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蟬鳴是從老柏樹梢開始滲出來的。</p><p class="ql-block">七月的清晨總蒙著層薄霧，我蹲在老柏樹下看螞蟻搬家，忽然聽見頭頂傳來金屬般的顫音。起初以為是露水墜葉，后來發(fā)現(xiàn)那聲音在晨光里越織越密，像根銀線把整個夏天縫綴起來。大伯父在柏樹流淌的小溪里洗農具，水珠順著鋤柄滾落："這是伏了。"他古銅色的后背泛著光，和樹皮上半透明的蟬蛻一樣斑駁。我伸手觸碰那層空殼，指尖傳來冰涼的紋路，仿佛能摸到幼蟲在泥土里蟄伏的七年光陰。</p><p class="ql-block">"??崽，幫娘把絲瓜藤扎起來。"母親挎著竹籃經(jīng)過時，竹籃里的黃瓜還沾著晨露。她鬢角的汗珠混著蟬鳴滴落，"等蟬蛻殼了，叫聲就響了。"我仰頭望著枝椏間晃動的光斑，忽然發(fā)現(xiàn)某片鱗葉背面，黏著幾粒珍珠般的蟬卵。它們在晨光中微微發(fā)亮，像母親納鞋底時遺落的銀線。</p><p class="ql-block">正午的蟬鳴是沸騰的。陽光把青石板曬得發(fā)燙，蟬聲從四面八方涌來，像無數(shù)根銀針刺破暑氣。我躲在竹簾后吃西瓜，紅瓤上的汗珠和蟬鳴一起顫抖。鄰家的漂亮姐姐，在廊下納鞋底，針腳細密如蟬翼："蟬叫得兇，秋老虎就要來了。"她的聲音混在蟬鳴里，帶著懶洋洋的倦怠。忽然傳來"知了——知了——"的童聲，幾個光腳男孩舉著竹竿跑過村口，竹竿頂端的面筋網(wǎng)在陽光下泛著琥珀色的光。</p><p class="ql-block">暴雨將至的午后，我在柚子樹下碰見正在蛻殼的蟬。它倒掛在樹枝上，舊殼裂開的縫隙里露出翡翠般的新翅。我屏住呼吸看著它掙扎，濕漉漉的蟬鳴突然變得尖銳，仿佛整個世界都在幫它撕裂軀殼。當它終于掙脫束縛飛向天空時，天空恰好劃過閃電，那道藍光里，我看見它薄如蟬翼的翅膀上，映著整個夏天的云影。父親不知何時站在身后："蟬蛻是好藥材，能治小兒驚風。"他粗糙的手掌輕輕接住空殼，紋路里還留著農田的泥土香。</p><p class="ql-block">黃昏的蟬鳴最是纏綿。夕陽把蟬蛻染成金色，晚風掠過樹梢，千萬片鱗葉便和著蟬聲輕輕搖晃。母親在灶間熬制著綠豆湯，蒸汽模糊了窗欞，蟬鳴卻穿透濕熱的空氣鉆進來，在湯勺碰著陶罐的叮當聲里，釀成記憶里最清甜的底色。"蟬唱歌是為了找媳婦。"母親舀起一勺湯吹涼，"公蟬的肚皮會鼓，母蟬的不會。"我似懂非懂地點頭，看暮色中的蟬蛻在晚風里微微顫動，像個未說完的童話。</p><p class="ql-block">那年深秋，我在柏樹根發(fā)現(xiàn)半片殘缺的蟬蛻。北風卷著枯葉掠過空殼，發(fā)出細微的嗚咽。我忽然懂得，蟬鳴不是喧囂，是生命在倒計時的絕唱。它們用七年黑暗換一夏光明，把所有的熱忱都熔進這短暫的歌聲里。父親把收集的蟬蛻包進黃紙，寫上"辛涼解表"四個字，母親將它壓在陪嫁的木匣底層，那里還躺著我的胎發(fā)和少兒時的銀鎖。</p><p class="ql-block">許多年后的某個午后，我在都市的鋼筋森林里忽然聽見蟬鳴。那聲音從空調外機的轟鳴中突圍而出，帶著記憶里柏樹的清香。我循聲望去，看見一只蟬正在玻璃幕墻上掙扎，它的翅膀映著霓虹，卻再找不到屬于自己的那片綠蔭。暮色四合時，它終于跌落在柏油路上，透明的翅膀沾滿灰塵，像被揉皺的月光。</p><p class="ql-block">此刻我又站在老柏樹下，看晨光中的蟬蛻微微發(fā)亮。遠處傳來孩子們的嬉鬧聲，他們舉著竹竿追逐蟬影，驚起的蟬鳴在空氣里蕩起層層漣漪。母親端著綠豆湯走來，鬢角的白發(fā)比當年的蟬蛻更晶瑩。我忽然明白，那些蟄伏在泥土里的歲月，那些撕裂軀殼的疼痛，那些拼盡全力的歌唱，都是生命最華麗的注腳。就像此刻的蟬鳴，穿過七載黑暗，終于在這個清晨，叩響了整個夏天的門環(huá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5.7.25.于施家樂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