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導言 】</p><p class="ql-block"> 漫天碎紙片,一場暴雨撕裂了兄弟倆的人生軌跡。哥哥撕碎高中錄取書,用脊梁撐起風雨飄搖的家;弟弟背負期望遠走,在南方官場青云直上。三十載歲月,村人的閑言碎語與表面的疏離之下,是弟弟心中從未消弭的愧疚。直到一場新雨落下,在老槐樹的根脈深處,那珍藏了半生的碎紙片重見天光,兄弟間沉默的愛與犧牲,終于在滂沱大雨中決堤。那棟嶄新的房子,不過是愧疚之下遲到的償還,深扎泥土的老根,才是他們血脈相連的永恒見證。</p> <p class="ql-block">故事梗概:</p><p class="ql-block"> >哥哥撕碎高中錄取書那天,弟弟在槐樹后哭得渾身發(fā)抖。</p><p class="ql-block"> >多年后,弟弟成了處長,哥哥仍是農(nóng)民。</p><p class="ql-block"> >村里人說處長心冷,連親哥都不幫。</p><p class="ql-block"> >直到哥哥病倒,弟弟千里迢迢趕回,在祖宅地基上蓋起一棟別墅。</p><p class="ql-block"> >搬進新家那晚,暴雨如注。</p><p class="ql-block">>弟弟忽然拉著哥哥沖進雨里,跪在老槐樹下:</p><p class="ql-block"> >“那年你撕掉的通知書……我偷偷藏了三十年?!?lt;/p> <p class="ql-block"> 父親撕掉那張薄紙時,漫天都是碎片。</p><p class="ql-block"> 我從未見過那樣大的雨,墨云沉沉壓垮了天空,粗糲的雨點砸在院中黃土地上,激起渾濁泥花。父親就站在那口早已干涸的石磨旁,雨水如鞭子抽打在他單薄的肩背。他攤開手掌,那張印著紅章的錄取通知書在他手中微微顫抖,像只折翼的鳥。然后,他猛地發(fā)力,紙張發(fā)出刺耳的呻吟,被撕成兩片、四片、八片……碎片被狂暴的風裹挾著,卷入泥濘,瞬間被雨水吞噬,蹤跡全無。他像卸下千斤重擔,長長吁出一口氣,水珠順著他緊繃的下頜線滾落,分不清是雨還是別的什么。</p><p class="ql-block"> “哥——!”一聲嘶啞的哭喊驟然刺破雨幕。</p><p class="ql-block"> 我循聲望去。院子角落那棵虬枝盤結的老槐樹下,二叔小小的身子蜷縮著,雙手死死摳著粗糙的樹皮,肩膀劇烈起伏。他臉上濕透一片,雨水混著淚水流進張開的嘴里。他望著漫天飛舞的紙片,又望望父親挺直卻顯得空蕩蕩的脊梁,哭聲里浸滿了絕望和一種說不清的鈍痛。父親沒有回頭,只是死死盯著泥地里那點迅速消失的紙屑,背影像一塊沉默的碑石。</p><p class="ql-block"> 命運在那一刻,朝著截然不同的方向轟然裂開。</p><p class="ql-block"> 二叔成了我們貧瘠村莊里唯一的火種。他背起那個洗得發(fā)白、打著補丁的粗布書包,腳步沉重地踏進縣里的高中門檻。家里的灶膛,從此只為一個人燒旺。爺爺?shù)牟¢脚?,永遠需要一碗溫熱的藥湯;地里青黃的莊稼,渴望著鋤頭與汗水。父親的身影嵌進了這片黃土地,成了爺爺佝僂背影的延續(xù)。煤油燈下,二叔在書本里跋涉,父親則弓著背,在昏暗的燈影里用粗大的手指笨拙地搓著麻繩,或是修補農(nóng)具。燈油熬干時,父親會默默起身,剪掉燒焦的燈芯,添上一點點寶貴的油,把燈往二叔那邊挪得更近些。昏黃的光暈里,二叔的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父親粗糙的手指在磨損的農(nóng)具上反復摩挲,兩種聲音交織,是貧窮里唯一的樂章。偶爾,二叔抬起頭,目光越過搖曳的燈火,落在父親疲憊的臉上,嘴唇翕動,卻終究什么也沒說。那盞燈映著兩張年輕的臉,一張寫滿重壓下的沉默,一張盛著書卷氣的掙扎。</p><p class="ql-block"> 幾年光陰,像老牛拉破車般緩慢而沉重地碾過。喜訊傳來時,二叔考上了省城的大學。整個村子沸騰了。家家戶戶拿出珍藏的雞蛋、臘肉,甚至有人咬牙殺了養(yǎng)了半年的豬,流水席從村頭擺到村尾。杯盤狼藉,笑語喧天。我踮著腳擠在喧鬧的人群里,看見父親系著油膩的圍裙,在臨時壘起的土灶前忙得團團轉。他臉上掛著笑,給這個倒酒,給那個遞煙,汗水浸透了他洗得發(fā)白的舊褂子。當縣里派來的小汽車卷著塵土停在村口,村長親手把一朵褪了色的大紅花掛上二叔胸前時,人群爆發(fā)出海嘯般的歡呼。父親就站在人群邊緣,咧嘴笑著,用力地鼓掌,兩只粗糙的大手拍得通紅。喧囂的聲浪里,他仰頭望著那朵紅花,眼神深處,卻像一口幽深的古井,映著跳動的篝火,也盛滿了無人知曉的沉寂。</p><p class="ql-block"> 二叔走了,帶著全村湊起來的學費和沉甸甸的期盼,走向遙遠的南方。父親則更深地沉入了泥土和煤灰里。為了供我讀書,他咬牙下了煤礦。十幾年幽深巷道里的陰冷與辛勞,侵蝕了他的肺和腰。當他終于拖著病痛的身體回到地面,重新拾起鋤頭,脊背已微駝,咳嗽聲在清晨和黃昏格外刺耳。村里人茶余飯后常有人提起:“嘖嘖,小軍(二叔的名字)在南方當大官嘍,坐小汽車,住大洋房!”話鋒一轉,便落到父親身上,“可惜喲,親兄弟也沾不上光,還不是回來刨土坷垃?”言語間,是藏不住的憐憫和一絲隱秘的嘲弄。父親聽見了,只是沉默地撣撣褲腿上的泥,或是重重咳嗽幾聲,扛起鋤頭,又走向他那沉默的土地。</p><p class="ql-block"> 二叔歸家的次數(shù),比旱季的雨水還要稀少。偶爾回來,也是行色匆匆,帶著一身與這黃土地格格不入的潔凈與疏離。他會在縣里的招待所落腳,短暫地來家坐坐,留下些錢和包裝精美的禮品,然后又像一陣風般消失。我們習慣了這種遙遠而客氣的聯(lián)系,像隔著厚厚的玻璃墻。</p><p class="ql-block"> 直到去年開春,二叔竟獨自一人風塵仆仆地回來了。他沒去縣里,徑直回了老屋。晚飯后,昏黃的燈光下,他對父親說:“哥,我想把老房子推了,重新蓋。蓋個像樣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p><p class="ql-block"> 父親捏著旱煙的手頓住了,煙霧繚繞里,他渾濁的眼睛費力地睜大,滿是驚愕和不解:“蓋?給誰住?你又不回來……”</p><p class="ql-block"> “蓋了再說。”二叔的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堅定,仿佛在宣布一個早已決定的事實。他很快聯(lián)系了建筑隊,親自選圖紙、定材料。嶄新的紅磚、閃亮的鋁合金窗框、光滑的水泥源源不斷運進村子,取代了老屋倒塌的土墻和朽爛的木梁。一棟氣派的二層小樓,像雨后拔節(jié)的筍,在祖輩留下的地基上倔強地生長起來。白墻紅瓦,在周圍低矮的土坯房映襯下,顯得格外突兀、耀眼。村里人圍著看熱鬧,指指點點,眼神復雜:“喲,處長大人這是要衣錦還鄉(xiāng)啦?”“蓋這么好,給誰看呢?嘖嘖……”</p><p class="ql-block"> 父親蹲在工地邊,默默抽著旱煙,望著那越來越高的墻,眉頭擰成了疙瘩。他悄悄拉過我:“你二叔……是不是在外頭有啥事了?心里不踏實了?” 我答不上來,只覺得那嶄新的小樓像一團巨大的謎,沉沉地壓在心頭。</p><p class="ql-block"> 謎底尚未揭開,父親卻先倒下了。一場不算小卻極其折磨人的手術,將他困在縣醫(yī)院的病床上,臉色蠟黃,眼窩深陷。二叔的電話當晚就打了過來,第二天下午,他竟風塵仆仆地出現(xiàn)在了病房門口。他待的時間依然不長,留下厚厚一沓錢,仔細問了醫(yī)生情況,確定父親無大礙后,又匆匆離去。然而,當一個月后父親出院那天,二叔的車又出現(xiàn)在了醫(yī)院門口。他親自把父親接回了我們那破敗的老屋。</p><p class="ql-block"> 夕陽的余暉給土坯墻染上一層暖橘色,也照亮了父親臉上大病初愈的虛弱。二叔扶著父親在院中那把吱呀作響的舊竹椅上坐穩(wěn),目光掃過低矮的屋頂和斑駁的土墻,沉默了片刻。那棟嶄新的小樓在不遠處靜靜矗立,白墻在暮色里泛著柔和的光。</p><p class="ql-block"> “哥,”二叔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遠處幾聲零星的犬吠,“搬新屋吧?!?lt;/p><p class="ql-block"> 父親猛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滿是錯愕,干裂的嘴唇哆嗦著,半晌才擠出一句:“啥?那房子……那不是你……”</p><p class="ql-block"> “那是給你和大嫂的?!倍宓穆曇艉芊€(wěn),像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蓋好了晾著,怕新東西氣味重,傷身子。本想等中秋再說,正好,就當是慶賀你出院了?!彼D了頓,目光投向那棟新房,又緩緩收回,落在父親溝壑縱橫的臉上,那里面沉淀著太多歲月的風霜和辛勞的痕跡。“這屋子蓋起來,我心里才安穩(wěn)點。”他補充道,聲音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喑啞。</p><p class="ql-block"> 父親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話語釘在了椅子上,身體僵硬,只有喉結在艱難地上下滾動。他茫然地看看我,又看看二叔,最后目光落在自己粗糙、布滿裂口和老繭的手上,仿佛想從那上面找到答案。院子里一片死寂,只有晚風拂過老槐樹葉的沙沙聲。</p><p class="ql-block"> “我……我咋能……”父親的聲音破碎得不成樣子,像被砂紙磨過,“那得多少錢……那是你的……”</p><p class="ql-block"> “我的?”二叔打斷他,聲音陡然拔高了幾分,帶著一種壓抑已久的重量。他猛地向前一步,蹲在父親面前,仰起頭,緊緊抓住父親那雙沾滿泥土氣息的手,他的眼睛在暮色里亮得驚人,像燒著兩團幽暗的火。“哥!你糊涂了?沒有你當年撕了那張紙,沒有你在地里流汗、在煤窯里拼命,能有我今天?我念書的錢,是奶奶挨家挨戶借來的,可那些錢背后,哪一張不是你勒緊褲腰帶、一分一厘還上的?我這一輩子,在外面人五人六,可我心里頭,最對不住的就是你!蓋這房子,是給我哥住的!是給我自己……留個念想!”他的聲音越來越急,帶著哽咽,到最后幾乎成了低吼,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鐵,烙在沉沉的暮色里。</p><p class="ql-block"> 父親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嘴唇哆嗦著,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響,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他猛地低下頭,大顆大顆滾燙渾濁的淚珠,砸在二叔緊握著他的手背上,也砸在腳下這片沉默的黃土地上。那些被歲月深埋的委屈、艱辛、隱忍,還有那份從未熄滅的骨肉牽念,在這一刻,被二叔滾燙的話語徹底點燃、釋放。他反手死死攥住弟弟的手,攥得那么緊,指關節(jié)都泛了白,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無聲的淚水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肆意奔流,沖刷著泥土和風霜的印記。晚風掠過老槐樹茂密的枝葉,沙沙作響,像是在為這遲來的傾訴作證。</p><p class="ql-block"> 搬進新居那天,父親執(zhí)意要在寬敞明亮的堂屋里擺上幾桌。村里人來了不少,喧鬧聲幾乎要掀翻屋頂。父親穿著漿洗得硬挺的新衣,臉上是多年未見的、真正舒展開的笑容,皺紋里都漾著光。他端著酒碗,聲音洪亮,帶著一種揚眉吐氣的痛快:“喝!都嘗嘗!我兄弟蓋的房子!敞亮吧?” 人們笑著應和,眼神里的復雜情緒被這嶄新的磚瓦和父親從未有過的昂然姿態(tài)暫時驅散了。二叔站在熱鬧的人群邊緣,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目光卻常常越過喧鬧的人頭,望向院角那棵沉默的老槐樹。當父親被鄉(xiāng)親們簇擁著灌酒時,二叔悄悄退到了廊下,倚著嶄新的紅漆柱子,點燃了一支煙,煙霧繚繞著他沉靜的臉龐。</p><p class="ql-block"> 夜深了,喧囂散盡。一場醞釀已久的暴雨終于傾盆而下,豆大的雨點瘋狂敲打著新鋪的瓦頂,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轟鳴。父親帶著微醺的滿足,在寬敞的臥室里沉沉睡去。我站在二樓的窗邊,看著外面被雨幕模糊的世界。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墨黑的天空,瞬間照亮了院子角落那棵在狂風中劇烈搖晃的老槐樹。就在這時,我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二叔竟連傘都沒拿,獨自沖進了瓢潑大雨之中!</p><p class="ql-block"> 我心頭一緊,慌忙抓起一把傘追下樓。雨點砸在傘面上如同擂鼓。只見二叔渾身濕透,像個固執(zhí)的孩子,徑直跑到老槐樹下,背對著我,仰著頭,任由冰冷的雨水沖刷著他的臉。他肩膀微微聳動,不知是冷的戰(zhàn)栗,還是別的什么。</p><p class="ql-block"> “二叔!”我大聲喊,雨聲幾乎吞沒了我的聲音。</p><p class="ql-block"> 他猛地轉過身,雨水順著他花白的鬢角流下,眼睛在閃電的光亮里紅得嚇人。他一步跨過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力氣大得驚人,聲音嘶啞急切:“去!把你爸叫醒!快!”</p><p class="ql-block"> 我被他的樣子嚇住了,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態(tài)。我跌跌撞撞跑回屋里,搖醒了沉睡的父親。父親揉著惺忪的醉眼,還沒完全清醒,就被二叔沖進來一把拽起:“哥!跟我來!” 不由分說,拉著父親就沖進了狂暴的雨幕。</p><p class="ql-block"> 父親一個踉蹌,酒徹底醒了。他茫然又驚愕地被弟弟拖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泥水里,奔向院角那棵風雨飄搖的老槐樹。</p><p class="ql-block"> “小軍!你瘋了!大雨天的……”父親的聲音被風雨撕扯得斷斷續(xù)續(xù)。</p><p class="ql-block"> 二叔卻充耳不聞。他拉著父親一直跑到老槐樹下那虬結隆起的巨大樹根旁才停下。雨水如注,澆透了三個人。閃電一次次劃破黑暗,照亮父親驚惶的臉和二叔異常決絕的神情。</p><p class="ql-block"> “哥!跪下!”二叔的聲音穿透雨幕,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顫抖。</p><p class="ql-block"> 父親愣住了,像看陌生人一樣看著弟弟。</p><p class="ql-block"> 二叔不再說話,雙膝一彎,“噗通”一聲重重跪在槐樹根部濕透的泥土里,濺起渾濁的水花。他仰起頭,臉上雨水縱橫,分不清是雨是淚,對著被雨水沖刷得發(fā)亮的粗糲樹皮,也對著呆立一旁的父親,嘶聲喊道:</p><p class="ql-block"> “哥!那年……你撕掉的通知書……”</p><p class="ql-block"> 他的聲音哽咽住,胸口劇烈起伏,猛地低下頭,雙手發(fā)瘋似的在槐樹根旁濕滑的泥濘里刨挖起來!指甲縫里瞬間塞滿了黑泥。</p><p class="ql-block"> “你……你干啥?!”父親驚得想去拉他。</p><p class="ql-block"> 二叔不管不顧,十指如鉤,奮力向下掏挖。雨水混著泥漿飛濺。突然,他的動作停住了。他緩緩抬起沾滿污泥的雙手,緊緊護著一個小小的、用層層油布和塑料袋嚴密包裹的扁平物件,在電閃雷鳴中顫抖著舉到父親眼前。</p><p class="ql-block"> “那年你撕掉的……”二叔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像在泣血,“我……我偷偷藏了三十年啊,哥!”</p><p class="ql-block"> 他哆嗦著,一層層剝開那被歲月和泥土浸透的包裹。油布和塑料布被粗暴地扯開,露出里面已經(jīng)泛黃變脆、邊緣被水汽洇染的紙片——正是當年被撕碎的錄取通知書的殘骸!紙片上模糊的紅色印章,還有父親那早已褪色的名字,在閃電慘白的光亮下,刺眼地顯露出來。</p><p class="ql-block"> 父親如遭雷擊,猛地倒退一步,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wěn)。他死死盯著弟弟手中那捧破碎的紙片,渾濁的眼睛瞬間瞪得滾圓,里面有什么東西轟然碎裂了。他張著嘴,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卻發(fā)不出一個清晰的音節(jié)。巨大的、無聲的悲愴像這漫天暴雨,瞬間將他徹底淹沒。他再也支撐不住,“噗通”一聲,直挺挺地跪倒在弟弟身旁的泥濘里,濺起的泥水撲了他一臉一身。</p> <p class="ql-block">兄弟倆跪在祖輩守望的槐樹下,跪在三十年前那個雨夜的起點上。滂沱大雨冰冷刺骨,沖刷著他們花白的頭發(fā)、布滿皺紋的臉頰和沾滿泥污的衣褲。二叔雙手捧著那捧破碎的、泛黃的紙片,像捧著無法愈合的傷口,也像捧著救贖的微光,對著父親,對著這棵沉默的老槐樹,嚎啕大哭起來。那哭聲撕心裂肺,壓抑了三十年的愧疚、思念、無言的痛楚,在震耳欲聾的雷雨聲中,終于找到了決堤的出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父親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他伸出枯枝般粗糙、沾滿泥水的手,抖得不成樣子,想要去碰觸弟弟手中那些脆弱的碎片,卻又像怕驚擾了沉睡的時光,顫抖著停在半空。最終,那雙曾撐起整個家、磨禿了無數(shù)把鋤頭、在幽深煤巷里扒拉過煤塊的手,緩緩地、重重地落在了弟弟劇烈起伏、被雨水濕透的背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下,又一下。笨拙而沉重地拍打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雨,下得更猛了。老槐樹在風雨中劇烈地搖晃,墨綠的葉片發(fā)出海濤般的嗚咽。豆大的雨點砸在嶄新的紅瓦頂上,噼啪作響,匯成一片白茫茫的轟鳴。在這喧囂的雨幕之下,兩個跪在泥濘里的身影,一個痛哭失聲,一個沉默地拍打,緊緊依偎在老槐樹的根旁。那棵老樹虬結的根脈深扎在泥土里,如同他們血脈中從未真正斷開的羈絆,默默承受著這場遲來了三十年的滂沱大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