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屋檐下的向日葵</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93年盛夏，連陰雨下了十幾天。母親的呼吸在某個暴雨傾盆的清晨徹底停了，那年我五歲，妹妹剛滿兩歲。父親一夜白頭，泥水匠的手攥著母親生前納的鞋底，指節(jié)泛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親是街坊眼里的"藥罐子"，卻把五畝半地侍弄得連草都不長，屋里的泥地上總掃得能照見人影。她走后，父親上工就把我和妹妹寄放在后院奶奶家，灶臺上的鐵鍋三天才燒一次火。</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95年春，村口老槐樹下積著融雪，我攥著妹妹凍得通紅的小手站在父親身后。那個叫張二紅的女人拉著架子車站在對面，藍(lán)布褂子的袖口磨出毛邊，黑瘦的胳膊像曬蔫的豆角，還沒我家院墻上的向日葵高。站在穿新襯衫的父親身邊，活像株被風(fēng)吹歪的玉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叫張二紅。"她咧開嘴笑，露出整齊的白牙，從布包里掏出兩塊水果糖。糖紙黏在她粗糙的指腹上，我一把揮開，糖滾進(jìn)泥水里。妹妹"哇"地哭了，我卻盯著她住進(jìn)母親的東屋，看她把母親的藍(lán)布頭巾收進(jìn)箱底時，悄悄把她的布鞋扔進(jìn)了豬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夜里她給妹妹蓋被子，我故意踢掉被角，等她彎腰就猛地坐起來喊："別碰我！"父親揚(yáng)手要打，被她拉?。?quot;孩子還小。"她的聲音帶著點(diǎn)南方口音，不像母親那樣脆生生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秋收時她跟著下地掰玉米，父親掰三溝，她才挪完一溝。直腰時得扶著膝蓋喘半天，胳膊被玉米葉劃得滲出血珠，混著汗水往下淌?？匆娞锕∩系奈覀儯龔膽牙锾统鲇檬峙涟奶O果，小跑著遞來，腳下一滑摔在泥里。蘋果滾到我腳邊，我抬腳就踢進(jìn)了溝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年冬天我發(fā)高燒，迷迷糊糊感覺有人摸額頭。睜眼看見是她，我一把掀翻床頭的搪瓷碗，姜湯潑在她棉襖上冒起白汽。她沒生氣，重新熬了一碗蹲在床邊："喝了就不冷了，你娘以前也總給你熬這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不配提我娘！"我吼出聲。她手里的碗晃了晃，姜湯濺在手背上，她卻像沒知覺，輕輕揉了揉我的頭發(fā)："是，我不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轉(zhuǎn)年開春，她在院子里種滿向日葵，天不亮就去池塘挑水，水桶壓得她肩膀歪向一邊，扁擔(dān)在背后彎成月牙。我故意把塘邊踩得泥濘，看她摔得額頭流血，她卻只是抹了把臉說："你娘要是在，肯定不樂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初一那年我把學(xué)費(fèi)換成游戲幣，她踩著露水找到游戲廳，拽著我往外走。我甩開她吼："你憑什么管我！"她不說話，攥著我書包帶的手被拽得踉蹌，卻死不肯松?；氐郊宜罅穗u蛋面，我掃翻在地，瓷片濺到她腳邊時，我看見她后頸有塊月牙形的疤。</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十三歲沒了爹娘。"她背對著我添麥秸，火光在她佝僂的背上跳動，"要是有人肯管，也不至于跑這么遠(yuǎn)。"那瞬間，我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也是這樣坐在灶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親出事那天，她跪在手術(shù)室門口，瘦小的身子抖得像片落葉。醫(yī)生說搶救無效，她猛地抓住我胳膊："你得撐住，你妹妹還等著上學(xué)。"我這才看清她鬢角的白發(fā)，像落了層霜。</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處理完后事，她把父親的撫恤金鎖進(jìn)木箱："留著給你倆交學(xué)費(fèi)。"第二天就去了鎮(zhèn)上工地，跟男人一起搬磚。我送飯時看見她扛著半人高的磚摞，腰彎得像張弓，黑瘦的臉上全是汗。"回去學(xué)習(xí)。"她接過飯盒時避開我的目光，磚屑嵌在她指甲縫里，洗不出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考上大學(xué)那年，她在車站塞給我個布包，里面是一沓皺巴巴的零錢?；疖囬_動時，她站在月臺上，小個子在人群里忽隱忽現(xiàn)，像株倔強(qiáng)的野草。后來才知道，她為了湊路費(fèi)，賣了攢了半年的雞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妹妹讀研時，她在腳手架上摔斷了腿，卻瞞著我們說只是崴了腳。直到妹妹放假撞見她拄著拐杖，才哭著給我打電話。我趕回去時，她正坐在炕頭納鞋底，看見我就笑："這點(diǎn)傷算啥，你娘以前割麥子摔斷胳膊，還不是照樣下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們在杭州站穩(wěn)腳跟后，我去工地接她。她的鋪蓋卷打著補(bǔ)丁，墻角堆著幾雙磨破的解放鞋。"不去不去。"她擺手，卻在坐進(jìn)轎車時，盯著窗外的高樓眼睛亮得像落了星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妹妹結(jié)婚那天，她穿著新做的旗袍站在臺上，攥著話筒的手抖個不停，半天才擠出一句："好好過日子，別吵架。"臺下賓客笑了，我卻看見她眼角的淚。敬茶時，妹妹跪下喊了聲"娘"，她愣了半晌，手在旗袍上擦了又擦，才敢輕輕抱住妹妹的肩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如今她總在我家和妹妹家輪轉(zhuǎn)，早晨去公園打太極，下午跟阿姨們學(xué)跳舞。有次我下班回家，見她站在陽臺對著夕陽笑："你看那云彩，跟咱老家麥?zhǔn)諘r一樣。"晚風(fēng)掀起她花白的頭發(fā)，我忽然發(fā)現(xiàn)，這個曾被我厭惡的矮個子女人，早已在我心里長成了最堅實的依靠。</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上周帶她體檢，醫(yī)生說膝蓋不太好。過馬路時她牽著我的手，步子還是那么小，卻走得很穩(wěn)。"你娘走的時候，我總怕帶不好你們。"她忽然說，"現(xiàn)在看見你們過得好，總算對得起你爹了。"路燈把影子拉得很長，她的影子依偎在我旁邊，像株永遠(yuǎn)向陽的向日葵。</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些愛從來不用高大的身軀丈量，就像她用瘦小的肩膀，為我們撐起的那片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