安岳石刻：千年煙火里的塵世溫度

黃品皓

仲夏的早晨，車行蜀中，丘陵如黛。窗外起伏的綠色屏障溫柔地向后退去，安岳的蜿蜒的山路引領(lǐng)著我，去探尋那些散落在蜀中丘陵深處的文明密碼。 這些密碼，始于南朝，歷經(jīng)隋、唐、五代，在宋朝綻放出最絢爛的光華，又綿延至元明清乃至民國，跨越千年時光，在蜀中大地之上，以石為紙，以鏨為筆，刻寫下規(guī)模宏大、氣象萬千的信仰史詩。它們以“古、多、精、美、特”卓然于世，卻又深藏丘壑，靜待知音。 不同于名動天下的大足石刻的恢弘與喧囂，安岳石刻更像是一位隱逸山林的智者，深藏于褶皺般的大地肌理之中，沉靜地吞吐著千年的光陰。它們未曾被浮華聲名過多侵?jǐn)_，保持著一種源自民間的、近乎本真的呼吸，只待有緣人跋涉而至，去聆聽那穿透時空的無聲低語。 安岳石刻精華星羅棋布，主要分為南北兩條探訪線路。南線匯聚了毗盧洞、茗山寺、華嚴(yán)洞、孔雀洞與半邊寺等。 告別縣城，車子沿著安岳石刻南線行駛。這里的道路更顯崎嶇，風(fēng)景也愈顯原始。安岳石刻南線的精華凝聚為毗盧洞與茗山寺這兩顆璀璨的明珠，一者精雕細(xì)琢盡顯匠心，一者則天工造化訴盡滄桑。 旅程第一站是毗盧洞，讓我們?nèi)タ匆豢础奥N二郎腿”的觀音吧，正襟危坐的佛像見得多了，你有見過“翹二郎腿”的觀音嗎？這座坐姿別致、盡顯瀟灑的觀音造像，就坐落于安岳的毗盧洞內(nèi)，她被稱為水月觀音，亦稱紫竹觀音，被譽為中國的最美觀音。 穿過綠意掩映的鄉(xiāng)間小徑，站在毗盧洞外仰望紫竹觀音，盡管她整個身形嵌在數(shù)米高的巖壁中，卻并未給人任何局促之感，她蹺腳而坐，與平時見到的正襟危坐的佛，風(fēng)格不一樣，看起非常接地氣，讓人覺得絲毫沒有距離感。 她并非高踞云端、睥睨眾生的神祇。她閑適自若地側(cè)坐在蒲團(tuán)石座之上，左腿自然垂下，足尖輕巧地踏在蓮臺之上；左手輕輕的放在蒲團(tuán)石座上，右腿則屈膝搭在座位的邊緣，而右手閑適地搭在膝頭，似乎正欲輕輕拂去周邊繚繞的云靄，姿態(tài)曼妙如凡塵少女小憩。 瓔珞從肩頭垂落，每一片花瓣、每一粒珠飾都立體且通透，繁復(fù)卻并不堆砌，流露出一種“清水出芙蓉”般的靈秀之美。 最令人心魄為之所奪的，是她低垂的眼眸與微抿的唇角。那眼神深邃，似穿透千年迷霧，飽含著洞察世情的悲憫；那唇角微揚，凝結(jié)著一抹若有似無、充滿智慧與溫情的笑意。 洞窟內(nèi)光影流轉(zhuǎn)，氤氳如月華清輝。凝望久了，竟恍惚覺得她的眼角仿佛有淚光在其中輕輕流轉(zhuǎn)，——那不是凡俗的淚，更像是神明俯瞰塵世苦難時，自云端悄然滴落的、承載著無邊慈悲的清露。 她的美，是超脫凡俗的極致莊嚴(yán)，卻又奇異地散發(fā)著觸手可及的人間溫度，仿若鄰家女子般的親切與溫和。這份可親可感正是安岳石刻“平民性”最動人的注腳。 石窟中，供養(yǎng)人造像也千姿百態(tài)，有的抱魚而坐，有的抱膝而坐，還有的直接靠墻打瞌睡，增加了不少俏皮感與樂趣，造型生動，雅俗共賞。 離開毗盧洞的幽微意境，驅(qū)車不多時，便抵達(dá)了茗山寺。 與毗盧洞的室內(nèi)造像不同，茗山寺的石刻群，以一種更為磅礴的姿態(tài)，赤裸裸地?fù)肀斓亍o需刻意尋覓，只需沿著蜿蜒的山徑徐徐前行，那些鐫刻在陡峭崖壁上的巨大佛像，便如沉默的哲人，在斑駁樹影間與你默然相望。 這里，時間化身為最偉大的雕刻家，而風(fēng)霜雨露便是它最鋒利的刻刀。千年的光陰流轉(zhuǎn)，并非粗暴地摧毀了這些石像，而是以難以言喻的耐心與宇宙級的溫柔，在其堅硬的軀體上，一筆一劃地刻寫下恢弘的生命史詩。層層疊疊、如同水波般柔韌流暢的橫向風(fēng)化紋路，深深地烙印在佛像的每一寸肌膚之上。這些紋路，是歲月最深刻的年輪，是風(fēng)與石千年對話的密碼，是風(fēng)刀霜劍刻寫的千年史詩。 風(fēng)有形，石刻無聲。 駐足其下，仰首凝望。山風(fēng)穿過峽谷，在林間低回嗚咽，仿佛時光本身就在耳邊輕聲絮語。當(dāng)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輕觸那被千年風(fēng)霜反復(fù)“吻”過的石壁表面，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電流般的悸動瞬間從指尖直抵心靈深處。 當(dāng)指尖觸及那風(fēng)化紋路的剎那，千年光陰如電流般穿透身體。那一剎那的感受，復(fù)雜而震撼---一眼千年，并非虛言。千年光陰的沉重與浩瀚，仿佛被壓縮成了一道冰冷而深刻的刻痕，滄海桑田的巨變、王朝更迭的興衰、人間無數(shù)的悲歡，都無聲地在這道紋路里奔涌、沉淀。 自然的偉力與古代無名匠人的虔誠心意，在此處完成了跨越時空的交融。它們無需后世任何畫蛇添足的修補(bǔ)與粉飾，其原始、粗糲、甚至帶著傷痕的樣貌，本身便是最撼人心魄的絕美詩篇。這些佛像，安然地立于深谷的懷抱，靜觀人世流轉(zhuǎn)，它們本身就是時間與自然共同雕琢的永恒圖騰。 半邊寺拈花微笑大佛 孔雀洞 告別南線的野逸蒼茫，轉(zhuǎn)向安岳石刻的北線。北線則以圓覺洞、塔坡、臥佛園、木門寺等為代表，道路相對開闊，散落的石刻點也似乎多了幾分人間煙火氣。如果說南線是天地與匠心的交響，北線則更集中地展現(xiàn)了宋代石刻藝術(shù)的精微與圓融。 北線諸窟，圓覺洞堪稱靈魂所在。其洞窟形制規(guī)整，營造出一種肅穆的儀式感。 在圓覺洞，現(xiàn)存窟龕103個，造像1933軀，唐、五代、宋時期作品居多，其中最具代表性、最為壯觀的是北巖的“一佛二觀音”組合，很獨特的是三尊大像分龕雕刻，而不是象通?！拔鞣饺ァ蹦菢雍淆惖窨獭?lt;/b> 仲夏的午后，先來到北巖的主佛佛龕，龕內(nèi)北宋時建造的釋迦牟尼佛立像一掃神秘肅穆之態(tài)，面帶微笑，雙目俯視，和藹可親，整個頭和身軀略向右側(cè)，恰好與右下方的弟子迦葉目光對視，看起很有人情味，象這種接地氣的造像在安岳石窟比比皆是。 移步來到緊挨著的左側(cè)佛龕，龕內(nèi)、中央蓮臺上那尊巨大的?凈瓶觀音立像便以其無與倫比的精神力量瞬間攫取了我所有的感官。 她并非南線水月觀音的閑適柔美，而是端嚴(yán)正立，法相莊嚴(yán)。低垂的眼簾仿佛蘊含著無盡的智慧與悲憫，目光似乎穿透了洞窟的幽暗，無聲無息地、精準(zhǔn)地落定在每一位仰視者的靈魂深處，那是被凝固的永恒凝視。 右側(cè)佛龕內(nèi)的?蓮花手觀音? 剎那間，時間仿佛被凍結(jié)。洞外的喧囂、游人的低語、甚至光影的流動，都瞬間退潮般隱去。 整個世界，只剩下那道穿越了千年塵埃、沉靜如淵卻又力抵萬鈞的注視。人如同被無形的力量釘在原地，化作一粒微塵，在這無聲的、跨越時空的精神對話中動彈不得。 她的眉宇刻畫得極其精細(xì)，舒展而溫潤，流轉(zhuǎn)著一種內(nèi)斂的神性光輝，比茗山寺風(fēng)蝕佛像那模糊的輪廓更為清晰、更為直擊人心。 仲夏的下午，開啟旅程最后一段：塔坡，鄉(xiāng)道窄得只容得下一輛車，輪胎碾過碎石的聲音驚起田里的麻雀。 探訪北線，塔坡是個需要緣分的所在。它深藏村落，開放不定，那份尋訪的不確定性，反倒增添了幾分朝圣般的期待。 不負(fù)苦心，幸得機(jī)緣開啟，塔坡的門沒有鎖上，當(dāng)褪漆的木門"吱呀"推開，三尊四米多高的石佛撞進(jìn)眼里，主佛毗盧遮那的寶冠細(xì)如蛛網(wǎng)，普賢菩薩的花冠上小佛眉眼宛然。唯有左側(cè)文殊菩薩的臉僵著——清朝匠人補(bǔ)的，到底失了宋人的氣韻，與圓覺洞觀音宏大深邃的精神性不同，塔坡的三圣像更展現(xiàn)出一種精妙絕倫的寫實技藝與世俗溫情。 造像比例精準(zhǔn)，衣飾線條洗練流暢，繁復(fù)的瓔珞細(xì)節(jié)一絲不茍，盡顯宋代雕刻技藝的巔峰水準(zhǔn)。 然而，最令人嘆為觀止的是其面部刻畫。佛陀的面容飽滿寧靜，雙眉細(xì)長舒展，微微低垂的眼瞼下，眼神深邃而充滿慈愛，嘴角那抹若有似無的笑意，充滿了對塵世的理解與接納。 兩側(cè)的菩薩像，神情或顯智慧，或彰愿行，眉目清晰，眼神靈動，仿佛能洞悉參拜者心底的祈愿。 仲夏傍晚，有幸和這尊從宋代在此就開始凝望著世間的佛像對視，在對視中慢慢等待日落，等陽光慢慢給佛像覆上鎏金袈裟，看金色慢慢爬上主佛毗盧遮那的臉龐。莫名想到了日照金山的場景，內(nèi)心無比安靜治愈。 五點三刻，光爬上主佛的唇角。石青色的臉漸漸泛起暖色，像是冰封的菩薩活過來了。 凝視佛陀中有塵世溫度的眉目，仿佛能一眼洞穿千年塵埃，與宋代匠人虔誠專注的目光瞬間相接。在茗山寺，我們感受到的是風(fēng)蝕的壯闊與時間的無情。在塔坡，我們則得以近距離凝視那份被宋代匠人用冰冷石頭凝固下來的、帶著體溫的慈悲面容。 每一道流暢的衣紋，每一絲細(xì)膩的表情，都無聲地訴說著匠人對神祇的理解——那并非遙不可及的威嚴(yán)，而是可以親近、可以傾訴、帶著人間煙火溫度的慈悲存在。 北線宋代石刻“精微圓融”的藝術(shù)精神并未隨時代落幕而消散，反而在明朝的安岳找到了新的載體——木門寺。它由執(zhí)掌紫禁城營造的巨匠蒯祥主持設(shè)計，摒棄了恢弘殿宇與鼎盛香火，獨以“一亭一塔一木門”的極致簡約，詮釋著大巧若拙的東方至境。整座石亭閣宛若天成，柱、枋、檐、脊皆以冰冷巖石精雕細(xì)琢成溫潤木構(gòu)之形，惟余一扇木門輕訴其名。獨特的“亭內(nèi)修塔、亭外建殿”結(jié)構(gòu)，靜默矗立，仿佛時間在此凝結(jié)，成為明代古建不語的“活化石”，更被梁思成盛贊為“中國古代木石結(jié)構(gòu)的巔峰之作”。它不事張揚，卻以其扎根鄉(xiāng)野的謙卑姿態(tài)與洗練至極的空間語言，無聲訴說著一種更為深邃的虔誠——那源自巨匠之手，卻最終歸于塵土、融入煙火的大巧若拙，正是對“平民性”最雍容的注解。 穿行于安岳石刻的南線與北線，流連于洞窟與山崖之間，一個核心的感受愈發(fā)清晰、深刻：安岳石刻，是一座真正屬于平民的精神殿堂。它不似云岡、龍門等皇家石窟，由帝王意志驅(qū)動，傾舉國之力營造皇權(quán)神授的無上威嚴(yán)。安岳石刻的誕生，是民間信仰涓涓細(xì)流的匯聚——地方鄉(xiāng)紳、信眾結(jié)社、僧侶募化，由無數(shù)不知名的匠師，一錘一鑿，在蜀中丘陵的紅砂巖上，為滿足自身及鄉(xiāng)鄰最樸素的精神渴求而虔誠鐫刻。正因這純粹的民間血脈，這跨越南朝至民國千余年的層累雕琢，才成就了其“古、多、精、美、特”的卓然氣質(zhì)。 安岳石刻深深植根于這片山水，與自然環(huán)境、民風(fēng)民俗血脈相連。它無需后世刻意的修葺與粉飾，正是在這種“不修葺、無需雕飾”的原始狀態(tài)里，沉淀出一種震撼人心、樸拙而永恒的大美。 匠人的刻刀下，無聲融入了人們對美好生活的的希冀和向往：水月觀音那鄰家少女般的柔美親和，塔坡三圣眉宇間流露的溫情理解，圓覺洞觀音直抵靈魂的悲憫凝視——每一尊造像，都仿佛帶著體溫，散發(fā)著觸手可及的人間氣息。這并非冰冷的宗教符號，而是一首由石頭承載、跨越千年仍在低吟的，關(guān)于俗世生活的壯闊史詩。 臥佛院 車輪碾過歸途的山道，窗外的丘陵依舊青翠。回首望去，密林深處、村舍之畔的千年佛像：毗盧洞的水月觀音，茗山寺的風(fēng)蝕佛陀，圓覺洞攝心凝視的凈瓶觀音，塔坡溫情眉目的毗盧遮那佛……，它們的面容交織在一起，依舊在無聲的共同見證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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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岳石刻：千年煙火里的塵世溫度

黃品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