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一個通訊員的悲催人生

董一平

（一）鐵皮柜最底層壓著的那張《礦工報》，是一九九八年七月的。報紙邊緣卷得像朵干枯的菊花，稍微一碰就簌簌掉渣，可第三版右下角那篇《井口安全崗的堅守》，像塊釘死在墻上的銘牌——作者董一平，是我。那天我剛從井下爬上來，渾身黑得只剩眼白。澡堂子里蒸汽裹著煤腥味，工友們圍著更衣柜扯著嗓子喊：“一平，成名人了！”我咧嘴笑，心里卻咯噔一下：出名不等于出頭；在這口井里，出名有時候是出殯的前奏。熱水一沖，煤屑順著脖子往下淌，像一條條小墨蛇，在瓷磚上畫出歪歪扭扭的線，像剛寫完的稿子被泡花了。 （二）王科長管著宣傳科，可他的手比井架上的鋼纜還能繞。每年冬天發(fā)防寒服，他總能先挑出最厚實的幾捆。我親眼看見他指揮后勤的老李往桑塔納后備廂塞，車胎都壓得癟下去一塊。等發(fā)到工人手里，那衣服薄得透光，有次老張下井前試穿，礦燈的光柱直接從袖口穿了過去。“這是給咱穿的？怕是給煤塊穿的吧！”老張罵罵咧咧地往身上套，我往采訪本上記，筆尖在紙頁上戳出個小洞。食堂換承包商那天更熱鬧。王科長揣著個鼓鼓囊囊的信封從后廚出來，嘴角的油光都沒擦干凈。第二天飯盆里的土豆燒牛肉就變了樣——筷子扒拉半天，能找出三片指甲蓋大的肉就算運氣好。有個剛從農(nóng)村來的小伙子沒忍住，端著飯盆去找大師傅理論，被王科長撞見，指著鼻子罵：“想吃肉？有本事當(dāng)領(lǐng)導(dǎo)去！”最讓我咽不下氣的是那年中秋。工會發(fā)的慰問袋里裝著牛肉干、咸鴨蛋，還有兩罐橘子罐頭。王科長當(dāng)著我的面，把三個袋子里的東西全倒進他的黑色公文包，拉鏈都快拉不上了?！邦I(lǐng)導(dǎo)要檢查樣品，”他拍著包說，“你個寫稿子的懂什么？”我看著他轉(zhuǎn)身時包帶勒出的弧度，像看見井口那根被拉得緊繃的鋼繩。那天夜里，宿舍的呼嚕聲此起彼伏，我擰開蒙著煤塵的手電筒，把采訪本墊在膝蓋上寫內(nèi)參。電筒光晃得眼睛發(fā)酸，我一筆一劃地記：防寒服充絨量不足標(biāo)準(zhǔn)一半、食堂菜價漲幅超過三成、慰問品簽收單與實際發(fā)放數(shù)量差十七份……寫累了就往手上哈口氣，煤渣混著口水在掌心結(jié)成塊，像塊沒燒透的煤。凌晨三點，我捏著內(nèi)參往紀(jì)委辦公室走。月光把井架的影子拉得老長，像條橫在地上的巨蟒。紀(jì)委信箱的鎖銹得厲害，我用力把紙塞進去，鐵蓋“咣當(dāng)”一聲合上，驚飛了井邊的夜鳥。三天后的下午，王科長把我叫到他辦公室。百葉窗拉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只有臺燈光圈在桌上打了個亮斑。他叼著牙簽，把內(nèi)參“啪”地拍在我胸口，牙簽尖上的肉末噴到我臉上：“董一平，你他媽跟我玩陰的？”我梗著脖子沒退后半步：“我寫的都是工人說的話?！彼蝗恍α耍Φ醚篮炘谧炖锎蜣D(zhuǎn)轉(zhuǎn)，然后猛地把內(nèi)參揉成個黑團，扔進墻角的鐵皮廢紙簍。紙團撞在桶壁上的聲音，在安靜的屋里聽得格外清楚，像誰的骨頭斷了。 （三）從那天起，科里的人見了我都繞著走，像躲著井里的瓦斯。年底評先進那天，我蹲在報欄前數(shù)自己的名字。全年發(fā)了五十六篇稿子，有三十篇登在頭版，可紅紙上寫的卻是“劉建軍”。老劉拿著搪瓷杯從旁邊過，故意把水灑在我鞋上，“一平啊，寫作這東西，不在多，在精。”我看著他杯沿的茶漬，想起上個月撞見他拎著兩箱汾酒進王科長家的單元樓，箱子上的“二十年陳釀”幾個字閃得刺眼。第二年春天，宣傳科副科長的位置空了。工會主席拍著我肩膀說：“一平，這位置非你莫屬?！蔽倚睦飫偯包c熱氣，任命文件就貼出來了——王磊，王科長的親侄子，剛從后勤倉庫調(diào)過來，連新聞五要素都分不清。王磊來報到那天，直接把我辦公桌上的采訪本扒拉到地上，說：“這位置以后歸我了，你挪那邊去。”他腳邊還放著盆新買的君子蘭，花盆上印著“富貴吉祥”。更絕的是那年夏天，礦上要裁人。名單貼在食堂門口，第一個就是“董一平”。我沖進王科長辦公室時，他正給君子蘭澆水，水流順著花瓣往下滴?！盀樯妒俏?？”我攥著拳頭問。他慢悠悠地轉(zhuǎn)過身，手里還捏著噴水壺：“你寫的稿子太沖，工人看了影響情緒?！蔽叶⒅桥杈犹m，忽然發(fā)現(xiàn)花盆底座的水盤還是我上周幫他洗的。 （四）離開礦上那天，我抱著裝著舊報紙和采訪本的紙箱，從食堂后門繞路走。幾個剛升井的工人蹲在臺階上吃飯，安全帽扔在旁邊，里面還冒著熱氣?！耙黄剑犝f了不？王科長把扣的防寒服都退回來了！”一個黑著臉的師傅往我手里塞了個饅頭，“你那篇稿子沒白寫?！?lt;/p>我咬了口饅頭，噎得直瞪眼。抬頭看三樓宣傳科的窗戶，窗簾拉得像塊裹尸布。風(fēng)從矸石山那邊刮過來，帶著煤渣打在臉上，疼得人睜不開眼。后來聽老工友說，王科長沒撐過兩年就被擼了。有人在他辦公室搜出三個存折，加起來有二十多萬，還有滿滿一柜子沒開封的防寒服。“他是被自己貪的東西壓垮的，”老工友在電話里說，“就像井里的冒頂，堆得太多，早晚得塌。” （五）其實現(xiàn)在想想，王科長只是推了我一把，真正把我絆倒的，是我自己信了半輩子的“吃虧是?！?。剛到宣傳科那會兒，我總覺得多干點活兒不吃虧。王科長說他閨女要入團，讓我?guī)兔懮暾垥?，我熬到半夜，把“熱愛勞動”寫成“熱愛礦山”，把“團結(jié)同學(xué)”改成“團結(jié)工友”；（1）老劉說他眼睛花，讓我?guī)兔Τ记诒?，我周末蹲在辦公室抄了兩天，手指握筆的地方磨出個繭子，比井架上的鉚釘還硬；（2）檔案室的張姐更離譜，讓我?guī)兔φ硎甑呐f報紙，說是要編什么“礦史資料”，我在滿是霉味的庫房里蹲了半個月，把報紙按日期碼得整整齊齊，褲腿上的霉斑洗了三遍都沒掉。時間長了，誰都知道“一平好使喚”。王科長的述職報告是我寫的，里面“全年下井一百二十次”的數(shù)字，是我照著他的考勤表編的——他全年下井次數(shù)不超過十五次；老劉的評職稱材料是我改的，那篇《論煤礦安全管理》，其實是我把他的講話稿擴寫的；就連王磊剛來時寫的那篇《后勤工作見聞》，也是我逐字逐句改出來的，光錯別字就改了四十多個。有次下井采訪，我踩著濕滑的臺階摔了一跤，膝蓋撞在鐵軌上，當(dāng)時就麻了。升井后褲子和血粘在一起，醫(yī)生說要臥床休息?？赏蹩崎L一個電話打到醫(yī)務(wù)室：“安監(jiān)處要份安全總結(jié)，一平你回來寫?！蔽乙е劳k公室走，膝蓋一瘸一拐的，像拖著塊生銹的鐵板。那晚我趴在桌上寫總結(jié)，膝蓋腫得像發(fā)面饅頭，疼得直冒冷汗。寫著寫著，眼淚就掉下來了，砸在稿紙上暈開一小片墨跡。我想起剛到礦上時，父親叮囑我：“在外面別爭，吃虧是福?！笨赡翘煳也琶靼祝谶@口井里，福分不是等來的，是搶來的——你不搶，別人就把你當(dāng)墊腳石踩。裁員名單下來后，王科長找我談話，坐在皮椅上蹺著二郎腿：“一平啊，不是我不留你，你看你除了寫稿，也沒別的本事?！蔽铱粗砗竽桥杈犹m，花瓣上還沾著我早上擦的灰。那些我替人寫的材料、抄的表格、整理的報紙，最后都成了別人的功勞，我自己呢？就像塊用過的煤矸石，沒用了就被扔到一邊。 （六）離開那天，老劉在走廊里攔住我，往我兜里塞了兩個蘋果，皮都皺了。“其實大伙心里都有數(shù)，”他聲音壓得很低，“你寫的稿子，比誰的都實在。”我捏著蘋果，冰涼的果皮貼著掌心，像握著塊從井下帶上來的冰。走出礦區(qū)大門時，我回頭看了眼那口井。絞車還在轉(zhuǎn)，礦燈還在閃，可我知道，我再也不會回到這里了。那些被我讓出去的機會，那些被我咽下的委屈，像井里的積水，慢慢淹沒了我。原來“吃虧是福”這句話，在利益面前脆得像井壁上的頁巖，輕輕一碰就碎成渣。 （七）如今我退休了，住在礦區(qū)外的小城，偶爾幫人改改稿子掙點零花錢。樓下有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冰柜里的牛肉干包裝精致，買一包嚼著，卻再也嘗不出當(dāng)年井口那股又辣又潮的味兒。有時候幫鄰居孩子改作文，我會想起那盆君子蘭——后來它怎樣了？被搬進誰的辦公室？有沒有人按時澆水？還是早已枯死，被扔進垃圾桶，像許多被辜負的實在心眼兒。我學(xué)會了把“不”字說得響亮。新來的小年輕想讓我免費寫材料，我笑笑：“自己的鍋自己背?！?lt;/p>偶爾夢回井口。風(fēng)機還在吼，煤塵照樣飛，年輕的我站在安全崗上，手里的筆像盞礦燈，能照見黑暗，卻照不透人心。醒來時天剛蒙蒙亮，窗外的城市像座巨大的礦井，霓虹燈是礦燈，車流像涌動的煤流。我終于明白：井口的礦燈可以滅，心里的那盞，再不能滅。它也許不夠亮，卻足夠照著我往后余生——不再為誰彎腰，不再把忍讓當(dāng)美德。那一點點倔強，就像當(dāng)年被我藏在鐵皮柜最底層的那張舊報紙，皺巴巴，卻怎么撣都撣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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