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Y：</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今天是我抵達吳哥的第七天。曾有朋友告訴我，吳哥窟一日便可覽盡，我笑了。雖買了七日門票，卻依然遺漏了無數該去、值得去的地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也有朋友問：“去吳哥要多少天？”若我還徘徊在那夢境般的廢墟墻邊，定然無法作答。其實何止吳哥，當我們真正走進世上任何一處繁華散盡的廢墟，都仿佛在重歷自己幾世幾劫的輪回——那些愛與恨、眷戀與不舍、狂喜與沮喪，對永恒繁華的執(zhí)念，以及繁華落盡后蝕骨的荒涼與寂寞。觸摸吳哥這舉世稱奇的所在，究竟需要多少天？至少，我不知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Y，整個上午，我都在廢墟中穿行，不知在尋覓什么。穿過一道長廊，方整的石柱約兩米高，柱頭四周雕琢著朵朵蓮花。輕盈的蓮瓣托起上方粗壯的石梁。石柱四面刻滿浮雕，如最上乘的刺繡般繁復綿密。那些淺浮雕似皮影映在白布上的幻影，華美迷離又虛幻縹緲。石梁上的雕痕更深，皆以蓮花紋飾裝點，蓮座之上，本該是端坐冥想的諸佛。而今佛像多被盜掘，只余空蕩的蓮座——一個被暴力鑿出的冥想空間。我面對的正是這樣一個空洞，在精雕細琢的神龕里，獨缺了那具本應存在的人形。它依然保持著跌坐的姿勢，仿佛仍沉浸在永恒的沉思中，只是那具形體，已消逝無蹤。</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Y，這讓我想起“佛”字的構造：自梵文譯來時，“弗”即“無”，是存在的消弭；那么“佛”，是否便是“人”在消逝中的頓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長廊本是覆有石頂的通道。坍塌的頂蓋砸落地面，阻塞了去路。盡頭處有方門一道，矩形門框飾以層層凹槽，仿佛在強調“門”的隱喻意義。穿行其間，目光掠過石柱、橫梁、殘頂，看見人類在空間中構筑的文明印記；看見雕飾、蓮紋與空置的佛龕，看見存在與消逝的永恒辯證。這趟穿行，如同溯游于自身的生命長河，見證一場又一場輪回。</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Y，我在長方門前駐足。兩級臺階將門扉托至高處。年深歲久，門框松動，裂開指寬的縫隙。門側持花天女本該婀娜，卻在建筑崩解時攔腰斷裂，殘軀如散落的拼圖，永遠尋不回遺失的頭顱。不知為何在此久久徘徊。這扇門宛如神秘的界碑，隔開內外、彼此、執(zhí)迷與開悟、生死、今生來世、有無、抵達與告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長廊中，獨聞自己高跟鞋的腳步聲從時光深處傳來，恍然驚覺：這片廢墟已等候千年——等我的肉身來穿過這道長廊，等我在方門前駐足，等我在時光長河的此岸，與另一個自己相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正遐思間，一只猴子直竄過來，搶走了我包里的一桶薯片。Y，驚嚇之余，我并未懊惱。在這庸常的夏日，這頑劣的潑猴，竟為這座曾飽受凌辱與殺虐的王城注入一絲生氣，心底竟也漾起一片歡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Y，你知道嗎？潑猴只是搶走我的零食，而十九世紀，那些站在“文明”巔峰的歐洲人闖入吳哥。他們驚嘆建筑與雕刻之美，卻以最野蠻的方式掠奪——從墻壁鑿下神佛，甚至拆走整座石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當然，有人會說，此前吳哥早成廢墟。不錯，五百年前便遭焚城之劫，黃金珠寶被掠，尸骸堆積引發(fā)瘟疫，連侵略者都倉皇逃離。熱帶暴雨沖刷血跡，風沙掩埋白骨，草木啜飲血肉而瘋長。當后人重臨這片沉寂了四百余年的廢墟，惟能對斷壁殘垣，默然佇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Y，一天下來，我似乎收獲滿溢，又似乎兩手空空?；氐阶∷?，雞蛋花已鋪滿了小徑。拾起一朵，薄如絹帛的花瓣在掌心透出清晰的經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吳哥的巨石何其宏大，壘起了巍峨佛塔與廟宇，終將化為塵埃；這被捧在手心的雞蛋花，又何嘗不是另一種永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Y，今夜月色極好。我伏在露臺小桌的電腦前給你寫信，想必會到夜深，便讓服務生送來了紅酒、點心。四野是蟋蟀清唱，偶有蟲鳥輕啼相和。愿吳哥的月光將我此刻的字句，慢慢浸作沉香，輕輕落于你案頭，在你窗邊，幽開一朵蘭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2025.7.16于暹?？蜕?lt;/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