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那年我種了幾畝黃金晴水稻</p><p class="ql-block">文/薛宏新</p><p class="ql-block">谷雨前三日，心窩子里的火苗子就燎開了鍋。炕頭柜最底下，掏出了往年攢下的“黃金晴”稻種。油紙包一撕開，嚯，一股子陳年的、帶著點塵土氣的干爽香就鉆了出來。一粒粒稻種，金澄澄，沉甸甸，躺在手心，硬得像淬過火的小鐵豆。手指頭捻著，竟有日頭曬透了的暖意，直往心里鉆。</p><p class="ql-block">剛進陽歷五月，秧苗床就選在村北最肥的那溜兒地。平土，耙細，潑足了底水，泥土吸吮得咕咕有聲。種子密密撒下去，輕得像怕驚醒熟睡的嬰孩，再薄薄覆上一層細軟的“蒙頭糞”。那幾日，吃飯睡覺都在秧池邊轉(zhuǎn)悠，眼巴巴瞅著。直到那黝黑的土皮上，忽然迸出一點怯生生的綠芽兒，頂開土殼，帶著一身細密的露水珠，向著日頭探頭探腦。心，也跟著那綠芽兒，一點點拱出了地面。</p><p class="ql-block">苗兒躥得快，那綠，眼見著就厚實起來、鮮亮起來。芒種風一到，該移栽了。</p><p class="ql-block">清早起來，露水珠子壓彎了稻葉尖兒，亮晶晶的，跟叼著滿嘴的碎銀簪子似的。卷起褲腿，赤腳踏進三畝水田里。冰涼的泥水激得腿肚子一哆嗦。彎腰，從秧床上拔起一簇簇嫩秧苗，那根須還帶著濕潤的泥土氣，白生生，水靈靈。攥在手里，像握著初生羊羔的蹄子。</p><p class="ql-block">栽秧是樁苦營生，腰彎下去就跟折了的扁擔一樣，半天直不起來。左手分秧，右手插苗，指尖在泥水里摸索、按壓，得穩(wěn)住根須，讓那嫩苗在泥漿里挺直腰桿。一行行，一列列，田水映著天光人影，渾濁的泥漿里漸漸鋪開一片新翠。鄰家鐵柱開著新買的電三輪，“突突突”從田埂上過，咧著嘴笑：“哥哎，費這牛勁！指望這薄地生金疙瘩？你當是伺候城里的祖宗盆景哩？”我直起酸痛的腰，捶了兩下，沖手心“呸”唾口唾沫，搓了搓，又埋頭扎進泥水里——功夫是泥腿子唯一的本錢，唾沫星子砸不出半分收成。</p><p class="ql-block">日頭一天比一天毒，像個懸在頭頂?shù)臒t鐵鏊子。河溝里的水眼見著一天矮一圈，瘦得像條曬蔫了的絲瓜瓤子。禾苗的葉子尖兒開始打蔫、卷邊兒，泛出焦渴的黃。旱魃那鬼東西，分明就蹲在田埂的樹蔭下，得意洋洋地舔著干裂的唇！</p><p class="ql-block">挑水成了命根子。肩膀頭子早已磨得通紅發(fā)亮，扁擔壓在肩上，“咯吱”“咯吱”，每一步都像踩著自個兒的骨頭縫兒走路。清早擔露水，傍晚挑落日，沉重的水桶撞擊田埂，“哐當哐當”，那響聲沉悶又固執(zhí)，震得半個村子都曉得我在跟老天爺搶水喝！村口老槐樹下，幾個老漢端著豁口碗，“吸溜”著玉米糊糊，眼皮耷拉著嘆氣：“唉，日頭爺這是鐵了心要煎干咱的油?。 ?lt;/p><p class="ql-block">肥也緊著上。熬得發(fā)黑的土肥，味道沖得能頂人一跟頭；雪白的尿素，撒下去像落了層薄霜。三伏天的夜里，還得提著馬燈，沿著田埂細細巡查，手指捻著稻葉，借著昏黃的燈光看有無蟲眼——伺候這“黃金晴”，比伺候坐月子的老婆還精心三分。</p><p class="ql-block">七月十五那天，天陰沉得厲害，像口倒扣的大黑鍋。后半夜，“咔嚓”一聲炸雷，劈開了墨汁似的天幕。我一個激靈蹦起來，趿拉著鞋就往田埂上沖。河溝子瘋了！渾黃的水頭打著裹著草根的旋兒，吐著白沫，“嗷嗷”叫著往稻地里灌。手腳并用，拼命鏟土壘埂，泥漿裹著汗水和冰涼的雨水，糊得眼睛都睜不利索。</p><p class="ql-block">冷不丁，腳邊冒出一個佝僂的人影，頂著破草帽，披著舊蓑衣，看不清臉。一雙枯樹枝似的手，掄著鐵鍬，悶頭堵那豁口子。雨水從他草帽檐上淌成線?！凹S蛋爺？”我心頭一熱，聲音堵在嗓子眼。他家的地早包出去了，沒想到……“苗是命根子，不敢毀嘍……”他聲音悶在雨聲里，像從地底下拱出來的。那一刻，這老骨頭就像從這片土地里憋出來的一截老樹根，風雨再大，也熄不滅他那點倔強的火星兒。</p><p class="ql-block">八月十六夜里，月亮毛茸茸的，像是長了層金黃的絨毛。稻穗終于沉沉地勾下了頭！我的老天爺！滿眼都是晃動的金！風掠過稻田，稻浪起伏，一層推著一層，窸窸窣窣，又嘩嘩啦啦，那是大地在舒展筋骨，暢快地喘息！鐮刀片子“嚓嚓”作響，割斷稻稈的脆響，也割斷了心頭那根繃了足足幾個月的弦兒。稻粒子飽滿得撐破了殼，在陽光下蹦跳，晃得人睜不開眼！石磙子在打谷場上沉重地吱扭扭轉(zhuǎn)著圈，谷粒兒從秸稈里掙脫出來，“噼啪”作響，像土地爺自個兒在哼唱一首磨得發(fā)亮的古老謠曲。</p><p class="ql-block">新打下的稻谷攤在曬場上，“黃金晴”這名兒真叫得不虛！金黃扎眼，粒粒飽滿堅硬，攤開一片，整個曬場都像鋪上了一層厚實的金箔。村里老少爺們兒聞著味兒似的圍上來，這個抓一把在手心里搓搓，那個捏幾粒放牙縫里使勁一咬，“嘎嘣”一聲脆響，眼里直放光：“老天爺睜眼！真真兒的金豆子啊！”鐵柱媳婦扭著腰肢過來，撇著嘴，可那雙涂了眼影的眼睛早粘在稻谷上挪不開了，忍不住也伸手抓了一把。金黃的米粒，鉆進她染得鮮紅的指甲縫里，竟比腕子上那細細的金鐲子還亮堂！她拖長了調(diào)兒，那酸溜溜的味兒直往人鼻孔里鉆：“哎呦喂，大哥，往后你家煙囪冒的香氣兒，怕都得鍍上一層金粉子吧？美得你夜里睡覺都咧著嘴哩！”我捏起一粒滾圓的米，丟進嘴里，用后槽牙慢慢研磨開。一股子厚實綿長的香，裹著太陽烘烤過的暖、泥土深沉的醇、還有雨水洗過的清甜，在舌尖上悄然化開，順著喉嚨滑溜溜地熨帖下去，五臟廟里攢下的所有焦灼與饑渴，心窩子里那些年深日久、皺巴巴的褶子，一下子都被這味道熨得平平展展。</p><p class="ql-block">新米下了鍋，怪事！灶膛里的火苗子，竟幽幽地泛出藍盈盈的光！那米香，起初還羞答答地藏著掖著，像個剛過門的小媳婦。猛地，就憋不住了，“轟”地一聲炸將開來，霸道無比！頂?shù)缅伾w噗噗亂跳，順著門縫窗縫兒，蠻不講理地擠出去，塞滿了整個小院，又翻過墻頭，在巷子里橫沖直撞。左鄰右舍的鼻子，一個個都像被無形的魚鉤子鉤住了，使勁兒抽抽著。狗不叫了，仰著頭癡迷地吸氣；墻頭上的老貓，鼻翅兒一聳一聳——香！香得人腳底板子發(fā)飄，像是踩在剛彈好的棉花上！</p><p class="ql-block">鍋蓋掀開那一剎，白茫茫的蒸汽直沖屋頂，仿佛要把房梁都頂穿個窟窿！霧氣氤氳散開處，一碗碗米飯端上了桌。粒粒分明，晶瑩剔透，潤得像剛剝開殼的青皮嫩玉，閃著溫潤的光。我踩著梯子爬上自家平房頂，眺望那三畝剛剛卸下重負的土地。收割后的田野一片坦蕩，只剩下齊刷刷的稻茬樁子，密密麻麻立著，沉默而整齊，宛如大地為自己刻下的無數(shù)細小豐碑。夕陽熔金，給這坦蕩的胸膛披上了一層流動的金粉，像一場耗盡所有氣力的盛大燃燒剛剛平息，地上還殘留著滾燙的灰燼余溫，而在這灰燼之下，某種新的悸動，已然在黑暗中悄然醞釀、生根。</p><p class="ql-block">我最后抓起一把“黃金晴”，溫熱的米粒在掌心閃著沉靜內(nèi)斂的光。這哪是米？分明是土地摁下的滾燙指印，是日精月華熬足了火候才煉出的金丹！灶膛里那藍幽幽的火苗子，還在一跳一跳，執(zhí)著地舔著漆黑的鍋底，像一雙看透了古往今來、風雨滄桑的老眼，依舊在無聲守望。</p><p class="ql-block">恍然徹悟，這地底下長的，從來不只是幾株莊稼。祖祖輩輩的魂靈，都蹲在這片黑土里，守著這口灶火，盯著這鍋飯香！這一碗“黃金晴”熬出的稠飯，盛的便是人間最沉甸甸的滋味——根子扎在最深的黑泥里，吸吮著苦澀的漿水，千辛萬苦，圖個啥？不就為了頂梢上昂起的那一穗不可磨滅的金光！麥也罷，稻也罷，那穗子上凝結(jié)的金黃，是土地對汗珠子摔八瓣的人，砸在地上最結(jié)結(jié)實實的一句回聲：只要你的心夠誠，勁兒夠韌，脊梁夠硬，甭管老天爺賞不賞那張臉，腳下的土地，它從來不會昧掉你該得的那一份收成?。ㄗ謹?shù)2842）</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