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品讀《柳溪竹枝詞》</p> <p class="ql-block">清末民初嘉善汾南漁俠妙員軒主周斌芷畦夫子《柳溪竹枝詞第七八首》</p><p class="ql-block">觀音兜內(nèi)拜觀音，</p><p class="ql-block">萬佛橋邊萬佛臨。</p><p class="ql-block">妾為郎君深萬福，</p><p class="ql-block">郎須對妾起婆心。</p><p class="ql-block">~周芷畦</p><p class="ql-block">注：觀音兜在分湖中。萬佛橋在始字圩。萬福橋在得字圩。普寧橋俗呼婆心橋。</p> <p class="ql-block">讓我們來沉浸到這首詩的深處，感受它如分湖之水般流淌的意義：</p><p class="ql-block"> 清末民初的江南水鄉(xiāng)，煙波浩渺的分湖之畔，嘉善陶莊的詩人周芷畦，用一首看似簡單的竹枝詞，在二十八個字里，釘下了一座消失的江南。這不僅僅是一首情歌，更是一張用情感經(jīng)緯編織的文化地圖，一曲在神佛低語中覺醒的女性心音，一次將古老信仰拉入煙火人間的語言實驗。</p><p class="ql-block"> 想象一個陶莊的漁家女子，她的生命軌跡被巧妙地錨定在四個地名上。她搖著小船，從形似觀音兜帽的水域“觀音兜”出發(fā)，那里是她祈求姻緣順?biāo)斓男叛銎瘘c。櫓聲欸乃，船行至“萬佛橋”，橋名承載著萬佛降臨的莊嚴(yán)，或許橋欄曾刻佛像，或許附近有古寺梵音，但此刻，在她眼中，“萬佛臨”的期盼早已悄然置換——她等待的是那個身影的出現(xiàn)，神性的光輝在此刻化作了人間的曙光。船靠岸邊，她踏上“萬佛橋”所在的圩岸，行至“萬福橋”。這橋名本是吉祥的祝福，而她對著情郎深深道一個“萬?！薄＿@動作耐人尋味：萬福禮本是卑者對尊者之禮，她的主動行禮，看似謙卑，實則是一種溫柔的反轉(zhuǎn)，將情郎推向了“被祈求者”的位置，行禮的動作里包裹著祝福的深意，也暗含著對回應(yīng)的期許。最后，她的目光或腳步停留在俗名“婆心橋”的普寧橋畔。“婆心”，這源自佛教“苦口婆心”的慈悲之語，在搖櫓聲中、在漁火映照下，被徹底地還俗了。她所求的，不再是高僧普度眾生的宏愿，而是情郎對她一人的專注與忠貞——“郎須對妾起婆心”。這一聲叮嚀，大膽而直白，佛殿里的莊嚴(yán)誓愿，就這樣被她輕輕摘下，系在了兒女情長的舟楫之上。</p><p class="ql-block"> 這便是周芷畦的神來之筆。他讓筆下的漁女，完成了一場靜默而有力的文化挪用。觀音兜、萬佛橋、萬福橋、婆心橋，這些地名所承載的宗教符號和公共意義——觀音救難、萬佛莊嚴(yán)、萬福吉祥、婆心慈悲——在她的情感敘事里被一一解構(gòu)、重組。水域的安全感等同于婚姻的穩(wěn)定，神佛的降臨被渴望為情郎的到來，禮儀的姿勢承載著私密的情感訴求，普世的慈悲濃縮為專一的承諾。這不是簡單的諧音游戲，而是水鄉(xiāng)生活智慧與民間信仰邏輯的生動體現(xiàn)。它與當(dāng)?shù)亓鱾鞯摹百澤窀琛蔽變x異曲同工——鄉(xiāng)民們能把艱深的《金剛經(jīng)》唱成“梔子花開六瓣頭，情哥約我黃昏后”。莊嚴(yán)的佛經(jīng)渡河而來，最終在吳儂軟語的溫床里靠岸，化作稻花香里、漁舟唱晚時最樸素也最熾熱的情話。神壇與婚床，在分湖的粼粼波光中完成了奇妙的交融。</p><p class="ql-block"> 當(dāng)我們凝視詩中那位女子，更能感受到一種超越時代的力量?！版獮槔删钊f福，郎須對妾起婆心”——“妾”的自稱帶著舊時代的烙印，但她的姿態(tài)絕非被動。她主動行禮“深萬?！?，更主動提出要求“郎須”。在女性聲音被禮教重重包裹的時代，她借用了“神佛”的外衣和“禮儀”的框架，為自己內(nèi)心的情感訴求開辟了一條通道。她不是祈求命運的垂憐，而是要求一份平等的回應(yīng)。這份直白與膽識，在同時期閨閣詩人仍在“愿天速變作男兒”的性別置換想象中掙扎時，顯得尤為珍貴。她不需要變成男子，她就在水鄉(xiāng)的舟楫之上，在神佛與橋梁的見證下，用一首歌謠，宣告著情感自主的萌芽。</p><p class="ql-block"> 時間定格在1915年，《柳溪竹枝詞》結(jié)集出版。此時，新文化運動的驚雷尚在醞釀。周芷畦的這首小詩，卻已在不經(jīng)意間觸碰了未來的脈搏。它用陶莊的方言俚語（如“婆心”在吳語中的獨特發(fā)音）押著險峻的韻腳（十二侵韻），比胡適“我手寫我口”的白話詩宣言早了五年。它以女子第一人稱的直抒胸臆，比冰心《繁星》中溫柔的傾訴更早展現(xiàn)出一種源自民間的、野性而真實的女性聲音。它更將朱彝尊《鴛鴦湖棹歌》的文人雅趣，徹底拉回了“網(wǎng)起銀鱗換酒錢”的煙火人間，實踐了柳亞子“以野史補正史”的文學(xué)理想。這二十八個字，像一顆深埋的種子，悄然孕育著現(xiàn)代性的微光。</p><p class="ql-block"> 如今，當(dāng)我們站在分湖畔，古橋或許已沉入水底，圩田的輪廓可能被現(xiàn)代道路改寫，但周芷畦的詩句，卻像不滅的漁火，穿透了時光的煙水。學(xué)者們循著“觀音兜”、“萬佛橋”的線索，在泛黃的古地圖和耄耋老者的回憶中，定位著消失的圩田水利智慧?；樗尊^里，“深萬?！钡膬?yōu)雅姿態(tài)被重新納入現(xiàn)代禮儀教程，連接著古今對美好姻緣的祝愿。環(huán)保組織甚至以“婆心”為名，呼吁守護分湖的清澈，讓慈悲的情懷從兒女私情擴展至對自然的敬畏。在非遺館中，當(dāng)白發(fā)漁婦用蒼涼的嗓音再次唱起“郎須對妾起婆心”，我們忽然明白，這首詩早已超越了文學(xué)的邊界。它不再僅僅是一首寫在紙上的詩，它已升華為這片水鄉(xiāng)土地的精神基因，一個關(guān)于信仰如何融入生活、女性如何爭取表達、語言如何在民間煥發(fā)活力的永恒密碼。它提醒著每一個匆忙的現(xiàn)代人：即使石橋沉沒，只要那帶著水汽的呼喚仍在——“郎須對妾起婆心”——那份對誠信、對真情、對生命間溫柔契約的古老守望，就永遠不會在分湖的波光中真正消逝。這流水上的詩篇，是消逝的江南投給未來的一枚永恒的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