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文：如如不棟</p><p class="ql-block">來源：“蔡哏譚”微信公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暑期檔票房最高的電影，很可能是大鵬的《長安的荔枝》。領導說貴妃要吃嶺南荔枝，基層辦事員就要累死累活保質(zhì)保鮮按時按點把荔枝送到萬里之外的長安。真是上面動動嘴，下面跑斷腿。公卿貴戚錦衣玉食，底層百姓卻因此流離失所甚至家破人亡。電影結尾大鵬怒斥劉德華扮演的楊國忠，其實也是在怒斥這種巨大的不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電影里這里的因果是緊接安史之亂的。這一因果如果嫁接在一百多年以后的黃巢起事，邏輯一樣是成立的。憑啥你要吃個荔枝，下面老百姓就要累死累活、家破人亡？所以激烈的黃巢要讓“華軒繡轂皆銷散，甲第朱門無一半”，要把“內(nèi)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其實《鹿鼎記》中也有類似的情緒。只不過引發(fā)事件的，不是嶺南的荔枝，而是莫斯科郊外的伏特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韋小寶誤打誤撞，結識了羅剎國也就是俄羅斯的公主蘇菲亞。蘇菲亞是老沙皇阿列克謝·米哈伊洛維奇的女兒，也是現(xiàn)任沙皇費奧多爾三世的姐姐，可謂名副其實的“御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誰知沙皇弟弟辭世，蘇菲亞的異母弟弟彼得被立為沙皇，繼母成為太后。為剪除異己，將蘇菲亞軟禁在莫斯科郊外獵宮之中，由火槍手看守。史料中也把這支火槍手部隊稱為射擊軍。韋小寶建議蘇菲亞煽動火槍手造反，到莫斯科燒殺搶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韋小寶心想：“滿清來中國搶江山，韃子兵搞‘揚州十日’，殺人放火，奸淫擄掠，老皇爺就此做成了皇帝。他媽的，我叫他們搞‘莫斯科十日’，搞得天下大亂，越亂越好。和尚打傘，無法無天！若不如此，怎搶得到皇帝做？”對蘇菲亞道：“你叫大家進莫斯科城打仗，殺人、放火，答應他們做將軍大官，有很多很多金子銀子，大家搶美女做老婆！”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蘇菲亞一想不錯，對副隊長道：“你去召集全體火槍手。我來跟他們說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鹿鼎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蘇菲亞心領神會。她是很懂得基層火槍手的心態(tài)，也懂得如何調(diào)動他們的情緒。蘇菲特發(fā)表了一場極有煽動性的演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六百多名火槍手集合在獵宮廣場?！K菲亞站在階石上，大聲說道：“火槍手們，你們都是羅剎國的勇士，為國家立過很大功勞。可是你們的餉銀太少了，你們沒有美麗的女人，沒有錢花，酒也喝不夠，住的屋子太小，太不舒服。莫斯科城里有很多有錢人，他們有好大的屋子，有很多仆人，有很多美麗的女人，你們沒有。這公平不公平啊？”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眾火槍手一聽，齊聲叫道：“不公平！不公平！” 蘇菲亞道：“那些有錢人又肥又蠢，吃得好像一頭頭肥豬，如果跟你們比武，打得過你們么？這些富翁的槍法難道勝過了你們？他們的刀法難道勝過了你們？他們?yōu)閲?、為沙皇立過功勞么？”她問一句，眾火槍手就大聲回答：“年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鹿鼎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這里蘇菲亞首先強調(diào)基層火槍手功高卻位卑，莫斯科的權貴無寸尺之功卻能錦衣玉食、每天享受醇酒婦人。酒精、性欲，無疑是最能煽動這些漢子們的血氣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蘇菲亞開始給許諾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蘇菲亞又道：“你們都應當做將軍，做富翁！你們個個應當升官發(fā)財?！北娀饦屖执舐暁g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的問道：“蘇菲亞公主，你有甚么法子讓我們升官發(fā)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蘇菲亞道：“你們想不想做將軍？”眾火槍手叫道：“要做啊。”蘇菲亞道：“你們想不想有很多很多錢？”眾火槍手道：“當然要??！”蘇菲亞又問：“你們想不想美麗的女人？”眾火槍手都轟笑起來，叫道：“要！要！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鹿鼎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蘇菲亞非常有演講技巧。她知道在演講中，對話的重要性，所以你看，她不是單方面宣布要讓你們當將軍、有錢、有女人，而是注重問答，問你們“想不想”。每一次問答，目的都是讓聽眾參與到自己的演說之中，把聽眾的情緒和自己的情緒融合在一起。更巧妙的，是她要把問答拆開，拆成連問三次，等于是讓聽眾和自己的情緒處于一種不斷的融合過程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段小配角的演講，都能寫得如此富有煽動性，從這里也看得出金庸爐火純青的文學功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蘇菲亞不顧自己仍在“軟禁”中的身份，馬上自封“女沙皇”，給火槍手們指了一條“明路”。這條指示，仍然是借助“不公”“底層對財富和女人的渴望”來進行情緒煽動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蘇菲亞道：“好！你們大家去莫斯科城里，跟其他十九營的火槍手說，是我蘇菲亞公主下的命令，我是女沙皇，全羅剎國都聽我的話。我準許你們，每一個火槍手，可以挑一家有錢人家，跟那個肥豬大富翁比武，誰殺得了他，那個富翁的大房子，他的金子銀子，他的美麗女人、馬車、駿馬、衣服、仆人、婢女、美酒，甚么都是這個勇敢火槍手的。你們有沒有勇氣？是不是男子漢，大丈夫？敢不敢去殺人、搶錢、搶女人？”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眾火槍手齊聲大叫：“敢，敢，敢！殺人、搶錢、搶女人，有甚么不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鹿鼎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這時候應該有點酒了。荔枝是大鵬電影里的導火索，在《鹿鼎記》里就該是伏特加了。酒壯慫人膽，這群野心勃勃、豪氣萬丈的漢子本就不是慫人，再來點酒，那真是天王老子都不怕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蘇菲亞大喜，叫道：“那好得很，我還怕你們是膽小鬼，不敢去干大事！快拿伏特加酒來！喂，你們到地窖里去，把最好的伏特加酒都拿來?！?這沙皇獵宮的地窖之中，藏有數(shù)十年的陳酒，名貴之極，原是專供沙皇、皇后、公主、皇子以及王公大臣享用，這些火槍手本來哪能嘗上一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蘇菲亞這命令一下，眾兵士轟然大樂，登時便有數(shù)十人奔去取酒。 片刻間，眾兵在廣場之上，將一瓶瓶伏特加酒敲去瓶頸，搶了痛飲，歡聲大叫：“蘇菲亞，女沙皇，烏拉，烏拉，烏拉！蘇菲亞，女沙皇，烏拉，烏拉，烏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鹿鼎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論名貴、論難得，這伏特加和嶺南的荔枝有的一比。更重要的是，它們平素專供公卿權貴，底層士兵哪里有染指的可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接下來，韋小寶和蘇菲亞公主知道該見點兒血了，見了血，火槍手和公主便是共謀了，回不了頭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蘇菲亞……朗聲叫道：“羅剎國英俊強壯的勇士們，大家聽了：我吩咐你們?nèi)⒏晃?，搶錢、搶女人，可是沙里扎不許，派了這些壞蛋來，要治你們的罪！”說著向六名正副小隊長一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當下便有十余名火槍手抽出佩刀，大叫：“殺了壞蛋！”十幾把長刀砍將下來，立時將六名正副小隊長砍死。羅剎人本來暴烈粗野，喝了伏特加酒后，全身發(fā)燒，眼見得六名小隊長血肉橫飛，更是不可抑制，大叫：“殺壞蛋去，搶錢、搶女人去！” 蘇菲亞道：“你們?nèi)ハ蚰箍瞥侵惺艩I的火槍手說，大家一起干，哪一個隊長不許，立刻殺了。哪一個貴族、將軍、大臣不許，立刻殺了，把他家里的金子銀子、美麗的妻子女兒，通統(tǒng)拿來分了。那些壞蛋的房子，放火燒了?！?lt;/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美麗公主的慷慨陳詞，對階層不公的巨大不滿，對性和金錢的強烈渴望，伏特加的酒精，還有六名小隊長的鮮血……火槍手們的情緒被煽動到了最高點。干！于是“眾兵大聲歡呼，紛紛抽出長刀，背負火槍，牽過坐騎，翻身上馬。過了一會，便聽得蹄聲急促，群向莫斯科城奔去。”俄羅斯歷史上的“射擊軍之變”就此拉開帷幕。而蘇菲亞公主也累得癱軟在地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但是這場莫斯科之變成功了又怎樣？能解決社會不公嗎？盡管可能干掉了一些舊公卿貴戚，但又會造就一批新的權貴。軟禁了一個男沙皇，又捧出來一個女性攝政王（蘇菲亞公主）。權力結構絲毫沒有變化，階層不公絲毫沒有改變，只是位置上來了一批新面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黃巢當然是一樣的問題。黃巢進長安，倒霉的不僅僅是公卿，更有僵尸盈野、餓殍遍地。物資短缺，甚至把老百姓掠來殺掉作為人肉軍糧?！皶r民間無積聚，賊掠人為糧，生投于碓，并骨食之，號給糧之處曰舂磨寨”。用一種煽動起來的民粹情緒來對抗社會不公，造成的結果，只會造成更大的災難后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鹿鼎記》中，金庸寫了這么一段，頗耐人尋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中國立國數(shù)千年，爭奪帝皇權位、造反斫殺，經(jīng)驗之豐，舉世無與倫比。韋小寶所知者只是民間流傳的一些皮毛，卻已足以揚威異域，居然助人謀朝篡位，安邦定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鹿鼎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數(shù)千年，都是“經(jīng)驗”，說明沒有“質(zhì)變”。也說明古代社會并沒有走出某種循環(huán)。用巨大的階層不公來煽動民間情緒，利用人性的弱點引發(fā)民粹的火焰，會發(fā)現(xiàn)潮水退去之后，真正底層的生活狀態(tài)根本得不到改善；而在這個過程中釋放出來的巨大破壞力，卻足以毀滅無數(shù)人的人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這其實也是漢娜.阿倫特批評法國大革命的一個觀點，靠一種貧富差距、生存這類“自然需求”（亦即一種“必然性需求”）所引發(fā)的變革，同樣會受制于某種必然性的邏輯，不會帶來真正的自由和權利的改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所以長安的荔枝，不能指望黃巢來吃；莫斯科郊外的伏特加酒，也不可能解決火槍手心中的不公。他們帶來的，只是更大的災難。更重要的，是政治觀念的緩慢改變，以及在對話和妥協(xié)中尋求一種制度的平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