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苗寨的夜,是燈光與黑暗的合謀。</p><p class="ql-block"> 西江千戶苗寨,這名字便含著一種夸張的闊氣,使人想起千家萬戶的盛況。其實(shí)何嘗如此呢?不過是將數(shù)百戶苗家木樓,依山而筑,層層疊疊地堆在眼前罷了。白日里望去,灰褐色的屋頂連成一片,倒也顯出幾分壯觀。然而到了夜間,這壯觀便換了面目,成了游人們趨之若鶩的"夜景"。</p><p class="ql-block"> 我隨著人流涌入寨門,石板路上早已擠滿了來自各處的游客。他們舉著手機(jī),背著相機(jī),眼睛里閃爍著一種奇異的光——那是對"異域風(fēng)情"的饑渴。路旁的店鋪里,苗家銀飾、蠟染布匹、牛角梳子,一應(yīng)俱全地陳列著,標(biāo)價(jià)卻與城里的商場無異。幾個(gè)穿著苗家服飾的少女站在店門口招徠顧客,她們的衣裙在燈光下鮮艷得刺眼,臉上的笑容卻像是畫上去的,僵硬而疲憊。</p><p class="ql-block"> “快看,那邊的燈光秀開始了!"有人喊道。</p><p class="ql-block"> 我順著人潮涌向觀景臺。一路上,霓虹燈勾勒出吊腳樓的輪廓,紅的、綠的、藍(lán)的,將原本樸素的木樓裝扮得如同舞臺布景。遠(yuǎn)處山坡上,數(shù)千盞燈光組成了一幅巨大的圖案——一個(gè)抽象的苗家姑娘側(cè)影,她的銀冠在夜色中閃閃發(fā)亮。游人們發(fā)出陣陣驚嘆,快門聲此起彼伏。</p><p class="ql-block"> "真美??!"身旁一位穿著時(shí)髦的女士感嘆道,"這才是原生態(tài)的苗族文化!"</p><p class="ql-block"> 原生態(tài)?我暗自苦笑。這些燈光,這些表演,這些被精心包裝的"民俗",與真正的苗家生活相去何止千里。真正的苗寨之夜,該是火塘邊的低語,是木葉的沙響,是月光下靜謐的山影。而非眼前這人工制造的繁華。</p><p class="ql-block"> 觀景臺上,一位苗族老人坐在角落里,面前擺著幾件手工制作的蘆笙。他的眼神穿過喧鬧的人群,望向遠(yuǎn)處的黑暗。我走過去,想買一支蘆笙。</p><p class="ql-block"> "多少錢?"我問。</p><p class="ql-block"> "八十。"老人頭也不抬地回答。</p><p class="ql-block"> 我付了錢,拿起蘆笙把玩。這粗糙的竹管,曾經(jīng)吹響過多少山間的歌謠?如今卻成了游客手中的紀(jì)念品,帶回去后多半會被束之高閣。</p><p class="ql-block"> "能吹一曲嗎?"我請求道。</p><p class="ql-block"> 老人終于抬起頭,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詫異。他接過蘆笙,放在唇邊。剎那間,一段悠揚(yáng)的旋律穿透了周圍的嘈雜,像是一縷清風(fēng)拂過山崗。周圍的喧鬧聲似乎小了一些,有人轉(zhuǎn)過頭來張望。</p><p class="ql-block"> 但很快,更大的喧嘩淹沒了這微弱的樂聲。旅游團(tuán)的喇叭響起,導(dǎo)游催促著大家前往下一個(gè)景點(diǎn)。老人放下蘆笙,又恢復(fù)了那副木然的神情。</p><p class="ql-block"> 我離開觀景臺,沿著一條僻靜的小路向下走。燈光漸暗,人聲漸遠(yuǎn)。轉(zhuǎn)過一個(gè)彎,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幾棟沒有亮起彩燈的老木樓,靜靜地立在月光下。樓前的空地上,幾個(gè)苗族孩子正在追逐嬉戲,他們的笑聲清脆如鈴。一位婦人坐在門邊,借著微弱的燈光繡著手中的布。</p><p class="ql-block"> 這才是真實(shí)的苗寨吧——我想。不被燈光修飾,不被游客驚擾,保持著它本來的樣子。但這樣的角落,在這千戶苗寨中還能剩下多少呢?</p><p class="ql-block"> 回程的路上,我再次經(jīng)過那些燈火輝煌的街道。一家"原生態(tài)苗家歌舞表演"的門口,售票員正賣力地吆喝著。店內(nèi)傳出震耳欲聾的音樂聲,混合著觀眾的掌聲與喝彩。</p><p class="ql-block"> 我突然想起那位吹蘆笙的老人。他的曲子,在這喧鬧的夜里,顯得那么不合時(shí)宜,卻又那么珍貴。</p><p class="ql-block"> 燈光再亮,終究照不亮文化的魂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