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我走過四季，卻走不出她的手心》</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1989年12月，寒風正緊，我即將啟程赴澳。那年頭，連福建都還鮮見出國潮，一張學生簽證，像是一紙通往未知世界的船票。我離開村子，肩無風衣，手無行李箱，只有一個農(nóng)民工常用的蛇皮袋，里面塞著母親親手織的兩件毛衣——一件舊的，一件新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舊的是軍綠色，是我上大學時她為我織的。線已泛白，袖口起球，歲月痕跡斑斑。但穿在身上，就像披著她多年叮嚀與守護的溫度。新的是燕麥色毛衣，是她在我臨行前幾天趕工織出的，針腳緊密、花紋素雅，還帶著羊毛的清香和她熬夜時的體溫。那是我身上最好的衣服，也是我離家時最沉的情感行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的母親是典型的惠安婦女——吃苦耐勞，手藝出眾，從不多言，卻用一雙手織出一個家的體面與溫暖。她從小就會織毛衣，村里不少媳婦都向她學。她常說：“衣服穿得暖、穿得好，靠的是自己的手?！?lt;/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時家境清寒，新衣極為稀罕。冬日若能添上一件“新毛衣”，多半是母親把舊衣拆線，再拼上左鄰右舍送來的些許線頭尾線，東拼西補，重新織起。在她巧手下，那些原本雜亂無章的線團，總能化作一件花樣素雅、色調(diào)和諧的毛衣。針腳細密，款式合身，穿在身上不顯寒酸，反倒添了幾分樸素的體面與靜靜的從容。最自豪的，是總有人問：“這毛衣哪兒買的？”我便不緊不慢地答一句：“是我媽媽親手織的?！?lt;/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最常見的情景，是母親坐在昏黃的煤油燈下，一針一線地趕織毛衣。燈光不穩(wěn)，毛線輕晃，她卻從未皺眉。那是冬夜最靜的時候，風在窗外呼嘯，屋里只聽見線輪輕響與針尖輕擊的聲音。母親坐在床邊，臉龐沉入燈影，神情專注而安定，仿佛正用一根根毛線，把寒夜也織得柔軟起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小時候不懂，只記得她總是這樣坐著，直到深夜。長大后讀書識字，讀到那句唐詩：“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蹦菚r只是默背，并不理解其中深意。而今離家多年，在南半球的寒夜中，在陌生國度的孤獨里，這句詩在心頭反復響起，變得愈加沉重與厚實。忽然明白，母親從未說過“我愛你”，但她的愛全都藏在那些針腳里——針是叮嚀，線是牽掛，織成的是溫暖，是守候，是一針一線不曾中斷的思念。</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來到澳洲后，每個冬天，這兩件毛衣就輪流陪著我度過。南半球的冷與北方不同，它潮濕、陰冷，不聲張，卻無聲地滲入骨縫。我在夜里寫論文，清晨在超市打工，在異鄉(xiāng)的街頭學著微笑、學著堅強。毛衣在身，如一層看不見的圍墻，是母親的懷抱，是故鄉(xiāng)的炭火，是我在異鄉(xiāng)唯一能倚靠的溫暖。它們破了、舊了、起球了，我也始終不舍得丟。那不只是衣服，是一段可以披在身上的時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06年，母親第二次來澳。我已在墨爾本工作多年。那年冬天，她從柜子里翻出那件軍綠色毛衣和那件燕麥色毛衣，什么也沒說，只是靜靜地摸了摸線頭。幾天后，我回到家，毛衣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全新的燕麥色羊毛背心，和一塊軍綠與燕麥色相間的厚實坐墊。她把那兩件舊毛衣一針一線拆了，又一針一線重新織起，就像將舊日時光重新排列，用新的模樣繼續(xù)守護著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至今，我仍坐在那塊坐墊上寫字，穿著那件背心出門。即使毛線早已略褪色，它們依舊溫暖如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今年年初，母親突發(fā)重病。我接到消息后徹夜難眠，守著漫長的黑夜，只盼天明，第一時間登上最早一班飛往家的航班。一路不敢合眼，生怕再見她時，已是山河無聲。幸而蒼天有情，母親轉(zhuǎn)危為安。雖身體虛弱，神情卻比往常更亮，說話時還帶著笑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天午后，冬陽暖暖的，我們坐在院子里曬太陽。她在織布鞋，我在一旁團線。布線在她指間翻飛，一針一線依舊沉穩(wěn)如初。我們邊聊邊曬，說到小時候的冬天，說到我出國的那一年，那兩件毛衣的顏色和圖案。她一邊織，一邊說：“這些很容易學。慢慢來，一針一線，這些啊，都是日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望著她那雙已然老去卻依舊靈巧的手，握著粗針，忽然明白，她織的不只是毛衣、坐墊、布鞋，而是一生的光陰，一份無需言語卻從未中斷的深情。那些毛線，曾是我在異鄉(xiāng)最真實的溫暖，如今又悄悄牽引著我回到她身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親今年已近九十，頭發(fā)仍烏黑，眼耳清明，甚至會玩抖音，從上面學編織新花樣。她從不閑著，總在動手。那是屬于她的生命節(jié)奏，是她的愛在流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母親的手中，一根毛線，就是一條歲月的河。</p><p class="ql-block">而我走過的四季，卻從未走出她的手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Freeman Du,2025年 墨爾本的冬夜)</p> <p class="ql-block">作者簡介：</p><p class="ql-block">弗里曼·杜（Freeman Du）, 祖籍福建惠安，現(xiàn)居澳?利亞墨爾本。學歷背景: ? 教育學學?（1985 年，中國）? ?商管理碩?（1995 年，澳?利亞）職業(yè)經(jīng)歷: 曾任教師、企業(yè) CEO，現(xiàn)為企業(yè)戰(zhàn)略發(fā)展策劃師。興趣與愛好: 熱愛?爾夫球、詩歌與散?創(chuàng)作、翻譯以及?學和藝術(shù)評論，追求自我提升與藝術(shù)陶冶。特約評論員:《亞太財經(jīng)智庫》特約評論員，專注于?融與投資領(lǐng)域。影視與編劇:? 電影編?。骸睹撓履愕难?》、《如果》、《仰望拉薩》（獨立編劇）? 電影制作：《The Water Stinger》（制片?）? 話劇編?。骸独Y(jié)與利亞》（獨立編劇）其他作品:著有《智慧的開端》、《堅實的基?》、《最后的旅途》、《殊途的信仰》、《神愛的中國》和《?明的基?》等多部作品，總計字數(shù)近百萬，深?探討信仰與?化的深刻關(guān)系。</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55, 138, 0);">針腳里的歲月長河</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55, 138, 0);">品讀《我走過四季，卻走不出她的手心》</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這句被無數(shù)中國人傳誦的唐詩，在Freeman Du的散文中獲得了當代的生命力。這篇《我走過四季，卻走不出她的手心》以毛衣為情感載體，構(gòu)建了一個關(guān)于母愛、鄉(xiāng)愁與時間流逝的動人敘事，其藝術(shù)魅力不僅在于情感的真誠，更在于作者精心編織的敘事結(jié)構(gòu)與象征體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毛衣作為情感符號的多重意蘊在文中呈現(xiàn)出驚人的豐富性。軍綠色與燕麥色兩件毛衣不僅是實物，更是母親情感的物化象征。作者巧妙地將毛衣的物理屬性與情感價值對應(yīng)："針腳細密"對應(yīng)母愛的無微不至，"羊毛的清香"暗喻母性的溫暖特質(zhì)，"起球"的袖口則成為時間流逝的見證。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母親將舊毛衣拆線重織為背心和坐墊的情節(jié)——這一行為本身就是一種愛的隱喻，暗示母愛能夠隨著子女生命階段的不同而變換形式，卻永不消失。這種“拆解—重構(gòu)”的過程，恰如親子關(guān)系的動態(tài)調(diào)整，舊的情感材料被賦予新的功能與意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時空的編織藝術(shù)構(gòu)成了文章的深層結(jié)構(gòu)。作者將不同時間維度通過毛衣這一媒介巧妙串聯(lián)：童年時母親在煤油燈下織衣的場景、1989年離鄉(xiāng)時的告別、2006年母親來澳的探訪、以及當下的病中重逢，這些片段如同毛衣上的花紋，被精心組織成一個完整的圖案。南半球與北半球的空間距離，被毛衣的溫暖所彌合；數(shù)十年的時間跨度，被毛線的連續(xù)性所貫穿。文中“一根毛線，就是一條歲月的河”的比喻，恰恰揭示了這種時空編織的藝術(shù)自覺。母親手中的針線不僅連接布料，更連接著記憶的碎片與離散的時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沉默的敘事美學，體現(xiàn)了惠安婦女特有的情感表達方式。文中反復強調(diào)母親"從不多言"、"什么也沒說"的特質(zhì)，這種沉默非但不是情感的匱乏，反而構(gòu)成了更為豐富的潛文本。母親的愛意全部轉(zhuǎn)化為可觸可感的手工勞動：“熬夜時的體溫”被織入毛衣，“叮嚀與守護”轉(zhuǎn)化為針腳的密度。這種"以做代說"的表達方式，與AI時代直白的情感宣泄形成鮮明對比，卻產(chǎn)生了更為持久的情感滲透力。作者對母親"神情專注而安定"的織衣姿態(tài)的反復描摹，實際上是在建構(gòu)一種東方式的母愛圖騰——通過身體的專注姿態(tài)而非語言的直接表白來傳遞情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物的敘事力量在這篇散文中得到充分展現(xiàn)。在移民文學的常見主題中，物品往往承載著超越其使用價值的文化記憶。蛇皮袋、煤油燈、特別是兩件毛衣，構(gòu)成了作者與故土之間的物質(zhì)紐帶。這些物品之所以能夠抵御時間的侵蝕，恰恰因為它們參與了日常生活的建構(gòu)：毛衣要穿，坐墊要用，布鞋要行走。作者沒有將這些物品博物館化，而是讓它們持續(xù)發(fā)揮實用功能，正是在這種日常使用中，記憶得以不斷激活。當“毛線早已略褪色”卻“依舊溫暖如初”時，物的時間性與情感的不朽性達成了完美統(tǒng)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章最動人的力量來自對手的哲學思考。作者最終描述到母親“織的不只是毛衣、坐墊、布鞋，而是一生的光陰”，這揭示出手作為情感載體的深層意義。母親的手從年輕時的靈巧到老年“已然老去卻依舊靈巧”的演變，勾勒出一條生命軌跡。那雙握針的手成為愛的具像化存在，而編織動作則成為生命本身的隱喻——“一針一線，這些啊，都是日子”。在數(shù)字化的時代，年近九十的母親“從抖音上學編織新花樣”的細節(jié)尤為珍貴，它表明傳統(tǒng)的情感表達方式可以與現(xiàn)代技術(shù)和諧共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當代社會急速變遷的背景下，這種以手工編織為載體的情感傳遞方式顯得尤為珍貴。Freeman Du用細膩溫婉的筆觸，為我們保存了一份關(guān)于母愛的物質(zhì)檔案，讓讀者得以通過文字的針腳，觸摸到那些溫暖歲月中的溫度與質(zhì)感。這或許就是文學的力量——它如同母親手中的毛線，將散落的記憶串聯(lián)成可以反復觸摸的紋理，讓我們在紛繁變幻的世界中，依然能夠找到回歸初心的路徑。</p><p class="ql-block">2025年7月26日于鷺島夏日午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