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不下了（小說）</p><p class="ql-block">文/薛宏新</p><p class="ql-block">黃河打村南滾過去，日夜不息淌著黃濁的稠泥湯子。堤壩又高又陡，風卷著細沙土粒子刮人臉皮子疼。堤壩朝水的一面斜坡叫浪窩，經(jīng)年累月被洶涌的浪頭沖刷啃嚙出了無數(shù)大小窟窿和褶皺，深深淺淺凹陷進去，恰如老樹的癭瘤。白日里望過去，這些陰影里看不真切，黑黢黢的，竟藏著好些隱秘去處。</p><p class="ql-block">糞蛋爺是吃了幾十年黃河水的護堤員，眼皮子松垮得厲害，眼仁子也渾了。這天擦黑時分，他眼皮子沉重得幾乎掀不開，只得瞇縫著，拄著他那根光滑溜的木棍子，沿著大堤巡視，腳步拖沓著，踩在堤面上混了砂土的枯草上，發(fā)出細微的窸窣聲。夕陽最后一點兒余溫也快被河水吞沒了，天際僅剩一道黯淡渾濁的紫紅，堤壩上涼意絲絲升起。</p><p class="ql-block">他眼前這條堤浪窩里的溝坎尤其深邃些，下面黑黝黝的。糞蛋爺邊挪步邊低頭嘟囔：“這些浪窩子，可別再讓水鉆了空子……”話音還未落，腳底下卻陡然一軟，整個人登時就失了重心，如同踩塌了枯朽的橋板，仰面朝天栽了下去！他“哎喲”一聲悶哼還未及出口，后脊梁骨已結結實實磕在硬土地面上，震得他胸口發(fā)悶，眼前金星亂迸。</p><p class="ql-block">糞蛋爺摔得七葷八素，一面揉著摔疼了的腰背，一面掙扎著想爬起來。他使勁眨巴著渾濁的眼睛，想看清究竟是啥玩意絆了自己——風里裹著人粗重的喘息混雜著女人壓抑的嚶嚀，浪窩內(nèi)壓低的泥土陰影深處，影影綽綽竟是兩團白花花扭動糾纏的人影子！倉促間，他竟認出了一個精赤著上身的男人后背，還有蜷伏在地的一雙屬于女人的、赤裸的小腿。</p><p class="ql-block">“日他娘嘞！” 糞蛋爺心口咯噔一跳，混沌的腦子猛然驚醒了一半——那男人不是旁人，正是村里出了名膽大包天、不守規(guī)矩的馬虎三！他此刻慌忙提起褲子，嘴里慌不擇言地嚷道：“糞蛋爺！您老咋……咋走到這窩窩里來了？”</p><p class="ql-block">糞蛋爺揉著生疼的眼窩，終于辨清了蜷縮在陰影深處另一個驚惶慘白的面孔——是本村的寡婦夏花！她胡亂抓著一件花布衫子，狼狽地遮掩著自己光溜溜的肩膀和前胸，眼珠子瞪得快要凸出來，里面盛滿了驚慌失措的死寂?？諝夥路鹨幌伦幽塘耍虊紊系娘L挾裹著腥氣的泥沙，刮得人臉生疼。</p><p class="ql-block">“老天爺……” 糞蛋爺魂兒都快嚇飛了，他又是慌張又覺得晦氣，掙扎著想爬起來，嘴里忙不迭地念叨，聲音抖得像秋風里的老葉子：“恁倆……恁倆忙……恁倆忙！俺老眼昏花，啥也沒瞅見……腿腳不中用，自個兒絆倒嘞！這就走，這就走！” 他手腳并用地想爬出這窘迫的浪窩，后背的疼痛混著火辣辣的羞臊，燒得他臉上滾燙。</p><p class="ql-block">馬虎三此時反倒像是鎮(zhèn)定了幾分，胡亂系好褲帶，上前一步，硬邦邦地伸手拽了糞蛋爺一把。那手勁兒很大，透著股不容拒絕的蠻橫。糞蛋爺借勢站直了身子，再不敢朝浪窩深處瞥一眼。他揉著摔疼的腰眼，倉惶轉身，只想趕緊逃離這活見鬼的地界。</p><p class="ql-block">就在糞蛋爺一腳高一腳低、狼狽走向堤坡時，身后卻冷不丁傳來馬虎三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像是隨口應付，又像是堵他的嘴：“那……糞蛋爺，我就不下了??！” 那聲音悶在喉嚨里，被堤頂?shù)娘L一卷，聽不真切，更像是一聲帶著不耐煩的嘟囔。</p><p class="ql-block">糞蛋爺心頭莫名一緊，也沒顧上細想這句“不下了”究竟啥意思，是“不繼續(xù)干那事”了？還是別的啥？他連聲應著：“中，中！恁忙恁的！” 說罷，幾乎是連滾帶爬地上了堤頂，跌跌撞撞融進暮色深處那片混沌里。</p><p class="ql-block">黑暗像黃河淤積的泥沙，無聲無息地吞沒了整個村莊。三天了，糞蛋爺竟沒再出現(xiàn)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底下打盹。起初大伙兒也沒在意，只當這孤老頭又犯了懶筋，蜷在哪處堤窩子里躲清閑。直到第四天頭上，村里管事的栓柱叔額頭上擰成了疙瘩，蹲在老槐樹底下吧嗒旱煙，煙鍋子一亮一滅映著他焦灼的臉：“怪了，糞蛋爺咋跟蒸發(fā)了似的？他那破鋪蓋卷兒還在堤上小屋里扔著呢?！?lt;/p><p class="ql-block">消息像滾油鍋里滴了冷水，滋啦一聲炸開了鍋。找人的隊伍沿著渾濁的黃河邊散開，目光犁過每一寸熟悉的堤岸、渾濁的河水、荒蕪的灘涂。喊聲被風撕扯得七零八碎：“糞蛋爺——”“糞蛋——回來嘍——”</p><p class="ql-block">“該不會……跌進河里‘浮水’去了？”有人搓著手，聲音發(fā)顫地嘀咕了一句。</p><p class="ql-block">“唉呀，他那老眼昏花，腳底下不穩(wěn)當……” 立刻有人附和，搖頭嘆息，語氣里帶著幾分確鑿的宿命感。</p><p class="ql-block">栓柱叔沉默地聽著，手里的煙袋鍋子在鞋底上重重磕了兩下，眉頭皺得更緊。他渾濁的眼珠子掃過渾濁的河水，又掃過遠處深一道淺一道的堤浪窩，最后停在人群里馬虎三那張略顯緊繃的黑瘦臉上。馬虎三蹲在堤坡一塊凸起的石頭上，硌蹴著，手里攥著一把枯黃的草梗，下意識地捻著、搓著，草汁染綠了他的手指頭。</p><p class="ql-block">“三兒，” 栓柱叔的聲音不高，卻壓過了風聲和水聲，“那天擦黑，你是在堤上碰見過糞蛋爺了吧？”</p><p class="ql-block">馬虎三猛地抬起頭，眼里的光閃爍了一下，像是被煙頭燙著了。他手里的草梗“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啊……是啊，”他喉嚨里咕噥著，像是在艱難吞咽什么，“就在……就在上頭走著碰見的，說了兩句話……還離那堤浪窩老遠呢?！?他指了指遠處一片模糊的堤岸輪廓，顯得有點急，又刻意避開眾人探詢的目光，重新低下頭去捻地上別的草梗，那力道大得幾乎要把草莖掐斷?！八ㄖ?，您這話啥意思？”</p><p class="ql-block">栓柱叔沒再追問，只是深深地抽了一口煙，煙鍋子里的紅光亮了又暗。他渾濁的眼睛像兩口枯井，沉默地望向遠處渾濁如泥湯的黃河水。那水里仿佛藏著所有吞噬的秘密。</p><p class="ql-block">半夜里，黃河水聲嗚咽著，像是某個老婦人在野地里低低啜泣。風聲從堤壩上掠過去，如同看不見的手在四處摸索。月亮被厚厚的云層捂著，只偶爾吝嗇地泄出幾縷慘淡的光暈，勉強勾勒出堤岸巨大而沉默的輪廓。一團濃重的黑影，鬼魅般出現(xiàn)在那天出事的堤浪窩附近。</p><p class="ql-block">黑影極其緩慢地移動著，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不發(fā)出一點聲響。月光偶爾掙扎出來一絲，短暫地照亮黑影手里緊攥著的一樣東西——鐵锨的尖頭在黑暗中閃過一道冰冷的光，比月光更寒冷。黑影在浪窩邊緣站定，無聲地俯視著下方那片吞噬了白晝喧囂的黑暗深淵。黑黢黢的浪窩，深不見底，如同大堤張開的一張沉默的嘴。</p><p class="ql-block">四下里只有風聲嗚咽，河水拍打堤岸發(fā)出單調(diào)而沉重的嘆息。突然，離浪窩不遠的一棵枯死老柳樹上，幾只棲息的老鴰毫無征兆地“呱呱”驚飛而起，凄厲的叫聲劃破死寂，黑翅膀撲棱棱攪動著凝滯的空氣，如同幾片碎布被無情地撕開。</p><p class="ql-block">黑影猛地一僵，像被這突如其來的厲叫刺穿了心臟。手中的鐵锨柄似乎攥得更緊了，指關節(jié)在黑暗中發(fā)出細微的“咯吱”聲。他沒有立刻動作，只是更深地伏低了身軀，幾乎與堤坡上濃重的夜色融為一體。一雙眼睛，在黑暗里死死盯著那深不可測的浪窩深處，里面翻騰著的，是比腳下渾濁的黃河水還要粘稠渾濁的東西。</p><p class="ql-block">風打著旋兒，卷起沙土，繞著黑影的腳脖子打轉。那幾只受了驚的老鴰在空中盤旋了幾圈，最終又落回了老柳樹枯瘦的枝椏上，縮著脖子，偶爾發(fā)出一兩聲低沉的咕噥。黑影終于動了，不再是走向浪窩，而是極其緩慢地、一步一步往后退去，如同怕驚醒沉睡的猛獸。后退的身影重新被沉沉的黑暗徹底淹沒，只留下那把鐵锨的尖頭，在最后一縷月光沉入云層前，似乎極其輕微地晃了一晃。</p><p class="ql-block">堤壩上空蕩蕩的，只剩下風卷著沙土，嗚咽著掠過那片深凹的浪窩。老鴰偶爾又低沉地咕噥一聲，叫聲在遼闊的夜空里顯得微弱而又清晰：“呱——呱——”，每一聲都像在重復著一個無法穿透的啞謎，又像是在無情地叩問著什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