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2px;"> 焚 書</b><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0px;">(節(jié)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2px;">?</span>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2px;"> 文/ 劉嘉陵</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楚先生走進書房,書房里比前廳更加氣派,現(xiàn)代奢華中還點綴些古典的韻味。唐先生背對著他站在純毛地毯上一動不動,兩手向前方伸著,有些像孩子們蒙頭摸瞎子的樣子。在唐先生身旁,還有個姿勢與他仿佛的老太太,身子是側(cè)過來的,因此楚先生看得見她的半張山核桃臉。</p><p class="ql-block"> 兩個老東西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隨著廟堂音樂搞名堂,那老太太嘴里還嘀嘀咕咕念念有詞。楚先生覺得再過一會兒,這老巫婆大概會令她自己和唐先生隨著咒語逐漸飛升,他們腳下的毛毯沒準兒也一塊跟著飄走吶。</p><p class="ql-block"> 楚先生在一旁無趣地坐著,信手翻弄一本《中華氣功大師傳略》。有頃,音樂終于結(jié)束,老巫婆又變成了普普通通的老太太,婆婆媽媽地叮囑唐先生她不來這幾天的注意事項。唐先生也恢復了食人間煙火的凡夫俗子形象,但依舊不理睬楚先生,畢恭畢敬地聽著老巫婆的訓誡。直到這一套完全了結(jié),老巫婆下樓的腳步聲也聽不見時,唐先生才突然變回了昔日好同事的模樣,小跑著過來,拉著楚先生的手握個沒完,連聲道:“失敬失敬,罪過罪過?!敝蟪吨韲岛埃骸巴疋?,快泡一杯明前龍井!”</p><p class="ql-block"> 楚先生接過玲瓏剔透的小茶杯時,注意到唐先生妻子手指上戴著一只金戒指。唐先生利用廣泛的社會交往幫助某位金發(fā)碧眼的外國佬做起了仿古董生意,居然財源滾滾,人呢,也因此就想開了,決定從此好好生活一番,不再吃從前那種書生式的苦頭了。他今年尚未滿六十歲,本來當?shù)煤煤玫南抵魅危布绷饔峦?,把?quán)柄出讓給那些仍對它感興趣的人們。</p><p class="ql-block"> 唐先生白白胖胖,所剩無多的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戴著一副金絲邊近視鏡,貼身的襯衫雪一樣的白,還扎著一條紫檀色真絲領(lǐng)帶。</p><p class="ql-block"> 唐先生一面為楚先生剝柑橘,一面大講氣功養(yǎng)生的妙處,勸楚先生干脆也加入這個行列算了。“這年月,你首先要活得滋潤,然后再說別的。人這一生看起來像漫漫長夜,其實一生一死不過是倏忽間的事情,曹孟德詩云: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年輕時吟誦這首詩倒沒覺得怎樣,現(xiàn)在可是深有體會嘍,因此必須珍惜人生,而氣功是最好的珍惜方式,氣功最講究的是……”</p><p class="ql-block"> 楚先生忽然站起來說:“我得走啦?!碧葡壬f:忙什么,在這吃飯吧,都快十二點啦?!背壬f:“不啦,我剛剛吃過。那什么,我,我想送你一本書?!碧葡壬f:“怎么,又有大作問世啦?恭喜恭喜?!?lt;/p><p class="ql-block"> 楚先生掏出了那本舊書,唐先生接過來一看說:“原來是這本呀,你不是送過我嘛。”楚先生說:“我記得當初樣書不多,結(jié)果惹得你們沒得到的挺不高興呢?!碧葡壬f:“是啊,這本書當時的確很搶手(楚先生聽到這話既興奮又失落),即使你不送我,我也會到書店去買一本的。不過老朋友,我的確收到過你送的這本書。我倒并不拒絕再接受一本,但是我想這樣珍貴的東西你不應(yīng)當浪費。”(楚先生心里說,“珍貴”這詞兒你用得有些肉麻啦。)</p><p class="ql-block"> 楚先生仍站著不動,使出了在老彭家的技巧,擺出一副半信半疑的樣子。唐先生不得已,說:“得,干脆我把你的大作找出來吧?!彼f罷,回轉(zhuǎn)過發(fā)福的身子,在漂亮的玻璃書柜前面搜尋起來。書柜里全都是明麗典雅的精裝書籍,哪里有那種沉悶的墨綠顏色,唐先生的額頭沁出了汗水,似乎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他把楚先生又摁到沙發(fā)里坐好,大聲喊著妻子責問她楚先生送的書哪里去了。妻子婉怡也站在玻璃書柜前上下打量,手里的毛線活都沒顧得上放下。但是她后來也一無所獲。楚先生坐在沙發(fā)上瞇縫著眼睛,體會著一種惡意的快感,他剛想翻開手里的舊書,指著殘了的扉頁說不必找了,我送給閣下的書如今又飛回到老朽的手里啦,就像信鴿一樣。</p><p class="ql-block"> 但是就在這時,唐先生的妻子拍著大腿說:“我想起來了!去年秋天裝修房間時,我們把好多不用的書都裝到紙盒里,塞進了北屋的壁櫥,能不能在那里邊?”唐先生狠狠瞪了妻子一眼,說:“你怎么能這樣呢?楚先生的書必須放在書柜里,回頭我還要再通讀一遍呢。你馬上給我找出來!”</p><p class="ql-block"> 楚先生又站起來,說:“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我就走了吧?!碧葡壬f:“別呀,你老兄走了,我心里還能過得去嗎?等一等,干脆吃了飯再走,我們也好長時間沒聊一聊了?!?lt;/p><p class="ql-block"> 唐先生妻子也不知施了什么法術(shù),竟在不能再短的時間里找出了那本《中國古典文學論文集》,像個蓋世功臣似的,捧到了唐先生手中,說:“我就知道你還要用,就把它放在最顯眼的地方啦?!碧葡壬姷綍?,松了一大口氣,他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灰塵,打開第一頁,讀著楚先生當年的贈言,請罪似的把書交給了楚先生。楚先生瞥了一眼自己的墨跡,又把書還給了唐先生。唐先生動作夸張地拉開了玻璃書柜,將書塞進一個顯要的地方?;仡^笑道:“其實,它本來就屬于這兒,拙荊險些誤了大事??蓜e見怪呀老朋友,吃柑橘!”</p><p class="ql-block"> 楚先生從唐家出來后,覺得完全沒必要回去吃午飯,索性一鼓作氣,繼續(xù)走下去。他有些快意地想道,自己就是個中國特色的福爾摩斯,那個失禮的家伙正在他的一點點縮小的包圍圈里等候束手就擒呢。楚先生越戰(zhàn)越勇。</p><p class="ql-block"> 下午的時間里,楚先生共走了四家,有兩家主人不在,但是他在裝作等候老同事的同時,也趁機窺探了人家的藏書。后來他都在朋友們的老式書架上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雄文巨著,于是他一刻也不多耽擱便奔赴新的戰(zhàn)場。</p><p class="ql-block"> 四點多鐘時,楚先生在所有去過的人家中都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大作,他心滿意足卻也疲憊不堪,老福爾摩斯無論如何得回去嚼幾口早上剩下的饅頭啦。楚先生在暖洋洋的小巷里走著,一個個戴眼鏡的年輕人從他身邊經(jīng)過,腋下夾著黑皮夾子,嘴里哼著怪里怪氣的曲調(diào)。楚先生想,這是些剛剛從導師家上課歸來的研究生吧,瞧瞧,他們也哼起了這種怪調(diào)。</p> <p class="ql-block"> 從一幢灰色的教工宿舍樓角折過來時,有人喊他。他遲緩地用眼睛搜羅了半天,方才在斜對面的一幢樓前看見了那個人,也是個老東西,從前在一個教研室共事時,最談得來的朋友,與蔣匪幫同姓。但是此時此地,這位老伙計的樣子卻很狼狽,蓬頭垢面,像是一個有些書卷氣的拾破爛老頭。他正在樓前忙著往一只舊麻袋里裝著什么,反正不會是什么好東西。</p><p class="ql-block"> 一伙年輕人正在窗前叮叮當當鑿著一副木頭支架,看樣子這里要起來一家小店了。</p><p class="ql-block"> “到哪去了,老楚???”蔣先生問道。楚先生說:“隨便走走,這么好的天氣。你這是忙什么呢?”蔣先生苦笑著搖搖頭說:“這不嗎,打算開個小賣店,慚愧得很哪?!背壬f:“自食其力,何愧之有?”</p><p class="ql-block"> 蔣先生硬把楚先生拉進住在一樓的家中。屋子里的混亂是不必說的,已經(jīng)進來的貨物箱堆得哪里都是。主客二人從一群忙碌的人中進了一個小室,坐下聊了一會兒。楚先生道:“就你這書呆子腦袋,跟我似的,能干這個?”蔣先生道:“我可不干這個,至少不主要干這個。這是兒子的名堂?!薄傲罾稍趺春鋈桓善鹆诉@個?”“一言難盡,工廠開不出工資,又沒別的出路,只好來這個。”“你老伴呢?”“在醫(yī)院呢,心臟病又犯了?!薄澳悄銈冞€在家忙這個?”“唉,反正又是死里逃生,二丫頭在醫(yī)院盯著呢,摁倒葫蘆起來瓢,哪方面你不都得照顧到嘛?!薄澳銈円彩牵@種時候還……令郎就不能再等些日子?”“兒子現(xiàn)在心情糟得要命,早先情況好的時候,他原本是挺孝敬的?!?lt;/p><p class="ql-block"> 楚先生就嘆氣,兩個老朋友對面坐著,半晌無話,屋外的人聲和斧鋸的噪聲不斷侵擾著耳鼓。</p><p class="ql-block"> “好啦,你也挺忙的,我就不坐啦?!背壬鹕砀孓o,蔣先生往外送他。蔣先生鼻頭黑亮,看上去像個時常用袖口蹭鼻涕的小孩子,楚先生心想,我就別故伎重演了吧。他把那本書往口袋里摁了摁,說:“你還送什么,我又不是從大洋彼岸過來的,繼續(xù)裝你的麻袋吧?!眱晌焕舷壬煌瑏淼介T外。蔣先生家臨街的窗前,售貨櫥窗的骨架已經(jīng)成型,規(guī)模不小,做個飯店的門臉都夠了。一個瘦高個年輕人正在命令木工把右下角處的框架外表弄利索些,他顯得很焦躁。蔣先生走過去對他說:“小明,這是你楚伯伯?!背壬χ蚰贻p人點點頭,年輕人卻笑也沒笑,用一種幾乎看不出的動作表示了他的意思,回過頭繼續(xù)發(fā)號施令。蔣先生咕噥一句:“這孩子?!背壬φf:“孩子正忙著呢,別添亂啦?!彼攘藥茁?,便離去。</p><p class="ql-block"> 蔣先生有些過意不去,追上去又送了幾步。楚先生擺擺手笑道:“回去吧老蔣。”蔣先生想起了什么,氣喘吁吁地說:“我有一本小冊子,就要出籠了,大概是下周吧,宋代宮廷生活的幾個小考證。到時候一定送你一本。”</p><p class="ql-block"> 楚先生忽然說:“就免了吧。我們這些老東西從此別互相贈書了,省得有一天那贈品突然出現(xiàn)在舊書攤上,大家不尷不尬?!笔Y先生說:“原來你都知道了,我可不是蓄意所為,為這事我狠狠罵過我那小子……”</p><p class="ql-block"> 這一次輪到楚先生怔住了,他站下,問:“你說什么?”蔣先生滿臉懺悔地說:“我的書房被兒子的小賣店占了,你那本書……”</p><p class="ql-block"> 楚先生一下子明白了,他慢慢從口袋里掏出那本舊書,在空中高高舉起,煞有介事地說:“哦,在這兒呢,有一天夜里,它撲扇著翅膀自己飛回來啦?!?lt;/p><p class="ql-block"> 這天晚上,楚先生破例找出兒子剩下的半盒煙,一支接一支地抽下去。這使他咳得更加厲害,但他全然不顧。他忽而站起來在書叢間踱步,忽而坐下來嘿嘿笑著,屋子里充溢著濃烈的煙草氣味。夜里零點,楚先生抄起毛筆,掀開了《中國古典文學論文集》的扉頁,把昨日折價買來的十三本舊書統(tǒng)統(tǒng)寫上了贈言,在“某某惠存”的后面,還附上了幾句閑話。但是這一次,他的贈送對象全都是另一世界的人們,包括他的亡妻。</p><p class="ql-block"> 老朋友,你別來無恙乎?還在為李賀詩的意境問題傷腦筋嗎?我勸你想開些,雖說你沒準兒常跟李賀碰頭,也別為這事把人家搞煩了,順便代我向他致意……老同學你好啊,你把莊子說成中國最早的“現(xiàn)代派大師”,我還是不敢茍同,有一天我會跟你繼續(xù)論戰(zhàn)的,告訴你,我又有了反駁你的最新武器……老兄啊,這個世界已經(jīng)不需要你這種誨人不倦的“恩師”了,小家伙們出落得比我們這些過來人都老練,鋼材廣告貼到宿舍門口,學生還沒做完倒早早做起了家庭教師,在他們面前我輩反而成了幾歲的蒙童……老家伙,見到你的老伴了嗎?她可是半月前才上路的,你要耐心等候……親愛的老伴,你在天國住著幾室?guī)讖d?別忘了把我的那間也打掃干凈。你的寶貝兒子不像你在的時候那樣愿意回家了,他跑到南方做服裝生意,愿財神爺保佑他。你的寶貝閨女還經(jīng)?;貋頌槲蚁聪匆路?,但這孩子脾氣壞透了,她還沒有重新結(jié)婚。你那寶貝孫子才招人稀罕呢,眼看要從托兒所退役啦,滿腦子怪念頭,還會唱些“吻別”之類的大人歌曲,有時候我去接他,小東西總要揪我的胡子……</p><p class="ql-block"> 楚先生把給亡故的至愛親朋的贈言一一寫好后,將書裝進烏油油的菜筐里,穿好衣服,摸著黑悄悄下樓,來到一個十字路口。大街上無人無車,只那幾盞銀色的路燈還有些生氣。楚先生蹲下來,用火柴把書點燃了,一張一張撕著,細細燒下去,嘴里好像在嘀咕什么一樣不住地翕動著。明亮的火光中上帝發(fā)覺,這個瘦長面孔的高個子老頭兒其實挺和善的。</p><p class="ql-block"> 楚先生燒了很久很久。十四本(包括那只“信鴿)他曾為之驕傲的舊書全部化為灰燼時,楚先生已經(jīng)腰酸腿疼得站不起來了。這時候,掃街女人的掃帚聲一下下臨近,城市已緩緩睜開了睡眼。</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原載〈收獲》1995年第1期,《小說月報》1995年第4期轉(zhuǎn)載)</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