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毒日頭舔地皮</p><p class="ql-block">文/薛宏新</p><p class="ql-block">老天爺可真把日頭燒成了白烙鐵塊兒，硬邦邦的摁在天上當(dāng)頭！世界亮得晃眼，曬得人眼睛都睜不開。空氣黏糊糊的，稠得像一鍋熬糊了的糖稀，風(fēng)也熱乎乎貼著皮膚游走，周身汗津津的，如同剛從水里撈出來似的。大暑一到，這世界就好像被放進(jìn)了一口巨大無比的蒸籠里，直蒸得萬物喘不過氣來，萬物皆要被蒸得渾身癱軟，筋骨酥松方才罷了。</p><p class="ql-block">村頭那棵古槐，葉子都蔫巴巴卷縮著，活像被誰狠狠攥了一把，又舍不得力氣松手。蟬蟲唯有躲在高枝濃蔭里，拼盡力氣發(fā)出不知疲倦的喊叫：“熱啊——熱死人嘍！”一聲聲拖得長(zhǎng)長(zhǎng)的，不再乎是歌唱，分明是種嘶啞的哀求，任誰聽了心里都焦灼煩悶得更添一層。樹蔭底下，兩條老黃狗也軟沓沓臥在那里，舌頭長(zhǎng)長(zhǎng)拖在地面上，吐著白沫，肚子一起一伏劇烈抖動(dòng)，只恨不能將這皮囊都喘裂開來，好讓內(nèi)里的悶熱散出去一絲半點(diǎn)。</p><p class="ql-block">唯有田野此時(shí)暗藏玄機(jī)，綠浪翻涌，無聲而激烈。玉米桿子正趁著這曬死人的光熱，偷偷憋足了勁兒向上竄，那拔節(jié)之聲咔吧咔吧的，竟在寂靜夜里格外響亮清晰；水稻呢，則默默吮吸著土地深處滾燙的能量，正悄悄鼓脹、下沉——莊稼人蹚著熱浪走進(jìn)地里，伸手一摸飽滿的谷穗，眉頭雖然被汗水腌得發(fā)紅，嘴角卻禁不住抿著笑意：“嘿嘿，毒日頭底下，莊稼倒吸溜吸溜長(zhǎng)哩！”</p><p class="ql-block">日頭燒得正猖狂，家家戶戶的屋檐底下，卻自有幾分清涼密約。牙豬嬸兒那只豁了口的老瓦罐兒，天天蹲在陰涼地灶火上咕嘟著。金銀花、夏枯草、蒲公英葉子……各樣的草根莖葉一股腦兒在翻騰，苦澀清香隨熱氣彌漫出來。牙豬嬸兒搖著蒲扇，扇著爐火，也扇著自己額上汗珠：“喝一海碗！敗敗肚里的火氣，比喝冰水強(qiáng)多咧！”那濃茶汁顏色深沉，像土地最深的底色，一口下去，苦得人皺眉咧嘴，可那苦味落下喉嚨之后，卻有股溫柔的涼意，如同幽深井水般悄悄彌漫上來——原來草木饋贈(zèng)的清涼，竟比毒辣的日光更深邃、更解渴。</p><p class="ql-block">天邊隱隱滾過雷聲，悶悶的，如同遠(yuǎn)方巨人煩躁的嘆息。滾熱的土地正期待著那一聲酣暢淋漓的召喚。這焦灼的大暑時(shí)節(jié)，空氣里仿佛有無數(shù)根看不見的弦繃緊了，一絲火星就能猛然點(diǎn)著。果然，烏云如潑墨般飛卷而來，霎時(shí)間豆大的雨點(diǎn)便噼里啪啦砸向干渴的土地，騰起嗆人的塵土腥氣。暴雨如注，仿佛天公終于掀翻了忍耐的閘門，將積攢的所有滾燙煩悶，一股腦兒傾倒而下。那雨點(diǎn)砸在滾燙的泥土上，竟迸濺出白蒙蒙的熱氣，猶如大地在劇烈喘息。黑云沉沉壓下來，風(fēng)助雨勢(shì)，樹枝狂舞如鞭子抽打空氣，天地剎那間混沌一片，萬物仿佛都在混沌中重新等待塑形。</p><p class="ql-block">雨橫風(fēng)狂之后，倘若有幸未曾遭遇災(zāi)害，殘存的暑氣便像被洗刷過一遍，濕漉漉的水汽里漂浮著難得的涼意，新鮮的泥土氣也沁人心脾。人們小心翼翼推開房門，探出頭來，猛吸幾口這劫后余生的清氣：“老天爺呀，剛洗過澡哩！” 狗也從屋檐角落里鉆出來，抖擻著身上水珠子，朝著濕漉漉的田野汪汪叫喚起來。</p><p class="ql-block">老輩人扳著手指數(shù)伏天，那布滿溝壑的手掌里，仿佛藏著節(jié)氣更迭的秘密。暑氣到了最頂峰，如同弓弦張緊到了極致，松馳便在不遠(yuǎn)處了。村西頭那位孤寡老漢，人稱老倔頭，常蹲在曬得發(fā)燙的磨盤旁，瞇縫著眼看那灼灼烈日，嘴里喃喃念叨著什么。我湊近了才聽清，那是歲月熬煮出的土話韻腳：“伏天的毒勁兒咬人骨頭縫……可你瞅瞅，熱狠了勁兒，那秋天，不就悄悄摸摸順著地溝溝爬過來了？”</p><p class="ql-block">可不是么！暑熱再兇悍，亦不過是天地壯闊呼吸里的一陣喘息。日頭底下勞作的人們，與土地一道，默默吞咽著汗水咸澀，也悄悄吞咽著焦灼等待。汗水滾燙，澆灌著田野里拔節(jié)的夢(mèng)想；焦灼沉重，卻磨礪著心頭深處的韌性。當(dāng)涼茶滑過喉嚨，當(dāng)驟雨沖刷熱浪，當(dāng)老農(nóng)的手撫摸過沉甸甸的穗頭——生命就在這酷烈的熬煉當(dāng)中，無聲地飽滿、沉淀，默默堅(jiān)韌地等待著季節(jié)流轉(zhuǎn)。</p><p class="ql-block">大暑這口蒸鍋，熬煮著天地萬物的筋骨。草木莊稼借著它的火力向上奔竄，人則低頭飲下苦澀的涼茶，汗珠子摔八瓣，在滾燙的塵土里默默生根。</p><p class="ql-block">節(jié)氣奔流，這熬人的爐火終究也旺不到幾時(shí)，瞧瞧吧，秋風(fēng)已溜著滾燙的田地壟溝悄然潛行而來——酷烈盡頭，自有清涼撫平人間煙火的燙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