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v style="text-align: right;">作者 未 名</div><div style="text-align: right;"> 朗讀 汪大正</div> 慈父張搢祚先生,字子肩。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b>永別的相會</b></h1><h1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17px;">(紀實散文)</span><span style="color: inherit; font-size: 17px;">共五章</span></h1> (第一章 朗讀) 1952年南京,父親常帶我去中山陵,他一生崇仰孫中山先生,為民主共和而奮斗。 父親(右)大革命北伐軍中。時任國民革命軍第十一路軍第三軍政治部主任。 父親投身馮玉祥將軍北伐時軍中家書。 1919年五四運動時,父親推選為山西省學生聯(lián)合會會長。宣傳新思潮,主張民主共和。 父親再次投筆從戎,赴綏遠抗戰(zhàn)。時任第八戰(zhàn)區(qū)副司令長官部政治府主任秘書,隨傅作義將軍轉戰(zhàn)塞上。(1939年)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b>第一章</b></h1><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r></div> 春天鐘愛生命,無論是正在勃發(fā)的生命還是已然凋謝的生命,所以在萬紫千紅競芳菲的時令,特意安排了祭奠亡靈的清明節(jié)。<br> 在遙遠的故鄉(xiāng),這些日子定是一派踏青掃墓香煙起,風吹曠野紙錢飛的感人景象。而由于我和家人久在外地,父親墳前無人祭掃,將仍是凄清冷落,一如他生前。每念及此,我的心就沉浸在難以名狀的悲哀之中,久久不能平靜……<br> 這幾天,我默默坐在父親的遺像前,凝視著他那親愛的、飽受折磨的、凄涼的面容,回憶同他最后一次相會的情景。<br> 那被歲月塵封的細節(jié)和印象,經(jīng)淚水沖激,重又變得清晰而鮮明。于是我又重新體驗父親和我自己的一切痛苦感受,和在這痛苦中頑強燃燒的愛……<br> 一九七七年四月十日,我踏上了故鄉(xiāng)的黃土高坡。<br> 跨進窯洞的門,我站住了。桌旁木凳上,顫巍巍立起一位老人。稀疏的白發(fā)貼在腦后,長長的須髯垂在胸前,濃密的眉下,一雙渾濁的眼無神地望著我,蒼白而瘦削的臉上,現(xiàn)出似哭的笑容。穿一身黑布中式棉襖褲——我想:這就是他最好的禮服,是為我意外的歸來,才剛急忙換上的。<br> 父親!這就是我一別十年的父親!<br> 這就是斷絕了十年音信的父親!<br> 在那塞外荒漠,當凄清的月光透過破紙窗照得心傷時,我會多少次想到年邁的老父,任冰冷的淚水默默流淌……<br> 我上前一步,握住那伸出的枯干、顫抖的手。<br> “爸……”<br> “你回來了?”聲音里含著淚,哽在嗓子眼兒。<br> “回來了。”我想笑一笑,可是不敢;又害怕哭出來惹老人傷心。<br> 不,這不是我記憶中的父親。那時他的頭發(fā)只有一些花白,胡子總是刮得很干凈。雖然有些憔悴,但臉色是好的;喜歡飲酒賦詩,談古論今,興致高時還要唱一段京戲,抑揚頓挫,怡然自得……<br> 而現(xiàn)在坐在我面前的父親,簡直判若兩人。他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睛呆呆地望著地,凝滯而麻木,一言不發(fā),是激動之后感到疲憊?還是沉浸于凄苦的回憶?<br> 十年,父親曾經(jīng)受了多少磨難,多少打擊,而其中最痛苦的,莫過于失去兒女的音訊,得不到一點兒親情的溫暖,以劫余之身,在漫長的孤寂中苦度殘年。一切思念、悲傷和希望,都只能化為沉默,苦咽在肚里,淚流進心里……<br> (第二章 朗讀)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b>第二章</b></h1><div><b><br></b></div> 人們告訴我,剛回老家的那幾年,父親時常念叨我:“怎么不來封信呢?”<br> “真的把我忘了?”<br> 后來,大概感到?jīng)]指望了,他就不再說起。但人們只要見他一人呆坐著,眼睛泛著淚光時,就知道他又在思念天各一方的親人,思念他最寵愛的小兒子了……<br> 然而,在那個肅殺而動蕩的秋天,正是我和哥哥迫不得已催他回老家的。父親聽到這個決定,臉色蒼白、喉結在松馳的脖頸里顫動著,半天才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不能回,我……幾十年沒回去過,老家沒有人。求求你們,別叫我回去……”<br> “不行?!蔽覔u著頭,拼命壓下心頭涌起的憐憫。<br> 為什么如此?<br> 是因為街上貼滿“格殺勿論”的“勒令”和“通告”?<br> 是因為胡同口橫陳著血跡斑斑的軀體? <br> 是因為辛勞一生的母親受盡父親的拖累,再也經(jīng)不起更大的打擊?<br> 是因為由于他,我們多年飽受歧視、嘲諷、陷害、挫折,而今還要遭誅連之罪?<br> 是因為恐懼和他一起毀滅在“橫掃”的恐怖之中?<br> 抑或是因為狂熱煽起了幼稚的心,蒙蔽了年輕的眼睛?……<br> 我說不清。<br> 父親終于走了。<br> 胸前掛著“右派”的黑牌子,如二次大戰(zhàn)時集中營猶太人佩戴的標記,手里提著一只破爛不堪的木板箱。 <br> 這只箱子連合頁都沒有,小哥用幾個釘子湊合釘上。箱子里只有兩件破爛的襯衣,一件像敗絮似的穿了二十多年的舊粗呢大衣,還有一些父親的詩稿和舍不得丟掉的幾本書。<br> 自一九五七年父親被開除公職后,為了維持生存,我們幾乎把家中所有能變賣的東西,全都送進了寄賣店。三年困難時期,我最喜歡的最后幾本“三希堂法帖”也賣了。真是一貧如洗,甚至連一張像樣的凳子也沒有。<br> 父親走時我不在家,是小哥送他去車站的。臨開車時小哥給了父親十元錢。聽母親說,父親離開時還向相處很融洽的鄰居們一一作別,說:“不久我就會回來……”。<br> 然而,他永遠沒再回來。<br> 我站在父親住的那間黑暗潮濕的小屋里,站了很久很久。小屋雜物狼藉,空空蕩蕩,我的心也空空蕩蕩的。<br> 父親走了,應該如釋重負了,他再也不會拖累誰了,然而我卻想哭,大哭一場!<br> 餃子端上來了,接風的餃子。<br> 父親同我對坐著,我們十年沒坐在一起吃飯了。我咬了一口餃子,又咸又苦:春上沒菜,是老蘿卜剁的餡兒。我勉強吃了幾個,放下筷子。抬頭看看父親,他捧著大粗碗,吃得那么香,沒牙的嘴用力嚼著,大口大口吞咽著,像是吃山珍海味。<br> 我想,父親大概平日輕易吃不上一頓餃子,加上我意外地歸來,心里高興,所以一大碗餃子全吃光了。<br> 因為我來,這十年來備嘗艱辛侍奉父親的珍姐,特地買了瓶桔子酒。我和父親碰了杯。他呡了一口,望著酒杯出神。<br> “您還能喝點兒酒嗎?”<br> “不行了,不能喝了?!崩先丝嘈χ鴵u搖頭,聲音細若游絲。我真迂,這些年,父親僅靠姐姐每月寄的十元錢生活,啃窩頭、吃咸菜猶恐不足,哪兒有余錢買酒,又哪兒有閑心喝酒啊……<br> 父親一輩子愛喝酒。小時候,我常拿一個小酒瓶兒去酒鋪兒為他打酒。父親陶然自酌時,總不忘把我抱起坐在腿上,用筷子蘸點兒酒,放進我嘴里。<br> 父親和母親都十分好客,家中時有親朋好友來訪,甚至還有一些素不相識的人翩然而至。除為之排憂解難外,凡有客到,無論尊卑親疏,必盡其所有,誠心款待。<br> 而酒自然是必不可少的,觥籌交錯、猜拳行令,其樂融融。后來,他被逐出了社會,在寂寞中,借酒澆愁。<br> 記得一九六零年,那個難忘的每人每天只能靠吃八兩紅薯面兒,以及菜葉來充饑的歲月。一個漆黑的夜,父親出去很久沒回來,直到深夜時,才被過路人攙扶回來,渾身是土,滿臉是淚,膝蓋也摔破了,神態(tài)那么怕人。<br> 原來他賣了幾本舊書,空肚子喝了半斤白薯酒,回家的路上邊走邊哭,跌倒在路邊……,苦難的日子,痛苦的靈魂。<br> 許多年來,不少人勸我、開導我、逼迫我忘卻和拒絕父親的愛,我也會常常同父親爭吵、叫嚷,但我的心從來沒有寧靜過。<br> 看著他被痛苦和饑餓折磨得瘦削蒼白的面容,氣得發(fā)抖的青筋暴露的手,我覺得話不是從自己嘴里說出的。是什么地方不對勁兒?在哪里?我的心感到針扎似的痛。<br> 愛,是不能忘記的,無論以多么“神圣”或“高尚”的名義……<br> 當陰暗的窯洞里只留下我和父親時,我細細端詳著他,并指著貼在壁上的報紙,問他能否看清那上面的大字標題。父親點頭說可以看清,并囑我回去給他捎個放大鏡來,我連忙答應著。<br> 我又向他詳盡地談及母親、兄、姐和親友們的情況,并安慰老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碑斘腋嬖V他,他的一位老友曾說過“子肩(父親的字)是個老實人”時,父親凝然不動的蒼老面容浮出一絲苦笑:“就是老實得太過分了?!?lt;br> 這句低沉的話像石頭重重地砸在我心上,我的眼濕潤了。這是付出漫長的二十年的痛苦得出的血淚總結,這是垂暮之年的老人對自己坎坷一生的最后評價,這是多么令人心碎而又不平的自白,它分明是一聲撕心裂腑的吶喊:“我冤枉啊!”<br> 我的母校北京大學,我曾陪父親環(huán)未明湖漫步,老人很欣慰。 父親1940年攝于南京。 南京體育里舊居二層灰色小樓??箲?zhàn)勝利后,我家從重慶還都南京,度過九年的時光,是我童年美麗的夢。 我一歲時在南京照的小像,穿一身毛衣褲。 (第三章 朗讀)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b>第三章</b></h1><div><b><br></b></div> 父親低垂著眼坐著。他太老了,衰老的連內(nèi)心的激動也無力表現(xiàn)。他臉色蒼白如紙,顴骨高高突出,細長的脖頸青筋跳動,長長的須眉微微抖顫,隱約透露出心底的波瀾,可是臉上卻沒有表情。重逢給他帶來的疲憊甚至掩沒了喜悅,他太累了。<br> 我請父親休息,他點點頭,便和衣蜷曲在用三塊厚重的木板拼成的“床”上,那木板是為他準備的壽材,有的地方已朽了,有一塊塊剝駁的痕跡。<br> 他棲息在這上面,直到最后一息。我給他蓋上薄被,那被子顏色污黑,潮得像能擰出水來。<br> 我輕輕踱步到窯里那張破舊的、滿是污垢的條桌前,看見半塊玻璃下壓著幾張照片。全家在太原時的合影,是一九五六年照的;大哥一家的照片、我和內(nèi)人的結婚照;還有我一歲時在南京照的小像,穿一身毛衣褲,由于站不穩(wěn),還靠著一個木凳……照片已經(jīng)發(fā)黃,還有水漬的斑斑,但都排好了壓在玻璃下。<br> 也許,十年來它們是父親僅有的慰藉。在漫長的孤獨之中,他不知有多少次凝視著這些珍貴的舊影——那是永遠逝去的天倫之樂,團圓之夢……<br> 父親睡著了,連一點呼吸聲也沒有,他太衰弱了。一個弱者,在這些年里,他任人欺凌,任人擺布,沒有一點自衛(wèi)的能力,甚至連辯白的權力也沒有。<br> 現(xiàn)在他已八十歲了,日薄西山,氣息奄奄,更是一無所求,也不敢有所求,默默地茍延殘喘的走著最后的路。 <br> 我真怕父親會這樣永遠睡去不再醒來,便坐到床邊,仔細諦聽著,終于聽得他微弱的鼻息,才放心下來。我給父親掖嚴被子,久久沉思著……<br> 我想起在南京,父親頂著酷暑步行去上班,回家時汗水濕透了衣衫,可是他總是先抱起我,好像我親他一下兒就會消除渾身的疲累似的……<br> 我想起剛剛到太原時,母親在郊區(qū)工作,星期日才回來,每天由父親帶我在小飯館吃飯。我們約好,放學后我就在“景和園”小飯館門前等他。當遠遠望見父親匆匆走來時,我就高興地叫起來,像待哺的羔羊向他跑去……<br> 我想起在北京,我接到北京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天,父親比我還激動和興奮,他上街去買來酒和冷葷,在陰暗的小屋里同我舉杯慶祝。<br> 父親眼紅紅的,閃著淚光。當時我還以為他僅只是為我考取而高興,現(xiàn)在才懂得,發(fā)榜前的那些天父親一定是提心吊膽、寢食難安,擔心我會像小哥一樣因為他而落榜,遭到“株連”的厄運……<br> 我想起珍姐吃飯時悄悄告訴我,父親回鄉(xiāng)后,曾被拉到斗爭會上“批斗”。那殺氣騰騰的情景使老人受了很大的刺激和驚嚇,三天三夜滴水未進。<br> 眼看人快不行了,“造反派”才通知珍姐將他領回去。珍姐的孩子們用板車把癱軟的父親接回家,有很多天他精神恍惚,呆若木石……<br> 剛才鄉(xiāng)親們還告訴我,當大家告訴父親我來了的時候,父親還以為是在騙他,連連搖著頭說:“不可能,不可能?!奔爸帘娙艘恢伦C實:“真的是老兒子來看你啦!”他才欣喜地讓人給他換衣服,坐在窯洞里等候我,可能他一直還在半信半疑,似夢非夢中……<br> 鄉(xiāng)間日短,晚飯過后,天色很快暗下來了。因為我的到來,窯里特地點起一盞小油燈。平日里是舍不得點燈熬油的。我和父親在炕頭對坐,昏黃的燈光把我們搖曳的影子投映在窯壁上,越發(fā)顯得空寂和凄涼,真正是“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br> 怕父親太累,談了一陣,我就請父親歇息。油燈一滅,周圍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如磐石壓得人喘不過氣。春寒料峭,加之新打的窯洞潮濕,躺在炕上,薄薄的被褥冰冷似鐵。我翻來覆去睡不著,而父親卻在這漆黑陰濕的寒窯經(jīng)年累月地躺著,身下鋪著自己的棺材板。<br> 人到了這種境地,已是形如槁木,心如死灰。誰能想到這位可憐的老人,曾是“五四”運動叱咤風云的先鋒、“五原誓師”投身北伐的前驅、綏遠抗戰(zhàn)出生入死的將軍?<br> 一切都像過眼云煙一樣飄散了,人生如夢。人生真的如夢嗎?<br> 也許月白風清,或風雨如晦之夜,枯坐冥思,往事一幕幕掠過眼前,重歷往昔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br> 然而,如果連回憶也沒有了呢?<br> 多么漫長而寂寞的夜啊!<br> 東方微明,我就起來了。天空晴朗,一碧如洗,林間傳來小鳥悅耳的鳴囀。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窯門內(nèi)上方有個燕窩,幾只燕子在附近飛來飛去,唧唧歡叫。<br> 珍姐告訴我,這些燕子前年在窯里安了家,每到春暖時必定如期歸來,父親很喜愛他們。我想:老人盼得燕子歸來,自然會想念久別的親人。鳥禽尚有情意,何況骨肉至親?而人竟不如燕雀,黯然思之,怎不感慨萬千,痛徹肺腑?<br> 當我從田野散步回來時,父親也起來了。我看他能自己將便盆送到廁所,而且走那么遠不用拐杖,只是步履緩慢。早飯過后,我要去看望親友,父親把我叫到跟前,囑咐我:“每家給三塊錢?!蔽颐c頭應諾。<br> 我理解老人的心情。這些年他窮困竭厥,一文不名,對眾多的晚輩無法表示長者的慈愛之心,心里是多么內(nèi)疚?,F(xiàn)在我回來了,或許能代他彌補一二?<br> 但他又怕我不敷開銷,所以僅以三元為度。唉唉!父親,您的苦心兒知道的……<br> 親友們,相識的,不相識的,我都見到了。在他們黧黑的、密布溝壑的臉上,我看到了莊稼人的艱難。他們熱情地留我吃飯,做了家鄉(xiāng)風味的饸饹,一種蕎面軋成的柱狀面條。盡管十分拮據(jù),仍然買酒炒菜,忙得不亦樂乎。 <br> 大家親熱地為我斟酒上菜,與我促膝談心。我感謝鄉(xiāng)親們對父親的多年照顧,并拜托他們?nèi)缬锌赡?,幫父親摘掉“右派”的帽子。眾人都異口同聲地應允,說大家都知道父親忠厚老實,且祖輩都為人厚道,有口皆碑的。<br> 鄉(xiāng)親們的正直、誠摯和樸實令我十分感動,但我知道他們也是愛莫能助,只好希望于將來,但父親已是風燭殘年,他,能等到那個渺不可知的“將來”嗎?<br> 直到日頭偏西,我才回來。我告訴父親已照他的囑咐辦了,他點點頭,臉上現(xiàn)出欣慰的表情。我攙扶父親坐在院子里,談著剛才拜訪親友的情形,父親頗有興致地聽著,偶而簡短地插一兩句。院子里光線比窯里強很多,我才發(fā)現(xiàn)父親的牙齒幾乎掉光了,只前面還殘留著兩三顆。<br> 想起珍姐剛才告訴我,父親把我?guī)У狞c心都吃了,吃得很香,不由得心里一陣難過,后悔沒買些軟和的糕點。那幾塊點心是我在西安轉車時買了路上吃的,硬得很,我嫌不好,就放在包里。父親滿口牙掉了,用牙床如何嚼得動? 竟然還“吃得很香”……<br> 唯一的全家福照片,1956年攝于太原。此后各奔東西再沒有團圓。 (第四章 朗讀)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b>第四章</b></h1><div><b><br></b></div> 珍姐的兒子借來照像機,趁天色未暗,給我們在院子里照幾張像。我先同珍姐一家合影,之后珍姐讓我同父親合影,但那時我怕惹來麻煩,只好告訴珍姐給父親單照一張。<br> 這樣,父親就孤單地留下了他最后的肖像:戴著一頂舊帽子,穿著臃腫的中式棉襖,長長的須眉,瘦削的面頰,凄然的神情,尤其是那凝滯而低垂的目光,似乎在沉思,在懇求。沉思二十年的苦痛,懇求不要將他忘卻……<br> 我每看到父親的這張遺像都要流淚,那時父親一定是想同我合影的,因為這次重逢可能是最后一面了,而我卻再一次使老人傷心,我悔恨自己的怯懦,造成了終身的遺憾。<br> 將來的人們肯定會對此感到無法理解,但是,確曾有過一個時期,親父子不敢照一張合影,這不是天方夜譚,而是我們這個以“孝悌”著稱的國度里千真萬確的事實。<br> 又是一個輾轉反側的不眠之夜,之后是又一個晴朗的早晨。當天色剛亮,雞鳴劃破小村的寂靜,雛燕還在窩里偎依著老燕時,我向父親告別。<br> 大家抑制酸楚,強作笑顏。珍姐在一旁對父親戲言:“讓老兒帶你去北京吧?!备赣H凄然一笑說:“不可能?!彼穆曇纛澏吨?。<br> 我知道他心里非常難過,正如我自己,強忍著奪眶欲出的淚水,我握著父親的手,叮嚀道:“爸,我走了,您多保重,記住我說的兩個字‘養(yǎng)身’?!?lt;br> 父親難過地看著我,點點頭。我怕他沒聽清楚,又大聲問道:“我說的什么?聽得清嗎?”<br> 父親清楚地用力重復道:“養(yǎng)身?!蔽以僖舱f不出更多的話,害怕克制不住哭出來,于是又緊握了一下父親枯瘦的手,便上路了。<br> 走出院門,父親拄著拐杖還站在那里,依依不舍地目送著我。走到大路,回頭一望,父親已由珍姐扶至院門前,依然倚杖而立,一動也不動。<br> 走下高坡,我又一次回望,父親朦朧的身影依舊佇立不動。我揚起手臂揮動著,父親的身影在淚光中模糊了……<br> 火車載著我離開父親,離故鄉(xiāng)越來越遠了。父親清癯的面容和佝僂的身影同荒涼、廣袤的黃土高原融為一體,晃動在我的眼前,心里感到異常的沉重。<br> 我相信父親至少還可以堅持一兩年,我還會再回來看他,也許那時能把他接出去,讓老人過幾天舒心的日子……<br> 我懷著這信念殷切期待著。<br> 那年秋天,得知要給“右派”摘帽的消息,我欣喜地用毛筆寫了“珍重養(yǎng)身,前途光明”八個大字,急急給父親寄去。后來聽說父親看了字條很高興,叫珍姐把我留給他的一點錢都買了雞蛋吃。<br> 當時我想:快了,快到相聚的時候了。我們家已經(jīng)二十多年沒團圓了,我多么盼望在經(jīng)歷了那么多磨難之后,全家能歡聚一堂,共享天倫之樂啊!<br> 然而,天不從人愿。<br> 一九七八年春,一個暮色蒼茫的黃昏,我在屋內(nèi)看書,忽然送來一份電報,上面只有短短的一行字:“父于四月十九日病逝,告知?!?lt;br> 剎時我的腦中一片空白,懷疑自己的眼睛看錯了,也許電報說的是別的什么人吧?我又念了兩遍,當知道確是父親時,我心痛如焚,淚如泉涌,慟哭失聲!<br> 我再也見不到父親了!我再也無法補償他的痛苦了!生離竟成死別,那團圓的夢被冷酷的粉碎了,永遠破滅了!<br> 不知過了多久,我從昏迷中抬起頭,滿斟了一碗酒,踉踉蹌蹌地走出去,在曠野上,面向家鄉(xiāng)的東方,將酒灑向大地,遙祭我那可憐冤屈的父親!<br> 是時繁星滿天,寒風瑟瑟,萬籟無聲,好不慘淡凄涼!<br> 父親得的并非重癥,只是普通的腹瀉,若在城市,吃藥打針即可痊愈。但農(nóng)村醫(yī)療條件差,又耽擱了幾天,送到縣醫(yī)院時已虛脫衰竭,雖經(jīng)搶救,終于不治。<br> 垂危時,父親對珍姐說:“小兒太遠,怕是不能趕來了,女兒近些,叫她來一下吧。”可惜姐姐趕到時,他已經(jīng)永遠地閉上了眼睛。這善良正直的老人,就這樣孤獨地含恨走完了他苦難的歷程。<br> 父親的葬禮,隆重而簡樸,由于是同宗德高望重的長者;加之父親的善良和不幸深得鄉(xiāng)親們的同情,遠近參加葬禮者達數(shù)百人之眾。姐姐代表我們在外的子女為慈父送行。她把一瓶汾酒和兩個肉罐頭放在棺內(nèi),而父親已再不能享用了。姐姐來信告訴我,父親的遺容十分平靜安詳,仿佛睡著一般。<br> 起靈時刻,所有的人都跪下磕頭,哀樂和哭聲匯成一片,如凄風苦雨回蕩于山野之間……<br> 身在數(shù)千里之外的我,不能親去參加葬禮,只能在斗室中對著父親的遺像默默祭奠,并含淚寫了一幅挽聯(lián),寄給老家的親友,托他們焚化于父親的墓前,以告慰父親的在天之靈。挽聯(lián)上寫的是:<div><br><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情乎飛去六親人身邊秋冬春夏說心語</b></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魂兮歸來八十年風雨西北東南返故園</b></div><br></div> 故鄉(xiāng)父親墓旁的紀念詩碑,鐫刻著他棄筆從戎,投身北伐的詩作,洋溢著青春熱情, 氣壯山河。 (第五章 朗讀)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b>第五章</b></h1><div><b><br></b></div> 父親去世第二年的夏天,我們終于得到為父親平反的通知。九月的一天,我和姐姐來到有關部門,看了一些檔案材料。<br> 父親之所以遭到厄運,不過是在當年熱誠地提了一些改進工作的意見,以及為農(nóng)民的疾苦懇切陳情,這些已為歷史證明是正確的;而幕后另一原因則是:一位上司強要父親送他一件皮大衣,耿直的父親斷然拒絕。<br> 于是此人懷恨在心,借機落井下石,公報私仇。而又是此人,頑固反對為父親平反,害人至死,尚咬住不放,其天良喪盡,以至于此!得所幸者,天理昭彰,他未能再得逞。<br> 我和姐姐懷著復雜的心情,聽一位官員宣讀給父親摘掉“右派”帽子,徹底平反的“決定”。讀完,他問我們還有什么話要說。我們一言未發(fā)。<br> 是的,我們能說些什么呢?那有話要說的人已長眠地下了。一紙空文能使無辜的犧牲者復活嗎?……<br> 那些日子,我常常夢見父親,夢見我扶著老人一同在繁華的鬧市漫步?;秀蔽覀冏哌M一家酒館,我斟滿酒杯,陪父親開懷暢飲。<br> 父親那蒼老的面顏綻開舒心的笑容,我也感到莫大的欣喜和安慰……夢往往就在此時醒了,那歡悅的情景煙消云散,只有清冷的月光透過窗扉照在我的臉上,淚如雨下……<br> 一九七八年中秋佳節(jié),夜闌人靜,月華如水。<br> 望著湛藍天際的一輪圓月,想著受盡苦難而未能與我們共享幸福的慈父,心潮起伏,援筆疾書,和淚寫就《中秋祭》一篇。<br> 以赤子之心,寫天地至情,不求拘于音律,惟以哀思為主,當此清明,愿以此篇遙祭父親,并紀念那次實為永別的相會。<br> 父親,也許,這能稍稍慰藉您的寂寞和凄涼?<br> 當我們的靈魂再見時,父親,我要緊緊依偎著你,永遠在一起,永遠不分離……<div><br><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中秋祭</b></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r></div> 七七年春,返鄉(xiāng)探父,動亂方終,我父子已十年不相見矣。八十老父,望眼欲穿,寒窯重逢,感泣不已,淚眼相望,無語凝噎。<br> 三日長談,意猶未盡,行程緊迫,遂匆匆作別。臨行敬祈珍重,以待來日;豈料揮手之間,竟成永訣!<br> 翌年四月,老父溘然長逝,臨終猶喚我名。噩耗傳來,頓足大慟,灑酒于地,向天遙祭。嗚呼,有天倫而不得天倫之樂,為人子而難盡人子之道,不亦悲夫!年來幾度與慈父夢中重逢,鬧市扶游,酒肆對酌,老父欣喜,吾亦快慰。<br> 樂極而醒,冷月孤星,猛悟慈父已魂歸九泉,而此生永不得相見矣,頓時悲從中來,淚濕枕席。今值中秋,花好月圓,揮淚成篇,以祭奠慈父孤寂之魂。</div><div><br><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壬申年清明有感</b></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r></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去年探望滿風塵,初聞心疑道不能。</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握手方知真是我,久不能語欲斷魂。</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親友感嘆亦唏噓,言說人老情最真。</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窯中有燕年年回,望燕思兒默無聲。</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夜半炕頭話不盡,強咽辛酸作笑顏。</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油燈如豆搖瘦影,月光穿牖照不眠。</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臨別珍重勸養(yǎng)生,頻頻點首倚柴門。</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深信再聚當不遠,豈料揮手成古人?</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一言招謗千秋怨,十年分離兩地心。</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愛子未得暮年暖,世情秋霜凝永恨。</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少小投軍白發(fā)歸,只問青山斷是非。</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八十匆匆來復去,鄉(xiāng)土一抔花一圍。</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音容聲聲喚不到,心事重重付流水。</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只有夢中曾相會,白發(fā)稀疏須眉垂。</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扶游街市懷舊日,盡陳酒肴欲相慰。</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夢覺不知人何去,孤燈冷冷映雙淚。</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無私奉獻惟慈愛,丹青難寫是精神。</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愿將孝心報天下,暖我中華億萬親。</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深明大義濟蒼生,盡除障壁返純真。</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中秋月照人間世,家家團圓戶戶春!</div><br><div style="text-align: right;">寫于一九九二年清明節(jié)</div></div> 1985年重返北大的全家照。父親卻再看不到了。 <div>父親手跡——投筆從戎去,中流擊楫來,身經(jīng)千百煉,此志不須灰。 (1926年北伐作)。</div> 臺灣友人為父親編印紀念集,是人間至親至愛的結晶與見證。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完》</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