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窗外，雨意已濃，霧氣卻依然游移著，不肯輕易散去。我坐在咖啡館角落，望著那霧，它猶如失去形體的游魂，在濕潤(rùn)的空氣里翻騰，沉浮，飄蕩，仿佛已然迷途，又仿佛早已拋棄了所有歸途。霧氣深處，她裹著暗色大衣的影子緩緩走來，推門而入。</p><p class="ql-block">她像霧中凝聚的一個(gè)斑點(diǎn)，輕盈卻又沉重，如同這窗外遲遲不散的薄霧，飄忽不定地晃蕩于塵世之間，無處可依。</p><p class="ql-block">她在我對(duì)面坐下，大衣上還綴著微小的水珠，如同披掛了滿身星星點(diǎn)點(diǎn)細(xì)碎的淚痕。她似乎剛剛自一場(chǎng)冷雨里跋涉而出，眼睫上沾著水汽，目光卻穿透水霧，把咖啡館里所有潮濕的燈光吸進(jìn)瞳孔深處，仿佛要吸盡整個(gè)世界的濕冷與沉重。</p> <p class="ql-block">“我活得像一團(tuán)飄來飄去的霧，”她聲音很輕，像煙霧飄浮在空氣里，“有時(shí)候停在一場(chǎng)雨里，被澆透，灌滿，變得沉重，最后墜陷下去；有時(shí)候懸在枝端，又那樣危險(xiǎn)，易碎，然后轉(zhuǎn)眼之間就消失不見了，如同一聲微弱的嘆息?！?lt;/p><p class="ql-block">她的話語飄落在桌上，像霧氣在玻璃上凝成的水珠。她說這話時(shí)，目光凝視著窗外，手指無意識(shí)地摩挲著溫?zé)岬谋?，仿佛在汲取那一點(diǎn)微薄的熱氣，又仿佛在無聲地確認(rèn)自身的存在。</p><p class="ql-block">后來，我常于雨中撞見她，猶如看見一團(tuán)人形的霧在移動(dòng)。有一次，她獨(dú)自在濕漉漉的街上踽踽而行，雨絲冰冷刺骨，而她竟未撐傘，任憑雨水浸透頭發(fā)與衣衫，任其沉沉壓墜在瘦削的肩頭。路燈的光暈在雨幕里浮動(dòng)，她踩碎了自己水洼中的倒影，一步一步，朝著黑暗深處走去。燈光下，那被雨水浸透的身影竟如此渺小，如此沉重，仿佛隨時(shí)要墜入腳下冰冷的水面。她如此行走，仿佛是在完成一場(chǎng)無聲的祭祀，祭奠著身體里那些早已被雨水浸透、墜落的什么東西。</p><p class="ql-block">一次她告訴我，也曾有過一盆綠蘿，安放在窗臺(tái)上。那時(shí)她日日澆水，仿佛照料著某種扎根的希望。綠蘿起初也綠意盈盈，葉片舒展，仿佛在回應(yīng)她沉默的企盼。然而不知何時(shí)，那綠意竟一天天黯淡下去，葉子開始發(fā)黃，蜷曲，最終無聲委頓在盆中，如同耗盡了所有力氣。她指著空盆，眼神空茫：“我也嘗試過扎根的，你瞧，根須蜷曲在盆底，像極了被囚禁的蟲豸?！蹦侵参锾煺鄣母?，原來終究未能穿透虛空的盆底，抵達(dá)那泥土之下不可見的堅(jiān)實(shí)之處。這盆栽的天亡，似乎已注定她生命中所有“扎根”嘗試的結(jié)局—一根須徒勞地伸展，卻只能觸到冰冷的盆壁。</p><p class="ql-block">“一生中刻舟求劍的時(shí)刻太多了?！蹦橙账鋈贿@樣說道。彼時(shí)外面正下著雨，雨水在玻璃上蜿蜒爬行。她望著窗外的水痕，如同望見了自己心中刻下的無形刻痕：“人不能總是故地重游，將月照千山的真意一再違逆?！?lt;/p> <p class="ql-block">她的故鄉(xiāng)在北方，門前曾有清河日夜的流淌，河水清亮如孩童的眼睛。然而后來河水干涸了，河床裸露出嶙峋的裂痕，如同大地開裂的傷口，她童年時(shí)扔入河中的石子，連同倒映過明月的水面，早已在干涸的河床上失去蹤影。那輪曾經(jīng)照徹千山的明月，如今懸在干裂的河床上空，光芒顯得冰冷而空洞，仿佛在凝視著某種無法彌合的失去——那明月的光輝依舊，但承載它千山萬水的河床卻已干涸。她不再回去，那條消失的溪流，已然卷走了所有可供停泊的故地坐標(biāo)。</p><p class="ql-block">刻舟求劍，原是古人對(duì)執(zhí)迷于舊跡的諷喻。船行水動(dòng)，舟上刻痕猶在，然而劍沉處早已面目全非。她選擇不歸，是否正是洞悉了那刻痕的虛妄？時(shí)光如水奔流，月照千山的真意，或許恰恰在于不可違逆的流逝本身。她拒絕返回干涸的故地，仿佛正是拒絕以凡胎肉眼去丈量那水與月之間深邃的虛空，拒絕用故地重游去褻瀆那輪明月曾照徹的、但已然不再的清澈河流。</p><p class="ql-block">后來，她漸漸消失于我的視野，如同霧氣在陽光下悄然蒸融。最后一次見她，是在初冬的早晨，薄霧籠罩著街道。她穿著那件舊大衣，身影在霧中淡得快要化開。她朝我微微頷首，便轉(zhuǎn)身走進(jìn)濃霧深處，腳步輕盈，沒有驚起一絲塵埃，仿佛真的只是一縷霧，被風(fēng)吹散，再無痕跡。</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我獨(dú)自留在咖啡館，窗玻璃上蒙了一層薄薄的水汽。我伸出手指，在迷蒙的玻璃上輕輕劃過，水痕蜿蜒流下，仿佛勾勒出一條無形的河流，隨即又迅速被新的水汽覆蓋。指尖的微涼讓我想起她那句“月照千山的真意”。此刻窗外無月，只有城市永恒的光暈，在霧氣里朦朧地暈染開去。我們各自行走于世間，不正是為那輪不可見的明月所照耀？她的不歸與飄散，我的凝望與指痕，或許都是對(duì)那真意一種微小又倔強(qiáng)的應(yīng)答—一像霧一樣游蕩，像雨一樣墜落，像刻痕一樣試圖記住，又最終如嘆息般消散。</p><p class="ql-block">霧終會(huì)散盡，人亦如霧般行過塵世。那些拒絕扎根的游魂，并非沒有重量她們以飄散為姿態(tài)，恰恰是向時(shí)間遞交了自己最清醒的證詞：刻痕終將被流水抹平，唯有那輪明月，以永恒的清輝默照人間千山，也映照著所有漂泊者那不肯沉淪的倒影。</p><p class="ql-block">人如霧行于大地之上，拒絕扎根的根須并非沒有渴望土壤，而是洞悉了刻痕終將泯滅于流水。于是她選擇終生飄蕩，以自身的存在為證：在月照千山的真意里，唯有清醒地隨風(fēng)聚散，方能以輕盈之姿，托起那輪亙古長(zhǎng)存的明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