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夏日的傍晚，我沿著田埂慢慢地走。晚風里飄來一陣刺鼻的藥味，幾位鄉(xiāng)鄰正背著噴霧器，在花生和玉米田間來回穿梭。他們趁著日頭西沉，涼氣初上，要給那些青苗兒打藥。這熟悉的氣味讓我停下腳步，記憶如潮水般涌來，漫過腳背時，竟帶著二十年前井水的涼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二十年前的藥味要濃得多。那時家里種了十來畝花生，每到入伏時節(jié)，打藥便成了頭等大事。母親會提前三天就讓我守著看天氣預報?！坝浀闷唿c半，看中央一臺天氣預報。”她總是這樣叮囑，眼睛卻不離手中那頁薄薄的農(nóng)藥說明書。那臺老式電視機閃著雪花，預報的序曲一響，全家人都屏息凝神。有時信號突然中斷，父親會猛地拍一下機殼，雪花點里便又鉆出播音員清晰的聲線，報出“晴”、“多云”或“陰”的瞬間，母親捏著衣角的手才緩緩松開。</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親總是瞇著眼看完說明書，農(nóng)藥袋子被她小心翼翼地撕開，一股刺鼻的藥味在院子里彌漫開來，混著晾衣繩上剛曬好的皂角香，成了那年頭夏天獨有的氣息?！斑@個藥要先兌成母液，”她的手指在說明書上緩緩移動，“你看，這里寫著要二次稀釋?！痹和鈽渖系闹私械谜龤g，聲浪撞在屋檐上，又簌簌落進她攤開的說明書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親在院子里檢修噴霧器。那臺老式手壓噴霧器用了十幾年，鐵制的壓桿經(jīng)年累月地使用，通體磨出一層幽光。他粗糙的手指撫過每一個接口，皮管老化的地方用膠布纏出螺旋狀的花紋，噴嘴堵了就噙在嘴里呵氣，再用縫衣針耐心地通。臨出門前，他總會讓母親遞給他根縫衣針，別在白的確良衫第二顆紐扣上，針尖朝上，說這樣堵了能隨時掏，省得耽誤功夫。母親也會照樣別一根，針尾還纏著半截紅絲線，是去年做棉襖時剩下的。</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下午四點多，日頭偏西，我們便往地里運水。平板車上的塑料桶晃晃蕩蕩，濺出的水花打濕了我的涼鞋，父親拉車的背影在土路上投得很長，白的確良衫后背濕了一大片，貼在身上。母親跟在車后，時不時扶一把搖晃的桶，褲腳掃過路邊的狗尾草，驚起幾只蹦跳的螞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兌錯了藥，一季莊稼就完了?！蹦赣H說這話時，汗水順著她的皺紋流淌，在下巴匯成一條細線，滴進配藥的水桶里，漾開細小的漣漪。父親背著裝滿藥水的噴霧器，帶子勒進肩膀的瞬間，我看見他咧了一下嘴，轉身走進花生地時，背影挺得筆直。壓桿起落的聲音在田野里回蕩，“吱呀——吱呀——”，和著遠處的蟬鳴，像支循環(huán)播放的舊調子。藥霧在陽光下形成薄霧，沾在父親汗?jié)竦陌l(fā)梢，亮晶晶的，像落了層碎星。忽然噴頭一堵，父親便騰出一只手摘下衣襟上的針，瞇著眼往噴嘴里捅，針尾的藥漬蹭在顴骨上，他也顧不上擦，通暢的瞬間，藥霧重新散開，驚飛了停在葉尖的蜻蜓。</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三個噴霧器輪換著用，我蹲在地頭不停地配藥，胳膊很快就酸得抬不起來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親的后背早已濕透，襯衫緊貼嶙峋的脊梁，一節(jié)節(jié)凸起的骨節(jié)，如同被犁鏵翻出的、在烈日下曝曬的堅硬土塊。母親走路已有些打晃，手上壓桿的起落卻依然穩(wěn)當。偶有針從衣襟滑落，她俯身去拾，后腰便深深彎折下去，繃成一個沉默的問號，背上的藥桶隨之輕晃，仿佛那沉墜的不是藥水，而是整個黃昏的分量。</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日頭西沉時，我們終于打完了最后一塊地。收拾器具時，我發(fā)現(xiàn)父親的肩膀已經(jīng)血肉模糊，噴霧器背帶的印子深深嵌進皮肉里，滲著血絲的地方沾了些草屑。母親的手指被藥水泡得發(fā)白起皺，可那根紅絲線纏著的針，依舊在衣襟上閃著微光。父親的白襯衫染上了紅綠各種顏色，每走一步都散發(fā)著濃重的藥味，驚飛了路邊老槐樹上棲息的麻雀。母親扶著腰走在后面，她的褲腿上沾滿了泥漿和藥漬，夕陽把她的影子疊在父親的影子上，像兩株相互倚靠、在晚風里歇息的莊稼。</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如今，當我聞到似曾相識的藥味，那些畫面就會清晰地浮現(xiàn)：母親那壓折的腰，父親肩上的血痕，還有他們衣襟上別著的、閃著微光的針歲月蝕刻的深痕，更是父母以嶙峋脊骨與彎折腰身，在土地上鐫刻下的、浸透藥汁的生存印記。</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晚風又起，帶著藥香掠過田埂，我忽然明白，有些味道從不會真正消散，它們會鉆進時光的褶皺里，在某個相似的傍晚，悄悄漫過心河，那些深埋的思念，開出花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