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麻石涼·上篇·石凳初涼時(shí)》</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文／阿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b style="font-size:20px;">楔子</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厚德路如一條疲憊的灰龍，蜿蜒爬行。在它盡頭的拐角處，矗立著亞凱外公高大聰年輕時(shí)親手設(shè)計(jì)的杰作——一座中西合璧的紅色小洋樓，鮮亮得有些孤傲。它的對街，一棟斑駁的三層舊洋樓佝僂著，墻皮大片剝落，暴露出底下筋絡(luò)般的銹跡和磚石，每日清晨，幾十戶人家的喧囂便從它敞開的門窗里噴涌而出。亞覬的同學(xué)大波就住在底層。不足四十平米的空間竟塞了三戶人家，堆滿雜物僅容側(cè)身擠過狹窄的通道盡頭處，一家八囗就住在連露天的天井在內(nèi)不到十平方的房間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舊樓旁，幾間歪斜的瓦棚屋緊挨著，像一群相互攙扶才勉強(qiáng)站立的醉漢，漏風(fēng)漏雨是它們的常態(tài)，亞凱另一個(gè)同學(xué)阿均一家就蝸居在其中一個(gè)昏暗的角落，在縫隙里尋找自己的微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亞凱家氣派的紅磚小樓前，藏著一條東接厚德路西接永興街，短促到鄰近街坊也記不住路名的路叫榮德路。當(dāng)厚德路永興街被粗糙的瀝青覆蓋，終日喧囂著車輪的呼嘯與飛揚(yáng)的塵土?xí)r，榮德路卻固執(zhí)地沉睡在舊時(shí)光里，路面長條麻石仍靜靜地躺在地上。這些麻石大小不一，棱角早已被歲月和腳步磨得圓潤，表面凹凸斑駁，嵌著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深色印記，如同凝固了無數(shù)足跡的古老碑文。外公高大聰曾告訴亞凱，這些麻石是這座城市更古老血脈的遺存，歷經(jīng)戰(zhàn)火硝煙，沉默地見證著滄桑變遷。亞凱行走其上，腳下仿佛能感受到一種神秘的力量，絲絲縷縷，貫通古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亞凱、大波、阿均是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上學(xué)放學(xué)同出同進(jìn)的好友。炎夏酷烈的午后，麻石被驕陽炙烤得滾燙。腳踩釘了鐵掌的木屐，“吱吱撻撻”地奔跑嬉戲，汗水將薄衫浸透，緊貼在皮膚上，他們卻樂此不疲。待到夜幕四合，繁星綴滿天穹，他們便甩掉木屐，赤著腳丫沖向麻石路。當(dāng)滾燙的腳底板觸及冰涼的石面，一股沁入骨髓的涼意瞬間從腳心竄上頭頂，激得人一個(gè)寒噤，隨即便是難以言喻的舒爽傳遍四肢百骸。孩子們隨意坐在光滑的石面上，仰頭望著浩瀚星河，談?wù)撝：譄崆械膲粝?，清脆的笑聲在靜謐的巷道里回蕩，仿佛也被麻石的涼意浸潤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然而，這份獨(dú)屬于麻石路的清涼與寧靜，終究被粗暴地碾碎了。某一天，道路工程隊(duì)的喧囂打破了榮德路的沉睡。工人們揮舞著鐵鎬和撬棍，“叮叮當(dāng)當(dāng)”地撬起那些被歲月打磨得溫潤光潔的麻石板。黃褐色的泥土裸露出來，旋即被散發(fā)著刺鼻生石灰腥氣的灰色水泥漿覆蓋、抹平?？諝饫锘祀s著塵土、水泥的堿澀和陳舊生活被打擾的惶然氣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建筑師高大聰，此刻就站在他精心建造的二層半小洋樓門前。他花白的鬢角被汗水濡濕，緊貼著額角，背脊微微佝僂，焦躁不安地來回踱步。眼前這一幕，不啻于將他珍視的城市記憶連根拔起。陪伴了他半個(gè)世紀(jì)的麻石路的消亡，讓他痛心疾首，扼腕嘆息。無可奈何之下，他喚來外孫亞凱，讓他叫上大波和阿均幫忙。三個(gè)少年氣喘吁吁地跑過來，臉上還帶著汗水和塵土。在亞凱外公急切的手勢指揮下，他們立刻明白了用意，也顧不得臟和累，搶在水泥完全凝固前，七手八腳地幫忙挑選了幾條最完整的長麻石板，砌在自家小樓門前的兩側(cè)，做成兩張結(jié)實(shí)的長凳。果然，有人來干預(yù)質(zhì)問，高大聰只平靜地解釋：“給街坊路人留個(gè)歇腳乘涼的地方。”那人聽聞是做公益，又見是高大聰這位老建筑師，便也不好再說什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三個(gè)生于不同屋檐下、境遇迥異的少年，被這突如其來的道路改造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他們腳下承載著無數(shù)記憶的麻石路，正悄然牽引著命運(yùn)的絲線，一場更深的、未知的巨變，已然在水泥與塵土的氣息中悄然降臨……</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b style="font-size:22px;">一</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木棉花開又落，轉(zhuǎn)眼一年。洪德球場旁，一棵高大的木棉樹干上懸掛的高音喇叭，正以撕裂空氣的音量反復(fù)播送著令人心悸的號令：“蘇修亡我之心不死！要準(zhǔn)備打仗！深挖洞！廣積糧！”那聲音如同無形的鞭子，抽打著每一個(gè)行人的神經(jīng)。</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居委會王主任雷厲風(fēng)行，上午剛開完居民大會，將“家家戶戶必須挖防空洞”的死任務(wù)砸到每個(gè)人頭上。下午，他就領(lǐng)著人，帶著鏤空刻著“防空避彈室”字樣的模板和紅漆桶，挨家挨戶地走過去，在舊洋樓首層各家門楣的右側(cè)刷上醒目的紅字。正刷著，傳呼電話站的老張捏著一張傳呼單，急匆匆地?fù)荛_人群擠進(jìn)來：“王主任！有你電話！”他喊完，目光卻被那新鮮出爐、刺目耀眼的紅色標(biāo)記牢牢吸住。他下意識地推了推鼻梁上那副鏡片厚如瓶底的黑框近視眼鏡，湊近了仔細(xì)瞧那油漆末干“防空避彈室”幾個(gè)字，又抬起頭，瞇著眼打量眼前這棟水泥柱裸露、銹跡斑斑、搖搖欲墜的舊洋樓，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驚愕：“避彈？是避天上丟下來的炸彈，還是避地上飛來的子彈啊？”這突兀又實(shí)在的問題，瞬間戳破了緊張的空氣，引得圍觀的街坊哄堂大笑。王主任臉上有些掛不住，狠狠瞪了老張一眼，奪過傳呼單匆匆走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沒過幾天，這棟被紅漆標(biāo)記的舊洋樓里，就爆發(fā)了激烈的沖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午后，厚德路被悶熱籠罩，知了有氣無力地嘶鳴。突然，“啪嗒！啪嗒！啪嗒！”木屐砸在水泥地上的脆響，像一串驚雷，猛地撕破了沉寂。緊接著，是大波媽帶著哭腔的、尖利刺耳的哭罵聲炸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李國棟！你個(gè)死腦筋！發(fā)癲??！拿木屐打老婆？！你要打死我?。 ?lt;/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打的就是你！打你個(gè)不執(zhí)行最高指示的落后分子！”大波爸李國棟，這個(gè)平日里在廠里還算穩(wěn)重的中年漢子，此刻脖子上青筋暴突如蚯蚓，雙眼赤紅，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公牛。他手里揮舞著一只沉重的木屐，追著身材瘦小的李嬸在狹窄得幾乎無法轉(zhuǎn)身的巷子里狂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飯碗重要還是腦袋重要？！??？！王主任在大會上講得清清楚楚！蘇修亡我之心不死！深挖洞！廣積糧！這是保命的命令！最高指示！你耳朵塞棉花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街坊們聞聲紛紛探頭，瞬間圍攏過來。剛走出家門的亞凱和阿均，本是約好來找大波一起返校挖防空洞。聽見喧嘩，兩人對視一眼，立刻擠進(jìn)人群。正好看見瘦小的李嬸被逼到墻角，一個(gè)踉蹌，差點(diǎn)一頭撲倒在旁邊新鋪好、還濕漉漉泛著水光的水泥路沿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李伯！李嬸！別動手！有話好好說！”亞凱心一緊，想也沒想就一個(gè)箭步?jīng)_上去，用盡力氣死死抱住李伯那粗壯得如同樹干的胳膊。木屐帶起的力道撞得他胸口生疼，腳下不穩(wěn)，差點(diǎn)也跟著摔倒。他沖阿均喊：“阿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好好說？！我跟她說不通！”李伯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唾沫星子幾乎噴到亞凱臉上，“回家就跟我唱反調(diào)！她想害死全家嗎？！”阿均趕緊從旁邊繞過去，想扶住驚魂未定的李嬸，又警惕地盯著李伯手里的木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李嬸背靠著斑駁掉渣的磚墻，頭發(fā)散亂，臉上涕淚橫流。她指著自家門口，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最高指示？！李國棟你睜開眼看看！睜開眼看看?。 彼昧ε拇蛑r紅得有些刺目“防空避彈室”那幾個(gè)字說：“八平方！塞了八口人！閣樓睡四個(gè)丫頭片子，地下兩張破床擠著兩個(gè)小子和我們兩個(gè)老棺材殼！吃飯連個(gè)轉(zhuǎn)身的地兒都沒有，都得站著扒拉！你說！防空洞挖在哪里？！挖在天上嗎？！你頭殼是不是被廠里那些口號糊死了？！被水泥糊實(shí)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你……你反動！你敢質(zhì)疑最高指示！”李伯被戳到最深的痛處和恐懼，更加暴怒，拼命想掙脫亞凱的鉗制，“地方再小也要挖！床底下就不能挖嗎？！王主任說了，沒有條件創(chuàng)造條件也要上！這是政治任務(wù)！掉腦袋的任務(wù)！你懂不懂？！飯碗砸了，還能再找！腦袋沒了，拿什么吃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床底下？虧你個(gè)死腦筋想得出！”李嬸毫不示弱，絕望和憤怒讓她口不擇言，“那點(diǎn)地方挖個(gè)坑，耗子都掉不進(jìn)去！我看你就是被你們‘總派’那些人灌了迷魂湯！在廠里斗得還不夠，回家還要接著斗！非要逼死全家才甘心！你個(gè)……”她的話像淬了毒的刀子，直指兩人在國營大廠里分屬的不同派性團(tuán)體——“總派”與“旗派”那根深蒂固的舊怨。這“總派”二字，如同一根燒紅的導(dǎo)火索，瞬間將本就壓抑到極點(diǎn)的空氣徹底點(diǎn)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好了好了！都少說兩句！火氣這么大做乜嘢（干什么）！”隔壁的阿均他爸坤叔叼著半截卷煙，慢悠悠地踱過來，試圖打圓場，“國棟哥，嫂子，消消氣，消消氣。你看，連高（他瞥了一眼亞凱，把“大聰”咽了回去）家亞凱、你家的大波，犬子阿俊都忙著回學(xué)校挖防空洞。我們大人也義不容辭。王主任的指示嘛，是要執(zhí)行，沒錯(cuò)。但嫂子說的也是實(shí)情，巴掌大的地方，確實(shí)難辦。”他眼珠精明地一轉(zhuǎn)，瞥了眼李家那局促得令人窒息的空間，“不過嘛，活人還能讓尿憋死？床底下……我看也不是不行，”他壓低聲音，“淺挖一點(diǎn)，意思意思，能蹲個(gè)人就行，應(yīng)付檢查嘛！王主任還能真鉆你家床底下去量尺寸？糊弄過去就得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坤叔這番市儈又實(shí)用的“點(diǎn)撥”，像一盆摻著冰碴的冷水，暫時(shí)澆熄了李伯那近乎癲狂的怒火，也戳破了李嬸那層絕望的硬殼。兩人僵在原地，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互相瞪視的、布滿血絲的眼睛。阿均趁機(jī)眼疾手快地把那只沉重的木屐從李伯另一只顫抖的手里奪了下來，遠(yuǎn)遠(yuǎn)丟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坤叔說得……有點(diǎn)道理……”亞凱小心翼翼地插話，手臂還不敢完全松開李伯，他瞄了一眼躲在人群后面、臉色煞白、攥著拳頭卻不敢上前的大波，又看看阿均，“李伯，李嬸，先回家吧，別讓街坊看笑話了。床底下……禮拜天我和阿均、大波過來一起幫你們挖，能挖多少是多少，總比……總比被王主任點(diǎn)名批評強(qiáng)啊?！彼肫鹕衔缭诰游瘯兔r(shí)，王主任敲著搪瓷缸子，聲色俱厲傳達(dá)“深挖洞”指示的樣子，還有散會后街坊們壓低聲音議論的“小張家挖洞挖出地下水，房子都泡湯了”的傳聞，心頭也像壓上了一塊冰冷的麻石板。這洞，挖下去，到底是保命的符咒，還是催命的陷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最終，在街坊們七嘴八舌的勸解和亞凱、阿均的再三保證下，李伯鐵青著臉，像一尊移動的怒目金剛，李嬸則一路抹著眼淚，兩人一前一后，沉默地鉆回了那間擁擠得令人窒息的房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屋內(nèi)光線昏暗，幾乎看不清五指。從天井涌出一股混雜著霉味、汗酸味和劣質(zhì)肥皂氣息的濁浪撲面而來，幾乎讓人窒息。挪開那張吱呀作響、仿佛隨時(shí)會散架的舊木床，床底下的地面潮濕陰冷，泛著一股土腥氣。李伯悶聲不響，抓起墻角那把磨禿了刃的舊鋤頭。大波和他的兄弟姐妹們默默地幫忙清理開雜物，騰出那點(diǎn)可憐的空間，大波低著頭，不敢看父母的臉。李嬸蜷縮在角落里唯一的小板凳上，抱著膝蓋，眼神空洞地望著那方寸之地，仿佛靈魂已被抽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鋤頭沉重地落下，“噗”地一聲悶響，楔進(jìn)泥土。翻起的濕土帶著濃重的霉味。一下，兩下……汗水很快浸透了李伯和上前幫忙的亞凱的背心，緊貼在皮膚上，冰涼黏膩。阿均也找來一把小鏟子幫忙清理土塊。 泥土的腥氣、汗水的咸澀和屋內(nèi)原本的濁味在狹小空間里發(fā)酵、彌漫。李伯咬著牙，腮幫子繃緊，像是在跟無形的對手賭氣，又像是在用盡全身力氣與這逼仄絕望的命運(yùn)做最后的、徒勞的抗?fàn)?。鋤頭揮動的頻率越來越快，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瘋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突然——“噗嗤！”一聲怪異沉悶的響聲。鋤頭像是一下子挖進(jìn)了一塊吸飽了水的巨大海綿里，猛地頓住，深陷其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李伯渾身一僵，下意識地用力拔出鋤頭。一股渾濁的、帶著濃烈土腥和鐵銹味的黃水，如同一條從地獄蘇醒的冰冷毒蛇，悄無聲息卻極其迅猛地，從那個(gè)小小的、不足半尺深的凹坑里汩汩涌出！水流初時(shí)細(xì)小，轉(zhuǎn)瞬間便洶涌起來，漫溢開來，貪婪地浸潤著周圍的泥土，迅速形成一汪不斷擴(kuò)張的、渾濁不堪的水洼，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令人心寒的微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時(shí)間仿佛被這涌出的濁水凍住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李伯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握著鋤頭柄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指關(guān)節(jié)捏得發(fā)白。他死死盯著那不斷汩汩涌出的、象征著徹底絕望的渾水，嘴唇哆嗦著，翕動了幾下，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漏氣般的聲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哐當(dāng)！”</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沉重的鐵鍬從他另一只早已脫力的手中頹然滑落，沉重地砸進(jìn)那不斷擴(kuò)大的渾水洼里，濺起一片污濁冰冷的水花，打濕了他的褲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水，帶著地底深處的陰寒，迅速沒過他的腳踝，并帶著一種無聲的、無法抗拒的嘲弄力量，漫向墻角堆放的雜物，也漫向角落里李嬸那雙磨破了邊的舊布鞋。李嬸猛地捂住嘴，身體劇烈地顫抖，壓抑的、破碎的嗚咽聲終于從指縫里不可抑制地漏了出來，在死寂的棚屋里顯得格外凄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絕望的、死一般的沉默，瞬間吞噬了這間八平方的蝸居。這沉默比剛才巷子里最激烈的爭吵更沉重百倍，千倍，壓得人喘不過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亞凱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從被水浸濕的腳底直竄上脊背，頭皮陣陣發(fā)麻。他看著李伯僵直如木偶的背影，那雙曾經(jīng)因?yàn)閺S里派性斗爭而燃燒著火焰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無邊的空洞和死灰般的絕望。他下意識地看向大波，只見大波臉色慘白如紙，嘴唇緊抿，身體微微發(fā)抖，死死盯著那不斷涌出的渾水，像是被釘在了原地。阿均也停下了手中的鏟子，一臉驚愕和茫然。最后一點(diǎn)微弱的、關(guān)于“應(yīng)付過去”的希望之光，徹底被這淺淺的、無情的地下水淹沒了，吞噬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戶外吝嗇的陽光，被天井頂棚厚厚的、油膩的防雨油氈和糊滿舊報(bào)紙的墻隔絕在外?；璋档奈輧?nèi)，只剩下那不斷擴(kuò)大的渾濁水洼，反射著油氈縫隙透下的幾縷慘淡光斑，像無數(shù)只沉默而冰冷的眼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未完待續(xù)，請關(guān)注《麻石涼》下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2025年8月2日寫于逸仙嶺南樓</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