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學編葦席</p><p class="ql-block">文/薛宏新</p><p class="ql-block">三伏天，日頭像燒紅的鐵塊，直直按在頭頂。村頭的老柳樹葉子都卷了邊，蔫蔫掛在那里；土路上浮起晃晃悠悠一層白光，踩上去燙腳底板。蟬聲卻愈發(fā)聒噪，賣力地嘶叫著，鋸子拉木頭似的，一聲緊似一聲，摻合著葦塘里水蛤蟆“咕哇咕哇”的悶響，攪擾得人心頭發(fā)燥。</p><p class="ql-block">“熱哩狗都吐舌頭，”爺爺蹲在門洞涼陰里，卷起被汗?jié)n畫滿地圖的粗布衫子，露著醬黑油亮的脊梁，“這光景，炕上就跟鏊子似的，躺一會兒，脊梁骨烙得生疼！得編領新葦席了?！?lt;/p><p class="ql-block">編席？我瞟了眼堂屋土炕上那領舊席，邊角早已磨得起了毛頭，裂開幾處細小的口子，席面上深深淺淺印著經(jīng)年的汗?jié)n和炕煙的痕印，像個疲憊的老伙計。爺爺是編葦席出了名的好手，他家院里那垛高丈余、黃澄澄的葦子捆兒，便是無聲的招牌。</p><p class="ql-block">爺爺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領我走向后院葦垛跟前。這葦子是他去年秋后從村北老洼里割下的，日頭曬透了，又經(jīng)了一個冬春的風吹，干爽利索，握在手里輕飄飄的沒甚分量，卻硬挺得很。爺爺抽出幾根，用指頭肚捻了捻，又在膝蓋彎上“啪”地一磕，葦管發(fā)出空洞的脆響。“聽聽這聲兒，透亮！是好葦子！”他臉上帶了點得意，“不用好葦，咋編出好席？就跟蒸饃饃，孬面蒸不出暄乎饃！”</p><p class="ql-block">院中槐樹篩下斑駁的碎影。爺爺盤腿坐下，取過厚實的木頭“葦穿子”——一根尺把長的扁木條，前頭開著細密的豁口，那是引篾子的地方——又拎過一捆葦子放在身旁。他揀起一根長而勻溜的葦稈，用拇指和食指捏牢一端，另只手攥牢葦稈中段，用力一折，“啪”一聲脆生生地斷開了。接著，神奇的一幕出現(xiàn)了：爺爺把斷口處略略撕開一個小豁嘴，拇指指甲頂著葦皮，穩(wěn)穩(wěn)地貼著里頭那層滑溜的瓤芯子，順勢往下一捋——“嗤啦”！一條黃綠細長的葦篾應聲而落，像蛻下一條薄而韌的蛇蛻?？諝饫镱D時彌漫開一股水腥氣混合著干草的清氣。</p><p class="ql-block">“瞧見了？剝篾子全憑指甲上的功夫，”爺爺把那條篾子遞給我，“得順著勁兒，快了篾子毛躁，慢了……慢了還中？緊著干！”他呵呵一笑，已經(jīng)又拈起一根葦稈，“嗤啦”、“嗤啦”，一條條篾子聽話地從他指間滑落，在他腿邊漸漸堆成一蓬柔順的黃綠。</p><p class="ql-block">接下來的活兒是把篾子用水浸潤。爺爺把這蓬篾子小心翼翼地放進大木盆清水中浸泡，叫“醒篾”?！绑榆浐土?，筋骨才柔韌，聽話，像醒好的面。”爺爺蹲在旁邊瞅著，水波微微晃動，映著他專注的眼神。他說葦篾太干易折，太濕又稀軟沒筋骨，所以非得浸到“水頭剛吃透篾芯子”才行。這火候，全憑眼力，靠手上的老繭去掂量。</p><p class="ql-block">篾子浸好了，爺爺撈出控水，開始在葦穿子上排經(jīng)。他把篾子一根根仔細地穿進穿子的豁口里，拉直、排勻，篾子頭在穿子另一側垂下來，像掛了一道細密的簾子。這是席子的筋骨脈絡。</p><p class="ql-block">最難的是“壓茬”。爺爺終于開始編了，兩手飛快靈動地上下翻飛。他抽出旁邊醒好的篾子作緯，像梭子般在經(jīng)篾間麻利地左右穿梭。每添幾條新篾，他便要用那把厚實沉重的棗木壓板，在剛編上的地方用力刮壓、磨平，板子刮在篾子上，發(fā)出“嚓嚓嚓”沉穩(wěn)的聲響。他腰背微弓，手臂上的筋肉繃緊，汗水沿著脖頸往下淌，砸在葦篾上，留下一個小小的深色圓點，很快又被新篾蓋住了。</p><p class="ql-block">“壓茬要緊！茬口壓不實，席子用不多久就松垮了，”爺爺喘了口氣，抹一把汗說，“席子編稀了，漏風；編密了，硌人。得勻溜，像過日子一樣，處處得講究個合轍?！?lt;/p><p class="ql-block">我試著幫忙，把一根預備好的篾子遞給爺爺。他接過去，食指在篾子頭上一捻，順勢就壓進了茬口里?！皩?，遞篾子也得趁手勁兒，要遞到它正該去的地方?！彼更c著。</p><p class="ql-block">日頭漸漸偏西，院里的熱氣退了些。爺爺腳邊，席子一寸寸在增加，從窄窄的一條，變成一小方黃澄澄的平整，散發(fā)出濕潤的葦草清香。新席子的篾黃在夕陽里泛著暖融的光澤，透出一種樸素的干凈。爺爺有時會直起身，捶捶后腰，瞇眼看著自己的活計，像看一件頂要緊的寶貝。槐樹葉的影子長長地拖在地上，連同爺爺佝僂著編席的身影，都被染上了一層柔和的淡金。</p><p class="ql-block">許多個這樣暑氣蒸騰的午后，就在葦篾的“嗤啦”聲和壓茬的“嚓嚓”聲中流淌過去。我的手也曾被篾子鋒利的邊緣劃破過小口子，火辣辣地疼；我的席子也曾編得歪扭，惹得爺爺直嘆氣：“瞅你那席角，都翹上天了，能兜住個啥？”但漸漸地，手指頭也磨得硬實了些，遞出去的篾子似乎也更順溜了。炕上那領舊席終究被換下，爺爺把我們合力編成的新席鋪了上去。躺上去，果然有股葦子的清潤透過薄薄的單衣滲到脊背上，驅(qū)散了土炕白日積攢的燥氣。</p><p class="ql-block">多年后的一個伏天，我回到老宅。爺爺躺在新席子上睡著了，那席子邊角也已磨得起了毛頭。他手中兀自松松捏著半截葦篾。</p><p class="ql-block">后來，村北的葦塘漸漸荒了。村口槐樹底下，也再難尋見盤腿編席的身影。只是偶爾在酷熱的夏夜，躺在涼薄的竹簟上，脊背底下竟會無端地憶起葦席那種獨特的、溫厚的沁涼——那涼意里，仿佛還摻著葦塘的水汽，爺爺指間的汗味，木頭壓板刮過篾子的“嚓嚓”聲，和日頭曬透了的蘆葦?shù)那蹇嘞銡狻?lt;/p><p class="ql-block">席子舊了終究會散架，葦篾朽了總要歸入塵土。只是有些東西竟比葦子還韌，炕上席子深處磨得光溜溜的篾黃，怕是比銅錢還活得長久——它悄然盤踞在記憶的角落里，紋路清晰，黃亮依舊，散著恒久的潤涼氣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