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梅雨季的潮氣退去時，閣樓的樟木箱發(fā)出"吱呀"一聲。我蹲在積灰的舊物里翻找去年的絨線帽，指尖突然觸到一片冷硬的圓——那是枚鐵環(huán)，兒時玩過的，直徑約莫手腕粗細，邊緣被歲月磨出蜜色的包漿，像塊凝固的琥珀。</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記憶的閘門"轟"地撞開，二十年前的蟬鳴裹挾著槐花香涌進來。</p> <p class="ql-block"> 那是個被雨水洗過的午后，老巷的青石板還泛著水光。我趴在門墩上啃黃瓜，看隔壁阿福蹲在墻根鼓搗什么。"哐當"一聲，他從褲兜掏出個鐵絲彎成的圈，又扯了截奶奶縫衣裳的藍布線系在環(huán)上："瞧，這是鐵環(huán)！"他舉著它跑過曬谷場，鐵環(huán)撞在青石板上，"叮叮"聲像誰把星星揉碎了撒在地上。"我也要！"我撲過去要搶，卻被他笑著躲開。阿福把鐵環(huán)往地上一放，右手拇指抵住環(huán)心，四指輕輕托住底部，手腕輕輕一抖——鐵環(huán)便搖搖晃晃滾了出去，在青石板上劃出銀亮的弧線。"看，要像哄小娃娃似的，手太重它就鬧脾氣。"他跑回來，鼻尖沾著汗，眼睛亮得像兩顆黑葡萄。</p><p class="ql-block"> 從那天起，我的小布包里總裝著那枚鐵環(huán)。清晨的露水打濕褲腳時，我和阿福、招娣就蹲在巷口練手。招娣的鐵環(huán)是她爹從廢品站撿的，邊沿磕得像鋸齒，滾起來總往左邊歪，她急得直跺腳："這破鐵環(huán)偏心！"阿福的鐵環(huán)最亮，是他攢了三個月冰棍錢買的，環(huán)身映得出人影；我的鐵環(huán)最輕，是奶奶用舊自行車的鋼圈裁下的，她說："女娃子玩輕省些，別摔著。"</p><p class="ql-block"> 我們追著鐵環(huán)跑過老郵局的青石板，跑過糖畫攤前飄著甜香的竹棚，跑過張奶奶的葡萄架下。鐵環(huán)撞在磚墻上"咚"地彈回來，撞在老墻的裂縫里"咔"地卡住——這時候我們便笑著撲過去，膝蓋蹭著青石板也不覺得疼。最妙是傍晚，夕陽把影子拉得老長，鐵環(huán)滾過的地方落滿碎金似的光斑。風里飄來灶房的飯香，張奶奶端著搪瓷碗喊："小饞貓們，該回家喝綠豆湯啦！"我們攥著鐵環(huán)往家跑，鐵環(huán)在手里晃呀晃，像握著一團不肯落的太陽。</p><p class="ql-block"> 后來那枚鐵環(huán)有了自己的故事。環(huán)壁上那道淺凹，是我七歲那年摔進泥坑時磕的，至今能摸見泥漬滲進金屬的紋路；線繩換了三回，最后一回是奶奶拆了自己的藍布衫袖口，戴著老花鏡坐在門檻上縫，針腳歪歪扭扭像排小蝸牛；環(huán)內(nèi)側還留著我指甲的劃痕——那年我急得直跺腳，鐵環(huán)總滾不直，便用指甲拼命摳，奶奶摸著我發(fā)紅的手指說："慢慢來，急不得。"</p><p class="ql-block"> 小學畢業(yè)那天，我把鐵環(huán)塞進木箱底。母親摸著我的頭說："該收收心啦，上初中要讀課本，哪有功夫玩這些。"我望著窗外正在拆除的老郵局，青石板被挖機鏟起，揚起的灰塵里，似乎還能看見阿福舉著鐵環(huán)跑過的影子。</p><p class="ql-block"> 如今鐵環(huán)躺在掌心，環(huán)上的凹痕里還凝著舊時光的溫度。窗外的蟬鳴依舊，可老巷早變了模樣：青石板換成了大理石，曬谷場蓋起了玻璃幕墻的商場，連糖畫攤都搬去了民俗街。我輕輕轉動鐵環(huán)，它在陽光下劃出一道溫柔的弧，恍惚又聽見童年的自己在巷子里喊："等等我——"那聲音穿過二十年的光陰，撞進此刻的耳膜，像一枚被重新擦亮的星子。</p><p class="ql-block"> 奶奶臨終前拉著我的手說："人這一輩子，最金貴的不是什么大本事，是能把普通的日子過出甜來。"那時我不懂，如今望著掌心里的鐵環(huán)忽然明白——那些追著鐵環(huán)跑過的清晨與黃昏，那些為鐵環(huán)偏左而跺腳的瞬間，那些混著飯香的風里飄著的笑聲，早把平凡的日子釀成了蜜。</p><p class="ql-block"> 風從窗口吹進來，鐵環(huán)在陽光里閃著暖光。原來有些快樂從未褪色，它們只是換了種方式，藏在記憶的褶皺里，等某個潮濕的午后，被一枚舊鐵環(huán)輕輕喚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