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導(dǎo) 言】</p><p class="ql-block"> 寒酸的三百元禮金與一身褪色舊衣,是劉愛梅在娘家侄子升學(xué)宴上精心編織的謊言。當(dāng)周遭鄉(xiāng)親的揶揄與侄子驟然失色的目光如針般刺來,她只是默默忍受著這份誤解的刺痛。盛宴喧嘩散盡,她卻在暮色四合的后院,悄然將一張承載五萬元學(xué)費(fèi)的銀行卡塞進(jìn)侄子手中——這沉甸甸的托付,只為護(hù)住哥嫂那如薄瓷般易碎的自尊心。賬簿上那刺眼的“300元”數(shù)字背后,是她攥緊手心、無言扛起的血脈之重,是深水靜流般無聲的守護(hù)。</p><p class="ql-block">圖/AI</p> <p class="ql-block"> 村里的升學(xué)宴總是這樣,喧鬧得如同燒開的沸水。我特意翻出壓箱底那件褪色的舊襯衫,袖口磨損的毛邊像無聲的嘆息。村東頭那家飯店門口人聲鼎沸,幾乎要掀翻屋頂。鄰里們簇?fù)碇腋鐒⒔▏蜕┳油跣惴?,臉上笑容堆疊:“愛梅姑姑回來啦!侄兒考這么好,當(dāng)姑的不得表示個(gè)一萬?”“一萬哪夠看?十萬才配得上咱小斌出息!”</p><p class="ql-block"> 我低頭扯了扯洗得發(fā)白的衣角,聲音里摻進(jìn)恰到好處的苦澀:“下崗都半年了,房貸車貸壓著,一個(gè)月小兩萬。窮得連件新衣服都買不起,這三百塊禮錢,還是從牙縫里摳出來的?!彼闹艿目諝舛溉话察o下來,那些熱切的目光瞬間變得審慎,在我身上來回逡巡,像要?jiǎng)冮_這身舊衣,看清里面藏著的真假虛實(shí)。</p><p class="ql-block"> 我避開那些目光,徑直走向角落里的記賬桌。堂弟劉強(qiáng)坐在桌后,看見我遞過去的薄薄三張紙幣,捏筆的手明顯頓住了。他抬眼飛快地瞥了我一下,隨即低下頭,一筆一劃在紅紙賬簿上寫下:“劉愛梅,300元”。趁他落筆的間隙,我目光掃過賬簿上那些名字:王嬸五百,李叔八百……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里,我那三百塊孤零零地縮著,刺眼又寒酸。桌旁站著的侄子小斌,臉色就在我遞出錢的那一剎,驟然褪盡了血色,慘白得像張紙。</p><p class="ql-block"> 開席了,杯盞叮當(dāng)碰撞。小斌端著果汁杯,像個(gè)被無形絲線牽引的木偶,僵硬地?cái)D出笑容挨桌敬過去。他腳步停在我面前時(shí),仿佛我是空氣,直接漠然繞了過去,連一絲眼風(fēng)都沒留下。我哥嫂慌忙去拉他,但小斌猛地一掙,年輕的身體里憋著股倔強(qiáng)的蠻力,輕易就掙脫了父母的手。“小妹,孩子不懂事,別往心里去……”嫂子湊過來,聲音里滿是難堪的歉意。我搖搖頭,心里那點(diǎn)被刻意忽視的刺痛,很快被更深的酸楚覆蓋——為哥嫂,也為小斌那瞬間黯淡下去的眼神。</p><p class="ql-block"> 宴席散場時(shí),喧囂退潮,滿地狼藉。我哥掂量著手里那個(gè)鼓鼓囊囊、塞滿了禮金的紅布包,沉甸甸的,仿佛裝著無形的鉛塊。“這些錢,”他疲憊地嘆了口氣,對嫂子說,“在手里焐不熱,早晚都得還回去。圖孩子一時(shí)高興,倒貼錢的排場,何苦來哉?”嫂子沒說話,只是默默收拾著桌上的殘羹冷炙。哥說得對,這紅紙簿上每一筆數(shù)字,都是一份沉甸甸的人情債,收進(jìn)來多少,日后就得加倍還出去多少,最后還要倒貼一桌酒席錢。他們那點(diǎn)家底,經(jīng)不起這樣的消耗。</p><p class="ql-block"> 我悄悄尋到躲在飯店后院角落的小斌。暮色四合,少年孤零零站在柿子樹下,肩膀單薄地聳著,倔強(qiáng)又脆弱。我走過去,把一張銀行卡塞進(jìn)他手里,輕聲說:“收好,里面有五萬,學(xué)費(fèi)生活費(fèi)應(yīng)該夠了?!毙”竺偷靥ь^,眼睛瞪得老大,里面全是難以置信的驚愕。</p><p class="ql-block"> “你爸媽那性子,你還不知道?欠人一點(diǎn)情分,夜里都睡不著覺?!蔽覊旱吐曇舳?,“到時(shí)候就說是你自己勤工儉學(xué)掙的……千萬記住了?!蔽乙槐楸橹貜?fù)著,心里泛起熟悉的無奈。</p><p class="ql-block"> 這份無奈,三年前就深深刻下了。那時(shí)哥嫂要翻新漏雨的老屋,我二話不說給了十萬,聲明是贊助,不用還??晌腋绠?dāng)時(shí)就把臉一板:“親兄弟明算賬,哪有白拿的道理!”從此,他們像銜泥筑巢的燕子,賣一窩兔子,送還我一千;賣幾只鴨子,又湊夠兩千送來。三年,整整三年,那些沾著泥土和汗水氣息的零鈔,一次次固執(zhí)地回到我手里。我年薪三十萬,這點(diǎn)錢算不得什么,可每一次接過那些帶著體溫的零錢,我的心都像被細(xì)密的針尖扎過。</p><p class="ql-block"> “姑……”小斌捏著那張薄薄的卡片,指尖微微發(fā)抖,聲音哽咽了,“要不,我給你寫個(gè)欠條吧?等我以后工作了……”</p><p class="ql-block"> “傻孩子,”我抬手輕輕拂去他眼角的水光,粗糙的指腹觸到他年輕溫?zé)岬钠つw,“一家人,說什么還不還的。姑好好工作,就是為了你們能走得順當(dāng)些。以后有出息了,好好孝順你爸媽,比什么都強(qiáng)?!蔽易约河袃河信顭o憂,并不需要小斌來錦上添花。</p><p class="ql-block"> 小斌的眼淚終于大顆大顆滾落下來,他用力抹了一把臉,眼神里那份少年的委屈和怨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鄭重的清澈:“那……姑,這筆賬,我先在心里記著。等我真有出息那天,這份情,我一定還!”</p><p class="ql-block"> “行啊,”看著他認(rèn)真的樣子,我心頭一暖,像有溫水流過凍土,“你記著吧?!?lt;/p><p class="ql-block"> 暮色沉沉地籠罩下來,遠(yuǎn)處傳來哥嫂收拾桌椅的聲響。我望著小斌年輕而挺直的背影,心中默念:爸媽,你們放心走吧。只要我還在一天,這個(gè)家,就塌不了。哥嫂要那份強(qiáng)撐的面子,我就悄悄替他們護(hù)著。小斌腳下的路還長,我這個(gè)當(dāng)姑的,就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默默為他掃一掃路上的石子吧。</p><p class="ql-block"> 遠(yuǎn)處傳來嫂子喚小斌的聲音,帶著日常的煙火氣。小斌最后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那力道傳遞著無聲的承諾,然后轉(zhuǎn)身跑向燈光的方向。夜色溫柔地包裹著我,我獨(dú)自在漸濃的黑暗里站了一會(huì)兒,才慢慢跟了上去。那沉甸甸的賬簿里,我的名字后面,確實(shí)只寫著“300元”。但有些東西,賬簿記不下,也無需人看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