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電話里母親的聲音混著鄉(xiāng)音，像曬透了的谷粒，飽滿里帶著歲月的沙感。她說起村東頭的老槐樹又發(fā)了新芽，也說起西廂房的二伯前陣子走了。小村莊像只密不透風(fēng)的陶罐，裝著幾十戶人家的生老病死，誰家的炊煙斜了幾分，誰家的門檻多了道新痕，左鄰右舍閉著眼都能數(shù)得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對村子的記憶，還停留在童年踩過的青石板上。那時的陽光總帶著稻穗的香氣，長輩們的身影在曬谷場與灶臺間流轉(zhuǎn)，他們的皺紋里盛著汗水，笑聲里裹著泥土的腥甜。后來我像粒被風(fēng)吹走的種子，在異鄉(xiāng)的土壤里扎根，回去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那些熟悉的面容便在記憶里慢慢褪色，只剩下模糊的輪廓，如同老照片被歲月暈開了邊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母親說，這幾年村里的老人走了不少。我記憶里扛著鋤頭健步如飛的山羊囡，總愛揣著糖塊逗孩子的六娃媽，都已化作了村后山坡上的一抔土。倒是兩位九十多歲的外村老祖，依舊硬朗得很，每天清晨還會搬著竹椅坐在門口，看日頭從東邊的山坳里爬出來。這讓我有些意外——印象中他們總是瘦瘦的，穿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布褂子，背有點(diǎn)駝，像被歲月壓彎的稻穗，卻從未真正低下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村里人都說，這兩位老祖是活菩薩。誰家娶媳婦要算日子，誰家分家怕鬧矛盾，誰家蓋房缺個人手記賬，都會去找他們。他們識字不多，卻能把人情往來算得比算盤還清；話不多，卻總能在爭執(zhí)得面紅耳赤時，用一句“抬頭不見低頭見”讓雙方都軟下來。有次我回老家，恰逢鄰居家兄弟為宅基地吵得不可開交，老祖拄著拐杖往中間一站，慢悠悠地說：“土地是養(yǎng)人的，不是氣人的?！币痪湓挶阕寗Π五髲埖膱雒嫠闪讼摇?lt;/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后來看了郭春林教授的視頻，看到“開悟”二字，突然就想起了他們。教授說，人生有四次開悟的契機(jī)：三十而立，是懂得肩上的責(zé)任；五十知天命，是接納世事的無常；退休時卸下重?fù)?dān)，方知平凡是真；臨終前回望一生，才懂得失皆是虛妄。所謂開悟，不過是看清了萬物生長的脈絡(luò)，像老農(nóng)看懂了節(jié)氣，順著自然的節(jié)奏播種、收獲，內(nèi)心便有了定盤星，行為自會從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這兩位老人，大約是在很早的時候就握住了這顆定盤星。他們一輩子沒走出過方圓十里，卻活得比誰都通透。村里的紅白喜事，他們從不貪杯，記賬時一筆一畫，分毫不差；鄰里有難，他們傾囊相助，卻從不說“施恩”二字；遇到不公，他們會站出來說話，卻從不用狠話傷人。他們像村口的老楓樹，默默扎根在土地里，經(jīng)歷過風(fēng)雨，也見過彩虹，卻始終守著自己的節(jié)奏，春來發(fā)芽，秋來落葉，從不多愁善感，也從不急功近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反觀村里一些中年人，明明正值壯年，卻像被抽走了精氣神。有的為了幾畝薄田和人爭得面紅耳赤，有的總抱怨日子不如人，整日唉聲嘆氣。母親說，去年村里的邱叔才六十出頭，就因為兒子不爭氣負(fù)債累累，整日愁眉不展，后來查出重病，沒多久就走了。“心窄了，日子就憋得慌?！蹦赣H在電話里嘆息，這嘆息里藏著樸素的真理——長壽從來不是靠山珍海味，而是靠心里的那片晴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掛了電話，我想起父親。他每周要去醫(yī)院做血透，手臂上的針眼像串起來的星子，卻總在電話里念叨老家的事：“山上的樹木被別人砍伐了”“那幾分水田荒著可惜”“要不咱把老屋翻新一下？”我勸他：“孩子們都在城里安了家，誰還回那山溝溝里?。俊彼宦?，依舊盤算著，仿佛那幾間老屋、幾分薄田，比他的身體還重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一度覺得父親“不開悟”。他明明該養(yǎng)好精神，卻總被瑣事牽絆；明明該放下執(zhí)念，卻總在過去的日子里打轉(zhuǎn)。直到有次回家，看到他對著老屋的照片發(fā)呆，喃喃地說：“那是我蓋的房，梁上的每根木頭，都是自己親手選的?！蔽液鋈欢耍钸兜牟皇欠孔雍吞锏?，而是血脈里的根。他舍不得的，不是那片土地，而是土地里藏著的記憶——是他年輕時揮汗如雨的清晨，是母親在灶臺邊忙碌的黃昏，是我們姐弟幾個在院子里追逐的笑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佛家說“開悟”，是明心見性，卻從不說要斬斷塵緣。那些看似“不開悟”的執(zhí)念，或許正是另一種形式的堅守。就像父親，他未必不懂“世事無常”，只是不愿放下對家的牽掛；他未必不曉“得失隨緣”，只是想為后代留住一點(diǎn)念想。這或許不是郭教授說的“開悟”，卻也是一種深情的活法。</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想起弘一法師圓寂前寫下“悲欣交集”，才明白真正的開悟，從不是斬斷七情六欲，而是在認(rèn)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保有熱愛的勇氣。村里的老祖活得通透，是因為他們在煙火氣里悟透了“順勢而為”；父親的執(zhí)念，是因為他在歲月里懂得了“有所堅守”。前者是智者的通達(dá)，后者是凡人的深情，本就沒有高下之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窗外的月光漫進(jìn)來，像老家的井水，清清涼涼。我忽然想，或許開悟從來不是終點(diǎn)，而是在路上。就像村里的路，有的平坦，有的曲折，走的人不同，看到的風(fēng)景也不同。重要的不是是否抵達(dá)終點(diǎn)，而是在行走時，心里是否有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下次打電話給父親，我想告訴他：“爸，等你好點(diǎn)，咱一起回趟老家。雜草我來除，老屋的事，咱慢慢商量。”有些執(zhí)念，不必強(qiáng)求放下；有些牽掛，本就是生活的溫度。這或許，也是一種未完成的悟。</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