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日頭曬得老鱉都不上灘</p><p class="ql-block">文/薛宏新</p><p class="ql-block">天像是淬過了火的白鐵皮，日頭在那上面懸著，硬邦邦、明晃晃地燙人眼。河灘邊的沙土白得刺目，曬得地皮翻卷兒，踏上去烙得腳底板生疼。葦子葉蔫頭耷腦地卷了邊，連知了的嗓子也撕扯得劈了叉，那一聲聲“伏天兒——伏天兒——”的嘶喊，不是唱夏，倒像是發(fā)著燙的鈍鋸子在劃拉人的神經(jīng)末梢。</p><p class="ql-block">灘頭靜悄悄的，連水紋都凝住了。惟有一只老龜趴在石上，伸著脖子，如一塊褐黑的石頭紋絲不動。這灘上最耐得熱的活物，竟也背棄了水澤，怕是在石上烤蔫了魂兒了罷？</p><p class="ql-block">村子里的路早被曬酥了筋骨，浮土足有半寸深。牛車轱轆碾過，黃色的塵煙便像一群饑餓的鬼魅，騰地撲起來，懶洋洋地舔舐著道旁的土墻矮樹，最終又了無生氣地落下，覆在一切活物身上，熱騰騰地裹著一層灰衣。汗珠從糞蛋爺?shù)募沽簻侠锱莱鰜?，縱橫蜿蜒，成了一道道渾濁的小溪——汗爬子浸潤了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褂子，再順著衣角，“嗒”的一聲，砸落在熾熱的浮塵里，瞬息便吸干了，留下一個微小的、掙扎過的深色圓點。</p><p class="ql-block">村頭空地上那條黃狗，舌頭吐得老長，拖在塵土里，像扔下的一條破布；它癱在唯一的一片窄窄的陰影里喘著氣，哈哧哈哧，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里的火都哈出來。</p><p class="ql-block">“龜孫天！”糞蛋爺?shù)吐曋淞R，又瞇眼望向那白熱的天空，“不下雨的龍王，要遭雷劈！”他挑著空桶往井臺挪，扁擔(dān)磨著肩頭火辣辣地疼。</p><p class="ql-block">井臺石欄沁著一層幽涼的濕氣。井繩垂下去，深井里傳來遙遠而空洞的木頭擊水聲。糞蛋爺弓著腰，吭哧吭哧往上絞著粗重的井繩。終于，一個濕淋淋的桶沿探出了井口，水珠飛濺，空氣中立時漾開一絲清甜凜冽的氣息——那是土地深處、未曾被烈日玷污過的魂魄。</p><p class="ql-block">他把頭猛地扎進桶里，井拔涼水激得人頭皮猛地一縮，渾身打了個透心涼的寒顫。他抬起頭，水珠子順著花白的頭發(fā)胡茬子滾落，喉嚨里發(fā)出痛快的一聲：“嗐——！真得勁！”那涼意滲進骨頭縫里，短暫地鎮(zhèn)住了周身滾沸的血液，心底的煩躁也被凍住了片刻。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瞥見石頭上趴著的老龜紋絲不動，仿佛死去一般凝固在暑氣中。</p><p class="ql-block">老龜?shù)某聊?，比任何嘶鳴都更深刻地說出了苦難——當(dāng)最耐旱的生靈也放棄了掙扎，這悶熱便不再是天氣，而成了圍困眾生的鐵幕。</p><p class="ql-block">日頭沉甸甸地墜在西天邊上，火焰般的晚霞燒透了天際，卻絲毫不見涼意。村巷里終于飄起了炊煙，絲絲縷縷，纏繞著暮色，無力地上升，旋即被滯悶厚重的熱空氣揉碎、消散。</p><p class="ql-block">糞蛋爺拖著步子回家，身后斜斜的影子濃稠得像是潑在地上的墨汁，黏在滾燙的地皮上。他抬頭望了一眼那依舊散發(fā)著余威的日頭，嘴里念念叨叨：“熱吧，熱狠些……曬得老鱉都不上灘，看你還能再熱到天上去？”</p><p class="ql-block">那石頭上的老龜依舊沉默著，它深褐色的背甲如同被烈日鏤刻的碑文，記載著大地在煎熬中的呻吟。它活成了烈日炙烤下一切生靈的象征——縱然生命已縮進了最后的硬殼，縱然灘與水近在咫尺卻如同天涯，那份固執(zhí)的隱忍，卻仍以近乎凝固的姿態(tài)宣告著存在本身。</p><p class="ql-block">原來熬過酷暑之秘，竟在一種倔強的緘默里：縱使被曬成了天地間一枚滾燙的銅錢，心中還兀自存留著井底那點寒冽的念想。這世上有些熬煎，非得把自己當(dāng)石頭，當(dāng)老鱉，當(dāng)曬不化的鐵錨墜在熱浪里，才能守住魂魄深處那井口大的清涼——那便是人世的根，刺穿了燙腳的地皮，向下延伸著汲取活命的水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