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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隙歸程

匆匆

<p class="ql-block">結(jié)束北京數(shù)日奔忙，歸程航班正刺破云層。舷窗外，棉絮般的云浪翻涌不休，恍惚間望見長城蜿蜒的輪廓——烽火臺畔的蒼松依舊在記憶里挺秀，石階苔痕凝著歲月的斑駁，晨曦中掠過垛口的飛鳥，正隨引擎轟鳴漸次退遠。那些在京城街巷疾行的日夜，此刻都化作舷窗上流動的光影：胡同磚墻沾著昨夜的雨痕，寫字樓玻璃幕墻上折射的驕陽，連會議室里尚未散盡的咖啡香，都在三萬英尺高空淡成朦朧剪影，唯有掌心攥著的登機牌，還留著出發(fā)時指尖的溫度。</p><p class="ql-block">機翼終于切開江南雨霧時，熟悉的濕潤已漫入鼻腔。引擎撕開云層一角，天光趁勢漫過姚江與甬江交匯的褶皺——該是三江口了，清碧的綠與澄澈的藍在水流里纏綿，像幅未干的青綠山水被雨水洇開了邊。再往南些，慈溪的輪廓正從霧靄中浮出來：成片的白墻灰瓦被水汽揉成朦朧的色塊，黛色屋頂?shù)娘w檐在云隙漏下的光里偶爾挑出個尖角，倒比工筆勾勒的更見風(fēng)骨。真像誰把宣紙鋪在雨幕上，任由墨跡順著水流漫漶，墻根的青苔、檐下的燈籠影子，都成了宣紙上暈開的淡墨點，連遠處稻田的綠意都洇成若有若無的青灰。恰在此時，機艙廣播響起landing提示音，指尖忽然觸到行李箱側(cè)袋里母親塞的那個青瓷杯——臨行前她反復(fù)叮嚀“外頭的杯子哪有常用的稱手，泡上家鄉(xiāng)的綠茶才對味”，此刻隔著帆布摸過去，杯身溫潤的弧度抵著掌心，與記憶里她往書包塞雨具時，傘柄在掌心留下的踏實觸感慢慢疊在一起。</p><p class="ql-block">走出廊橋的瞬間，梅雨季的潮濕空氣裹著草木清氣撲面而來。擺渡車掠過停機坪，野菊開得正盛，細碎金黃沾著雨珠，倒比長安街旁精心修剪的月季更得自在。這股野趣順著呼吸爬上來，勾出一串念想：峙山公園石階旁的野蕨該攢足力氣舒展卷須了，街頭瓜果攤的青提定褪了澀，水蜜桃絨毛凝著晨露，連攤主的吆喝都比往日甜潤幾分。最念的還是家中小院的草木情致：楊梅枝椏間的紫潤珍珠經(jīng)雨珠洗得愈發(fā)晶亮，像把夏夜星子偷綴枝頭；桃樹的毛茸茸小果又胖了些，在葉間探頭探腦，活像幼時趴在院墻上偷看花貓的自己；柿子樹攢著青澄澄的幼實，正數(shù)著日子等秋風(fēng)，要把滿枝青澀釀成橙紅期許；墻角那叢黑紫百合性子最烈，出發(fā)時剛擎起墨色花盞，此刻許是借著雨勢，把香氣浸得愈發(fā)沉郁，為小院簪上縷沉靜亮色。</p><p class="ql-block">順路匆匆處理完公司急件工作，驅(qū)車歸家時，暮色正沿著農(nóng)村別墅的飛檐漫下來。濕漉漉的柚油馬路映著商鋪燈火，賣菜阿婆用慈溪土話討價還價，"這菜拔起不到半鐘頭，新鮮著"，尾音軟糯如浸蜜。路過街角雜貨鋪，老板娘探出頭招手，"好久沒見啦"，鬢角銀絲比去年又密了些。望著她眼角舒展的笑紋，忽然想起北京地鐵里永遠行色匆匆的人群，那些被壓縮在早晚高峰里的問候，此刻都化作家家炊煙，在潮濕空氣里舒展成悠長的模樣，一如車窗外緩緩倒退的街景，把奔波的節(jié)奏慢慢熨帖成故鄉(xiāng)的步調(diào)。</p><p class="ql-block">推開小院木門，父親正站在楊梅樹杈上摘果。竹籃里紫珠滾得滿溢，地上落了些熟透的果子，像撒了把紫水晶。"回來啦！"三個字剛落，廚房飄來彈魚燉豆腐與蔥油泥螺的鮮香，母親在灶臺前忙碌的背影比視頻里佝僂些，翻炒時手腕力道卻依舊穩(wěn)健。飯桌上的楊梅酒已斟在粗瓷碗里，琥珀色酒液漫過沉底的紫紅果肉，一縷微醺的酒香混著灶間的煙火氣漫過來——那是去年的楊梅與新釀的粟米酒在陶甕里廝守了整冬的滋味，酸中裹著甘，醇里滲著鮮，像把故鄉(xiāng)的四季都腌進了酒漿。母親往我碗里舀了滿滿一勺蔥油泥螺，"多吃點，你最愛這個"，瓷勺碰碗沿的輕響，竟比任何頒獎典禮的掌聲都讓人安心。</p><p class="ql-block">夜深坐在小樓竹椅上，聽窗外雨聲滴答。院角蟋蟀不知疲倦地唱，混著對岸搗衣聲，像誰在耳邊哼著童年歌謠。鼻尖的楊梅酒余韻沒被夜色沖淡，反倒與白日里聞到的草木清氣、灶間煙火慢慢交融，釀成一種獨屬于故鄉(xiāng)的氣息——那氣息里有梅雨季的濕潤，有原木家具的清香，更有父母掌心的溫度，順著呼吸漫進肺腑，熨帖得讓人心頭發(fā)酸。就在這縷余韻里忽然明白，故鄉(xiāng)原是這樣的所在：它能把京華壯闊收進行囊，用江南溫柔熨平褶皺；讓長城烽煙與小院花香在心底共存，使寫字樓燈光與灶臺火光同樣明亮。那些追逐的遠方星辰，終要落進故鄉(xiāng)檐角，化作瓦當(dāng)青苔、井臺月光，化作母親帶著水汽的"歸來哉"。</p><p class="ql-block">雨停了，月光從云隙漏下，照著院墻上斑駁的爬山虎。忽然想起航班穿越云層時的景象：北方山脊如鐵畫銀鉤，南方水網(wǎng)似淡墨輕嵐。我們終其一生都在這般壯闊與溫柔間往返，把他鄉(xiāng)風(fēng)雨釀成故鄉(xiāng)的酒，把遠方星光織成歸途的燈——而那盞燈，永遠亮在小院的窗欞上，等每一個跋涉歸來的人，輕輕推開那扇沾著梅雨的木門。門后總有一縷熟悉的酒香，混著歲月，混著風(fēng)塵，更混著家人盼歸的暖意，漫進職場差旅人心尖最柔軟的角落，讓每一步奔波都落進溫柔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