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偶然間瀏覽到關于回憶青春的征文,我的思緒像被老式錄音機按下播放鍵,塵封的畫面潮水般涌來。眾多碎片里最先清晰浮現(xiàn)的,是那只白絨絨的“兔兔”。</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高中一畢業(yè),我就被父親單位內(nèi)招進了工廠??粗议L大的局機關叔叔阿姨們,瞬間成了熱情的“月老”,堵著我爸要給我介紹對象。我爸是轉業(yè)軍人,最看重臉面,被纏得沒法,只好坐在我床邊,用他那套軍人風格的“話術”做工作:“閨女,就去見一面,走個過場——給你江伯伯個面子,人家江局都開口了,總不能讓他下不來臺吧?”我被磨得耳朵發(fā)燙,把臉埋進枕頭:“行吧,就這一次?!?lt;/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是周五傍晚,吃過晚飯,老爸特意換了件嶄新制服——這是他難得的重視。他要親自“押送”我去男孩家,前一晚就打預防針:“別耍花樣,我知道你閨蜜約了去‘金霞宮’跳三步,舞廳執(zhí)勤的我都認得?!?0年代末,交際舞正風靡,“金霞宮”的旋轉燈是年輕人的心頭好。誰能想到,當年在舞廳唱歌的刀郎(那時用真名)30年后會成家諭戶曉的大明星,不然怎么也得合個影。攥著兩毛錢門票進去,踩著《粉紅色的回憶》能跳到散場,那時連電影都沒這么大吸引力。</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老爸看著叛逆期的我上三樓,樓道聲控燈隨著他的腳步聲“啪嗒、啪嗒”一層層暗下去。我深吸一口氣敲開門,熱乎氣混著蘋果香撲面而來——他爸媽端著瓜子盤迎上來,姐姐姐夫往我手里塞橘子,連讀初中的妹妹都扒著門框,眼睛亮閃閃地偷看??蛷d吊扇呼呼轉著,把他媽媽身上的花露水味吹過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出門前老爸還“驗審”了我的穿著。他從衣柜翻出洗得發(fā)白的粉花裙:“穿這個,別太妖艷。”我才不樂意——每月工資到手,我和閨蜜就往服裝街跑,挑蝙蝠衫、喇叭褲,每周一換身新行頭上班,辦公室的少婦姐姐總圍著問:“在哪買的?”當然,工資得上繳50塊給老爸,他美其名曰“存嫁妝”。這筆錢(他已仙逝多年)至今沒“物歸原主”,大概早被他拿去買酒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現(xiàn)在想來真好笑,哪有第一次相親是女孩獨自上門的?我坐在沙發(fā)正中間,背都不敢靠,像百貨大樓櫥窗里的塑料模特,被一大家子盯著看。意料之中又意外的是(我對自己還算自信),他竟對我一見鐘情——后來他妹妹偷偷說,我走后他對著鏡子梳了半小時頭,還跟他媽說:“江叔叔介紹的果然不錯,比想象中漂亮?!痹瓉硭赣H和江局是老戰(zhàn)友加本家,難怪我爸非讓我去。他們哪知道,我滿腦子都是閨蜜說的“想溜就說和我有約”,本就是去應付的。</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從那天起,他展開了“瘋狂”追求。但一開始我對他沒特別感覺:他是家里獨子,被媽和姐姐寵成“賈寶玉”,說話溫軟,我和閨蜜私下總說他“像棉花糖,捏不出棱角——只有糖,沒有鈣”。</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為了不得罪江局,我只能硬著頭皮應付。坐單位班車時,每天早上6點40,他這個“寶貝疙瘩”(他媽總追在身后喊“幺兒”),居然在發(fā)車點的梧桐樹下等我,手里捏著搪瓷飯盒,見我來就趕緊站直——后來才知道,下層是熱豆?jié){,上層是剛買的油條,還冒著熱氣。</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時間久了,司機和同事總用看小朋友的眼神打量我們,我特不自在,下了逐客令:“不要來了!”他也不惱,就憨憨地笑,之后躲在樹下的路燈影子里,等班車開動,我回頭總能看見他從陰影里走出來,望著車傻笑。</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下班時他也在下車點候著,我剛跳下車,他就自然接過我手里的布包(裝著租來的瓊瑤小說、錢包和沒織完的毛線活),挎著大步走,不顧熟人“小江警官談戀愛啦”的起哄。</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有次我被他盯得別扭,拉著朋友往前沖,故意不理,他就跟在后面傻笑,朋友總打趣我有個“小迷弟”。其實他比我大,可舉止透著幼稚,我有時會反感他那抹不去的笑。也幸好他是警察,總抱怨:“你為啥只準我穿制服?制服在身,不能牽手不能勾肩搭背,我抗議”“抗議無效!”</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他知道我喜歡小動物,拎著紙箱子來,臉上冒熱氣:“給你帶了禮物?!崩锩媸侵恍“淄?,絨毛白得像剛彈的棉花,紅眼睛圓溜溜,耳朵尖粉撲撲,縮在角落啃菜葉,比他見我時還緊張。我一下子忘了“應付”,抱著紙箱回宿舍時,連樓梯都走得輕飄飄——這是頭回收到男孩子送的活物,軟毛蹭著掌心,心也跟著癢。</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新鮮勁沒兩天,難題來了。他說“喂青菜就行”,卻沒考慮我單位附近沒菜市場。我對著兔子犯愁:辦公室樓下草坪雖嫩,傳達室大爺說噴了殺蟲劑……某天早上他見我?guī)Ш谘廴?,追問才知我為兔子糧草犯愁。</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第二天趕班車,剛到站就見他揣著鋁飯盒等我。打開一看,是新鮮的苜蓿草,根須帶濕泥,顯然剛薅的。“問了郊區(qū)養(yǎng)兔戶,說這個最養(yǎng)腸胃?!彼麚项^笑,制服袖口沾著草屑,“我妹今早罵我(他家只有他妹不慣著他),大清早騎車去十里外菜地,像偷菜的?!标柟庹赵谒羌獾暮怪樯?,亮晶晶的,突然覺得那身制服格外有魅力——甚至覺得,他的警號數(shù)字還挺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后來兔子成了我們心照不宣的借口。他每天送草,有時是苜蓿,有時是嫩白菜葉和胡蘿卜,飯盒底總壓著方方正正的紙條:“兔子不能喝生水”“要曬曬太陽”“我媽說要給兔子找舊毛衣當窩”。我會在還他的飯盒里,偷偷放倆塊米花糖——知道他執(zhí)勤總餓,又不好意思在同事面前吃零食。有次撞見他躲在門后狼吞虎咽啃餅干,看見我就趕緊藏起來,耳朵紅到脖子根。</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他央求我去他辦公室,我知道他那點小心思——巴不得昭告天下??匆娢液退孪孪笃澹ㄋ屃宋覂深w棋子),我大殺四方贏了后歡呼,他竟吃醋了,那模樣有點可笑,為此吵了一架。</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其實我實在對他“賈寶玉”的性格喜歡不起來,提出分手后并沒太在意。直到第三天他媽找上門,說他在家絕食兩天了,哀求我跟她回去勸他吃飯,還說“我們一家人都喜歡你”。我這才慌了神。</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兔子養(yǎng)了小半年,入冬沒撐住。那年冬天特別冷,宿舍墻縫漏風,早上窗戶都結著霜花。兔子不知怎么拉了肚子,蔫蔫的不愛動,喂什么都不吃。我抱著它跑了兩家獸醫(yī)站,醫(yī)生一邊給它吊水一邊搖頭:“城里養(yǎng)不活,兔子嬌著呢?!弊詈竽峭?,它趴在我縫的布窩里不動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抱著冰涼的兔子蹲在樓道掉眼淚,手忙腳亂給他打電話。沒過多久,就聽見自行車叮鈴聲——他把車往墻上一靠就跑過來,沒說安慰話,蹲在我旁邊,把呢子大衣脫下來裹住我和兔子。制服大衣有淡淡煙草味,和他身上的味道一樣?!耙院笤俳o你買一只,”他聲音悶悶的,“下次提前弄暖燈,保證凍不著?!?lt;/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其實那時,我早把“應付”忘到腦后了。會在班車快到站時,偷偷扒窗戶找梧桐樹下的身影;會對著他送草的飯盒發(fā)呆,猜今天紙條寫什么;甚至開始偷偷攢錢,想給他買條新皮帶——上次幫他撿掉在地上的證件時,看見他制服皮帶扣頭磨得發(fā)亮,皮帶孔裂了小口子,心里莫名發(fā)酸。只是我們誰都沒說破,就像他總抱怨“穿制服不讓牽手,想穿便服”,我總紅著臉說“兔子還沒養(yǎng)好呢”。</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會兒正提倡第二職業(yè),三輪摩托車一夜流行,他利用職務之便辦了手續(xù),跑摩的賺外快。我和閨蜜成了他首批“客人”。</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他慫恿我試試,在河邊寬敞無人的馬路上,我人生第一次駕駛摩托車。風在耳邊呼嘯,心都飛了起來。兜了兩圈,我勸閨蜜也試試,她換到駕駛室,緊緊握住把手:“哪個是喇叭?哪個是剎車?啊——我怕!”看她緊張的樣子,我們笑著教她:“別怕,我第一次開不也照樣風馳電掣!”她點頭:“好,我不怕,加油!”“突突突”——摩托車在她手下跑了起來。“對咯,這不挺好?”我剛打氣,她嘿嘿笑著掉頭轉彎,“嘣”的一聲,我們?nèi)齻€連人帶車甩飛在地。車倒在一旁,我們摸著擦傷的腿和摔破的褲子,卻笑得停不下來,這成了我最難忘的駕駛經(jīng)歷。</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之后他常開摩托車來接我。我和閨蜜去跳舞,他就跑摩的;舞會結束,他再送我回家。他成了我的“出門通行證”——老爸管得嚴,沒事不準出門,就算批準,十點前也得回家。但因是老爸首肯的“戀愛”,只要他來接,我就能名正言順出門,當然出門后直奔舞廳。</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有天晚上看電影忘了時間,回家超時。老爸特別生氣,批評他不守規(guī)矩——他第一次來我家時,老爸就三令五申說了家規(guī),他當時點頭記住了??赡翘焖麉s頂了句:“規(guī)矩是人定的,就是用來打破的!”平時說一不二的老爸愣住了,我也驚詫——這個像“小迷弟”的人,居然敢反駁我家“太上皇”,那一刻心里給他加了不少分:原來這個“媽寶男”他是有個性的,只是在我面前遷就。</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后來才知道他在夜校補文化課,想拿大專文憑。那時城里孩子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大多被父母單位內(nèi)招;農(nóng)村孩子反而會一再復讀考大學,導致城里孩子上大學的反而更少。自從和我“戀愛”后,他竟常逃課,就為在舞廳門口等我散場(他的身份本不能進娛樂場所)。我知道后氣得直瞪他:“一個大男人分不清輕重!學業(yè)事業(yè)才是正經(jīng)事,總圍著我轉像什么樣子!”</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第二天晚上,我硬拽著他往夜校走。他磨磨蹭蹭:“老師講的我都懂,缺兩節(jié)課沒事……”我沒理,直接押他到教室門口。本想看著他進去就走,他卻非要我進去坐會兒。</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剛坐下,他就像得了寶貝,在教室轉著圈跟同學介紹:“這是我女朋友!”聲音大得連老師都看過來。我臉“騰”地紅了,頭埋得快碰到桌子,在底下使勁掐他大腿,只想找地縫鉆進去——這人怎么一點不害羞?可余光瞥見他被掐也不躲,還咧著嘴笑,眼里的得意藏不住,又忍不住覺得好笑。</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從那以后他再沒逃過課。他好朋友后來跟我說:“小江最近上課可認真了,總說不能讓女朋友看不起?!蔽易焐蠜]說,心里卻松了口氣——這才像個男子漢。</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有天他拿新得的“學習積極分子”獎狀給我看,眼睛里閃著光??粗枪烧J真勁,我突然也動了心思——他在往前走,我總不能停在原地。后來我跟單位遞了委培申請,他比我還上心,天天幫我打聽招生信息?,F(xiàn)在想來,要不是他那股認真勁,我大概還在工廠當出納員。他總說我是他的動力,其實他又何嘗不是我的?</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臨走前他來長途汽車站送我,塞給我一個牛皮紙盒子,硬邦邦的。汽車剛發(fā)動,我就忍不住拆開——里面是陶瓷兔子擺件,白瓷的,耳朵尖涂著粉色,底座歪歪扭扭刻了個“江”字。盒子里壓著字條,字比平時工整:“這個不用喂草,也不會生病?!蔽姨ь^往窗外看,他還站在站臺邊,警帽檐壓得低低的,手在褲縫邊蹭了又蹭,像第一次見我時那樣拘謹,卻一直望著汽車開走的方向。</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只陶瓷兔子后來在搬家中弄丟了,具體掉在哪次搬家、哪個紙箱里,早記不清了。但每次路過菜市場,看見籠子里蹦跳的小白兔,總會想起80年代末的清晨:班車揚起的塵土里,他攥著草的手,飯盒里的米花糖碎屑,還有那只總啃我毛線帽的白兔……它啃過的線頭還在舊毛衣上留著,就像那年沒說出口的話,軟乎乎的,在時光里成了青春最暖的印記。</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