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1985 年 5 月，我完成了科技進修學院針灸專科班的學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曾經(jīng)高考失敗的痛，始終是我心里的一塊病，不時地發(fā)作，似乎只有上學能治愈。七月份，恰逢遼寧中醫(yī)學院成人部招生，中醫(yī)專業(yè)，學制四年，參加全省統(tǒng)一成人高考入學。機不可失，我毫不猶豫參加了統(tǒng)考。當年錄取分數(shù)線是三百二十分，我總分考了四百三十四，體檢合格，順利拿到入學通知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考上了，困難就來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多次公費進修學習，占了許多工作時間。這次又要半工半讀四年，單位是否還能同意，是個問題。而四年一次性收取學費一千三百四十元，是更大的問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這筆錢在當年，于誰都是山一樣的壓力，我更是拿不出。知道家里指望不上，沒有商量的余地，也就懶得說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星期天早晨去單位，一個人躲進針灸科攥著入學通知書發(fā)呆。一紙重千斤，里面寫著前程。我仰頭長坐，盯著屋頂，盤算起借錢的事。把親的、厚的、近的、能想到的人，翻來覆去想了幾遍，也只是想想而已。毋說大家沒有錢，即便有、也肯借，如何償還？我月工資三十七元，沒有積蓄，沒有外援，求借一筆幾年都還不完的“巨款”，無論與誰，都無法開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房間里靜得只有陽光移動的聲音。我從上午坐到下午，坐到夕陽無聲隱去，想出了一個不得已的辦法：去書記家里求助。雖然院里領導各有分工，但關鍵時候能拍板的只有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晚飯時間，去路旁飯館買了份餃子，邊吃邊想著如何開口。設想了幾種說法，都覺不妥。這事兒難度太大，上下關卡重重，我無能為力，心里咚咚地敲起退堂鼓?？捎行┦虑椋e過了，就是一生，不甘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萬般無奈時想起一句話：酒壯慫人膽。為提起勇氣，我要了一大碗啤酒，像喝藥樣地一口口吞下去。我對酒精不耐受，喝下半碗就面紅耳赤、心跳加快。不敢再喝了，推開剩下的殘酒，暈乎乎地趴在餐桌上，想著怎樣去敲人家的門，怎樣進門寒暄，怎樣開口說那些求人的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晃晃悠悠到了書記家的胡同口，心里依然打怵，愁得邁不開步，只好坐在路燈下鎮(zhèn)定自己。什么都在暮色中暗下去了，只有我的影子斜在路燈下，最頑強，也最孤單。</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吹過晚風，大概是酒勁發(fā)作，人漸漸飄忽起來，膽氣也隨之上沖。我兩手空空，揣著一腔孤勇，起身直奔書記家門。一臉豬肝色，一副失態(tài)的樣子，推開門就往里闖。書記大驚，不知出了什么事，趕緊讓座、遞水。我心虛氣怯，想好的開場白，怎么也說不出口，就一杯接一杯地喝水，以此充填人與人之間那沉默的深淵。書記問我是和誰吵架了，還是失戀了。我說若是這等閑事絕不會來登門打攪，實話實說吧，我拿到學校錄取通知書了，籌措不到學費，走投無路，只能求您幫忙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危急關頭，坦誠是最重要的品質。我把事情一口氣和盤托出，她不動聲色公事公辦地說，上學是好事，時間問題可以商量。但報銷學費的事很難，要求院里一下子拿出這么多錢，沒有先例，也沒有合適的理由。再說這事兒不歸我管，你得去和院長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此話一出，心跡明了，她不想蹚我這灘渾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說學費解決不了，上學的事就將化為泡影，這是我無法接受的事情。您是一把手，我和誰談最終也是由您來定奪，他們都聽您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她說財務歸行政院長管，我不便插手，你先回去，明天找院長談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這話顯然是推脫，但也并無不當。她不愿意插手這件事可以理解，幫是人情，不幫是本分?？蓱{著那些推心置腹的過往，這么快就下了逐客令，讓我始料不及。我心一涼，希望沒了，忌憚也就沒了。我說不必找院長了，我知道報銷學費的事上級沒有統(tǒng)一規(guī)定，可報可不報，都是由各單位領導決定。咱們院里的事只有您能做主，萬般無奈，才來求您成全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她不與我對視，緩緩地掀開面前的茶杯蓋，緩緩地啜了一口，緩緩地抬起頭，緩緩地強調：“這事兒我真說了不算，你呀，只能去找院長?！?lt;/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聽她這話，我急火攻心，口不擇言：“書記，不要推脫了，您知道我去找院長會是怎樣的結果，何必兜這個圈子！我的情況您都了解，父親運動中被迫害致死，母親不管我的事，我無依無靠，不得已才來求您。如果父親還在，我何至于給您添這樣的麻煩！在我心里，您除了是領導，還是長輩，是朋友，我有了難處，不找您找誰？您說過支持我學習的！嗚……如果……嗚……您看著辦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書記重重地放下茶杯，水溢到了茶幾上，那杯不知名的茶沒有飄出茶香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她鐵青著臉不說話，許久，深吸了口氣，老毛病又犯了，用拳頭一下接一下地捶胸。我盯著她，任性地急吼：“入學只剩兩天期限了，等不及啦！書記，您是有辦法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她不理我，像是什么都沒聽見，只管捶胸。我心里全沒了主張，能說的不能說的都說了，再翻來覆去也沒有意義，彼此只剩了無聲的對坐。我把一件有求于人的事情談得亂石穿空，像個撒野的孩子。如今想來，著實有點兒任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冗長的沉默消磨著我的意志，眼淚順著臉頰一行行無聲地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夜深了，我在走與不走之間掙扎，走則心有不甘，不走于心不安。她在許與不許之中權衡，站起坐下，坐下又站起，背著手在房間里來回踱步，大概也知道我不會輕易離開?？吹贸鏊転殡y，但重要的東西是無法用眼睛看到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墻上的掛鐘“當”的一聲報時，十點半，她的孩子說困了要睡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書記重重地吐出一口氣，突然手臂向前一揮，大有豁出去的氣勢：“你回去吧！明天早晨我召集全院黨員開會表決，如果能通過，就成全你，通不過，我也沒辦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無語凝噎，站起來深深地給她鞠了一躬，像個犯錯的孩子，不安地離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夜沒合眼，滿腦子就兩個字：學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早晨，書記在二樓辦公室開黨員大會，先談培養(yǎng)人才的重要性，再以給我父親落實政策為由，提議為我報銷學費。我蹲在門外大平臺上等待會議表決結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個多小時后，會議結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人都散了，書記推開門招呼我過去，悄悄說了句：“找院長去財會拿支票吧?！睕]等我反應過來，她推了我一把：“趕緊去！”反手關了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對著那扇門蹦了個高，轉身跑開。我明白事情的復雜性，難說下一刻會有怎樣的變數(shù)，事不宜遲，當即拿到支票，以最快的速度奔向學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書記以給我父親落實政策為由報銷這筆學費，雖然有些牽強，卻是別人無法攀比的，能想出這樣的理由，也真是難為她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無以報答，只把恩情折成感念與力量，疊放在心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不久，書記因過度勞累，突發(fā)心梗，送市立醫(yī)院搶救住院。我下了課就跑去陪護，她哀哀地說，差一點就看不到這個世界了，那神情令我揪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經(jīng)過治療，她萬幸逃過一劫，但氣勢總歸不如從前。本來就有捶胸的習慣，這回捶得更頻了。累了捶胸，激動了捶胸，話說多了也捶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書記為官清廉，不貪不腐，不唯利是圖。她氣勢高昂，但心機不深。喜歡權力，卻不諳權術。無論身體情況還是客觀原因，應對錯綜復雜的問題，都漸漸地力不從心了。后來，調到區(qū)衛(wèi)生學校工作直到退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別幾十年，說好的勿相忘，不經(jīng)意中還是在天南地北的奔波中走失了彼此。</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人在旅途，風在樹間。有些人遠隔天涯，想起時卻近在咫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開學在即，我又要半日上課。院長決定調我到預防科當科長，負責兒童疫苗接種和傳染病疫情管理工作。預防科工作有彈性，可以自行安排時間，工作學習兩不誤，我求之不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這大概就叫天時地利人和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天高云淡風細，一抹心素悠然。走進大學校園圓一個讀書長夢，是我生命中的一懷夙愿，一場與自己經(jīng)年的約定。三十歲才拾起夢的碎片，雖無法拼出當初約好的模樣，可我依然相信，播下的種子，哪怕只發(fā)芽不結果，也是一片生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開學初，在階梯教室上大課。老教授博學，儒雅，胸前別著微型麥克風，開口便是：“醫(yī)學可以給予生命不限次的修繕?！崩^而引經(jīng)據(jù)典，縱橫古今，兩百多名學生，鴉雀無聲，滿堂敬畏。置身于濃厚的知識氛圍中，人是有幸福感的?；蛟S，這也是高等教育的魅力所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們學制四年，授課三年，實習一年?？偣查_設了二十二門課程，中西醫(yī)各半。西醫(yī)學科開闊了我的視野，尤其偏愛解剖、生理等實驗課。這類看得見，摸得著、能說得清的學科，更有方向感，不同于中醫(yī)學科那樣籠統(tǒng)抽象，云里霧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解剖實驗課是初學者心理上必過的一道坎兒。實驗室走廊的兩側依次擺放著長方形鐵箱，里面盛著福爾馬林浸泡的人體標本，或有蓋，或沒蓋，視覺沖擊強烈。我怕看到那些標本，每次走過長長的走廊時，都躲在人群中間，目不旁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實驗室里充斥著濃濃的福爾馬林氣味。一具完整的人體骨架，迎面直立，白骨森森，瞥一眼頓感背透涼氣，不敢直視。大大小小的玻璃器皿里裝著各種人體器官，解剖臺上的人體標本蒙著白布，身邊彌漫著死亡的氣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大家圍攏在解剖臺前，一具褐色男性人體仰面平臥。年輕的女教師隨手拿起遺體上的一個器官，翻找出主要神經(jīng)、血管，細細道來，像我們拎起一塊牛肉那么自然，不嫌，不怵，不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第一次如此透骨地審視人體的本來面目，被那些巧妙、精密的組織結構震撼不已。生命是偉大的，卻又是令人傷感和無奈的。我們無法看到自己身體的內(nèi)在，生命的一切演變都發(fā)生在不知不覺中，等到有了知覺，疾病已然產(chǎn)生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人在直視一具遺體的時候是悲觀的?；钪臅r候奪取、占有，每一個瞬間都是你的。從生命化作冰涼的那一刻起，世間就再沒有任何東西真正屬于你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具骨架，一副皮囊，有氣血、有靈魂，穿了衣服，就有了正義與邪惡、美麗與丑陋、高雅與低俗之分。一旦沒了氣血與靈魂，每個人都將是一堆默無聲息的白骨。生命匆匆，偶然而已。死亡是歸宿，亦是終點。人生能做的只是在一息尚存時盡情生活，在死亡到來時默默承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轉年暑期，學校為照顧外地學生，借用遼陽市衛(wèi)校的校舍集中上大課。各科教師隨之前往，師生同吃同住，每天往返于教室、食堂、宿舍，過起了三點一線的校園生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班里同學年齡參差，情況各異，心境也不同。已婚者孩子都不大，留在家里由父母幫著照管，難免想家想孩子心神不寧。未婚者大都在談戀愛，為那些深淺厚薄的情事魂不守舍。只有我孑然一身無牽無掛，沒人可想。家里一間小平房，住著哥一家三口，我老大不小的，正愁沒住處，巴不得有個留宿的地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學習壓力很大，每年要學七門課，平均五十天學完一本書?？荚囈豢平右豢?，可謂壓力山大。但人多熱鬧，自然少不了嘻嘻哈哈。一間寢室八個人，睡上下鋪，每晚睡前必是一番熱聊。最初都還比較矜持，內(nèi)容多是暢想畢業(yè)后的遠景。有想調轉工作的，有想開個體診所的，還有想出國留學的。總之，大家都指望著這張文憑重新規(guī)劃人生，實現(xiàn)各自的夢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沒幾天就相互混熟了，女人的話題也隨之多了起來。戀愛經(jīng)過、夫妻相處、姑嫂爭端、婆媳斗法等等一應家事全都端了出來。大家聊得熱火朝天，笑聲不斷，宿舍里像開了鍋。到了就寢時間，宿管老師準時來敲門催促熄燈。那女老師特厲害，站在走廊里喊一嗓子，各屋立刻就安靜了。熄燈后，她在走廊里來回巡視，聽到有人說話就跑過來敲門，厲聲喝止。我常扒著門縫為同學們放哨，等她走后，大家壓低聲音，摸著黑繼續(xù)暢聊，說到入夢為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位鞍山籍男同學，從家里背來了手風琴。每到晚上，一幫男女同學在校園里拉琴唱歌。月上柳梢，花香蟬鳴，一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翻來覆去，唱得深情浪漫。那是一段花開成景，花落成詩的日子。盡管已近而立之年。</p><p class="ql-block">（待續(x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