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土窯洞</b></p><p class="ql-block">家園密碼:從土窯到新房的生命印記</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洪水漫過橫北老宅的那年,我還在襁褓里蜷著身子。模糊的記憶里,是母親抱著我蹚水的溫度,是哥哥姐姐們攥著干糧的慌張,最后落腳在東橫溝李文合院子的土窯時(shí),鼻腔里總縈繞著黃土與霉味混合的氣息。南窯洞里昏黃的煤油燈,是童年最初的光——東邊李大毛家的狗總在半夜吠叫,北邊李修竹家門口的電線桿上,我和修竹、修江、德彪這些野小子像猴子似的攀援,褲腿磨破了不知多少條,笑聲卻能驚飛樹梢的麻雀。大人們總說那電線桿子危險(xiǎn),可我們偏愛踩著夕陽爬上去,看炊煙從各家窯洞頂裊裊升起,把天空染成暖融融的橘色。</p><p class="ql-block"> 那時(shí)誰也想不到,這土窯背后的壽木棺材,會(huì)是我們與舊時(shí)光最沉重的告別。更想不到,多年后父親托夢的那句叮嚀,會(huì)成為解開家園密碼的鑰匙。</p><p class="ql-block"> 70年代的風(fēng),吹來了橫東村拜景山當(dāng)支書的消息,也吹來了非農(nóng)業(yè)人口批宅基地的希望。護(hù)城河邊的楊樹林里,父親用腳步丈量了無數(shù)次,腳下的泥土帶著楊樹根須的韌性,像極了他不肯彎折的性子。家里的錢袋比臉還干凈,是外號"王麻子"的老王點(diǎn)醒了困頓中的父親——他在牛溝燒手工磚,愿以磚塊相贈(zèng),只盼在煤建公司上班的二姐夫楊玉林能批幾噸煤。父母親商量后,定下了蓋磚窯的主意。</p><p class="ql-block"> 蓋窯的匠人也姓王,是個(gè)黧黑精瘦的漢子。三孔窯洞在他手里漸漸有了模樣:高3.5米,寬3米,像三位并肩而立的沉默巨人。中間是客廳,兩邊是臥室,東邊住父母,西邊留給大哥結(jié)婚用。最費(fèi)心力的是窯洞的"腿",一米多寬的墻基要用半塊磚加水泥澆筑,那些帶著棱角的半塊磚,是玉林哥和二哥推著小平車,從牛溝磚廠一趟趟拉回來的。我總在傍晚看見他們彎腰卸磚的背影,汗水浸透的藍(lán)布褂子貼在背上,像幅被水洇開的墨畫。</p> <p class="ql-block"><b> 磚窯建好后全家人合影</b></p><p class="ql-block">母親對窯洞的講究,藏在看不見的細(xì)節(jié)里。窯洞頂墊著一尺厚的黃土,黃土上蓋爐渣,爐渣表面又抹了層水泥,像給房子穿了件三層鎧甲;地面兩邊鋪手工磚,中間是水泥地,她蹲在地上用啤酒瓶反復(fù)抹光,瓶底劃過水泥的沙沙聲,成了那年夏天最悠長的調(diào)子。后來二哥要結(jié)婚,西邊又加圈了一孔窯,四孔窯洞在風(fēng)里站成一排,冬暖夏涼,從不用風(fēng)扇空調(diào),那股子從磚縫里滲出來的涼爽,比任何現(xiàn)代電器都讓人安心。</p><p class="ql-block"> 80年代的陽光更烈了,父母又在東西兩邊蓋起平房,修了院大門。三哥結(jié)婚后住東邊,我娶媳婦時(shí),西邊的平房就成了我的新房。記得新婚那晚,我摸著墻上平整的水泥面,忽然想起小時(shí)候在土窯里,母親總說"磚窯比土窯結(jié)實(shí)",原來她早就在心里,為我們壘起了一層又一層的安穩(wěn)。</p><p class="ql-block">2003年的雨,下得格外纏綿。鄰居們陸續(xù)蓋了新房,胡同路面墊高后,我們院子成了洼地,一到雨天就積水成塘。看著母親踩著磚頭進(jìn)出廚房的背影,蓋新房的念頭像雨后的青苔,在心里瘋長。</p><p class="ql-block"> 就在那個(gè)輾轉(zhuǎn)反側(cè)的夜里,父親竟走進(jìn)了我的夢。他還是老樣子,笑著問:"想蓋新房了?"我點(diǎn)頭如搗蒜,他又說:"那就蓋在老宅基地上吧。"我追問為什么,他卻只是笑,轉(zhuǎn)身走進(jìn)一片朦朧的光暈里,背影漸漸淡去。</p> <p class="ql-block"><b> 拆磚窯前全家合影</b></p><p class="ql-block"> 拆舊屋那天,挖掘機(jī)的鐵臂碰到窯洞頂時(shí),我忽然紅了眼眶。挖地基時(shí),母親當(dāng)年從河灘篩沙、一點(diǎn)點(diǎn)拉回來的大石頭重見天日,得四個(gè)人才能抬動(dòng),石頭上的鑿痕里,還嵌著她花白的頭發(fā)絲。原來父親說的"老宅基地",不是指一塊地皮,而是要我們踩著老一輩的辛勞,把日子往高里舉。</p> <p class="ql-block"><b> 拆舊房前兒子和姑娘留影</b></p><p class="ql-block"> 新房包給了孫國新,喬寺村的王平軍帶著工人來施工。地基挖了一米深、一米寬,三合土鋪了三層,每層20公分,夯實(shí)到60公分,再砌磚一米,按88、75、62、50的尺寸收至地平——這些數(shù)字里,藏著老匠人傳了幾代的講究。墻體用37磚,中間夾24墻,立了八根立柱,前窗有橫梁,上面還有兩根反梁,砌磚時(shí)王平軍總念叨"橫平豎直,灰漿飽滿、五零掛線、跑馬磚縫。",像在吟詠一首建筑的詩。</p><p class="ql-block"> 蓋房時(shí)的三件奇事,成了街坊鄰里茶余飯后的談資。打地梁那天,天氣預(yù)報(bào)說有雨,天色陰得像塊浸了水的黑布,可直到地梁完工,雨才淅淅瀝瀝落下來,老人們說這是"雨澆梁",寓意"鋼澆鐵鑄·棟梁之材"。后來2019年,姑娘考上碩士研究生那天,我站在新房里望著窗外,忽然懂了這雨里藏的祝福。打頂時(shí)已到十月,包工隊(duì)本說天涼不宜施工,頭天工人還穿著棉大衣編鋼筋,鄰居房后小豬媳婦用橫水話說:燒了啥高香了,(牙哥黑了鐵盔還凍冰涼呢,今哥就熱死了),第二天卻暖得能穿短袖,20多度的天氣持續(xù)了半個(gè)月,水泥房頂順利度過凝固期。蓋大門樓時(shí),匠人說要避開"三線",幾個(gè)包工頭測量來計(jì)算去,最后發(fā)現(xiàn)只能按父親當(dāng)年定的原址來蓋,那一刻,我仿佛看見父親站在門樓前,正對著我笑。</p> <p class="ql-block"><b> 高大的門樓(寶哥用無人機(jī)航拍)</b></p><p class="ql-block"> 新房蓋了十三個(gè)月,裝修用了六個(gè)月。崔茂林的木工活做得精細(xì),王同斌的油漆刷得亮堂,完工那天推開大門,雕梁畫棟映著陽光,竟有種金碧輝煌的氣派。北房正門高3.25米,房內(nèi)中直距離也是3.25米;大門寬度加60公分,正好等于高度;地基高度,是房子總高度的百分之十——這些精確的數(shù)字,是父親那代人"過日子要仔細(xì)"的道理,也是我們對生活最虔誠的丈量。</p> <p class="ql-block"><b> 新蓋北房</b></p><p class="ql-block"> 北房五間,東西長16.5米,分間中值3.25米,南北寬8米。東邊三間里,東一的前半部分是主臥室,后半部分是姑娘的寢室;東二、東三的前半部分是客廳,后半部分是衛(wèi)生間。西邊兩間是兒子的房間,前半部分待客,后半部分分了衛(wèi)生間、小客廳和臥室。每個(gè)房間的尺寸里,都藏著我們對家人的心思:姑娘的寢室要朝南,兒子的客廳要寬敞,老兩口的臥室離廚房要近。</p> <p class="ql-block"><b> 臨汾新房</b></p><p class="ql-block">2014年,我們在臨汾買了套129.96平方米的房子,花了545889元。可每次從城里回來,腳踩在老宅的水泥地上,還是會(huì)想起母親用啤酒瓶抹地的沙沙聲,想起父親在夢里說"蓋在老宅基地上"時(shí)的笑容。</p><p class="ql-block"> 原來住宅從不是冰冷的磚瓦,而是家的脊梁,是母親篩沙的腳印,是父親托夢的指引,是哥哥們拉磚的小平車轍,是姑娘考上研究生時(shí)的雀躍,是兒子在新房里跑跳的聲響。它像一棵老槐樹,根扎在祖輩的辛勞里,枝葉卻向著后代的日子伸展。</p> <p class="ql-block"><b> 母親生前種的月季花</b></p><p class="ql-block">生活是口井,智慧是井水,不挖不出;生活是座礦,人才是真金,不煉不純。從土窯到磚窯,從平房到新房,變的是居住的模樣,不變的是一代代人把日子過扎實(shí)的信念。父親托夢的家園密碼,其實(shí)早就寫在那些大石頭上、半塊磚里、水泥地上——那就是:把根扎深,把家守好,把日子過暖。</p> <p class="ql-block">2025年8月2日于北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