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兒時的家,是一個簡單的字眼,一段溫暖的記憶, 一份魂牽夢縈的牽掛,樸實而又簡單。小時候總會想著長大逃離,去看外面的世界,長大后帶著懷念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想回總也回不去。人生,大抵如此往復(fù)。</p><p class="ql-block">六歲那年,父母用攢了半輩子的積蓄,加上東拼西湊的債務(wù),終于告別住了三代的窯洞,我們搬進磚木結(jié)構(gòu)的新房。我至今記得父親蹲在窯洞口抽煙的樣子,煙頭的紅光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像極了窯頂上滲水的反光。</p> <p class="ql-block">新房上梁的鞭炮轟鳴,炸得人頭皮發(fā)麻,耳朵里只剩下嗡嗡的回響。就在這片混亂的當(dāng)口,我和姐姐結(jié)結(jié)實實挨了頓揍,姐姐淚珠滾落,鳴咽連成一片;而我竟迸出了笑聲,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我沒有挨揍。</p><p class="ql-block">院角那頭養(yǎng)了一年的大黑豬,原本正臥著曬太陽。鞭炮猝響——那畜生竟像遭了烙鐵炙燙般猛地彈起,喉嚨間發(fā)出渾濁可怕的咆哮,四蹄亂刨,繃得麻繩錚錚作響。只聽得“嘣”一聲,粗繩應(yīng)聲而斷!它一路狂飆,在院內(nèi)橫沖直撞,把許多東西撞得東倒西歪,頃刻間院內(nèi)狼藉一片。</p><p class="ql-block">我和姐姐正在新房的泥地上畫跳房子的格子。潮濕的泥土帶著青草味,我們用碎瓦片劃出的線條歪歪扭扭,卻格外清晰。姐姐的羊角辮隨著她彎腰的動作一翹一翹,辮梢上系著的紅頭繩像兩朵跳動的火苗。</p><p class="ql-block">"紅紅!霞霞!還不快點去栓豬!"母親的尖叫聲刺破硝煙。我抬頭看見大黑豬正撅著屁股往菜園子里鉆,后腿上的麻繩在地上拖出一道長長的泥印子。但姐姐和我仍全神貫注于玩,母親的聲音在耳邊飄過,竟如微風(fēng)拂面,了無痕跡。我們只顧玩著笑著,渾然不覺那頭豬已然把菜園糟蹋的不成樣子。</p><p class="ql-block">母親的棍子帶著風(fēng)聲落下來時,姐姐的哭聲和豬的嚎叫混在一起。棍子落在我身上時,下一秒,火辣辣的疼痛就從身上炸開。但不知怎的,我聽著姐姐殺豬般的哭聲,又看到她抬手去擦拭眼淚,那沾滿泥土的手混著淚珠,霎時在臉上縱橫交錯,直淌成了無數(shù)道污濁的溝壑,濕漉漉、黏糊糊地混作一團。我竟笑出了聲,笑聲在混亂中顯得格外清脆。</p><p class="ql-block">我不合時宜的笑聲,竟讓母親把二次舉起的棍子突然停在了半空。她粗糙的手掌在我頭頂懸了半晌。父親也是一臉的愕然,他頓了一會兒,最后只是重重嘆了口氣:"這孩子怕是傻了。"我仰頭看見他下巴上的胡茬沾著鞭炮碎屑,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金光。</p><p class="ql-block">新房落成后,父親常常在黃昏時分蹲在門檻上抽煙。望著西邊的兩間屋子出神。那些木梁是靠省吃儉用,一年又一年積累起來的,每一塊土坯都浸透著父母的汗水。母親則總愛擦拭窗欞,讓陽光最大限度地照進屋里。這房子不僅是遮風(fēng)擋雨的居所,更是一家人對未來的期許與承諾。在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一磚一瓦都凝結(jié)著普通人對美好生活的樸素想象。</p><p class="ql-block">二十年后,新房變成了老屋,我們也搬進了縣城的樓房里。當(dāng)我再次站在老屋的廢墟前,西邊的兩間屋子,已經(jīng)倔強地倒塌。雨水浸透的土墻回歸泥土,木梁上長出了蘑菇,仿佛時光在這里完成了某種循環(huán)。我彎腰拾起一片瓦,上面還留著當(dāng)年匠人粗糙的指印。這些殘垣斷壁像一本打開的相冊,記錄著一個家庭從貧困到溫飽的歷程,也見證了一個時代悄然遠去。我忽然明白,人生就是一個不斷建造又不斷告別的過程。我們都在時光中搭建自己的房屋,有的堅固,有的簡陋,但每一處屋檐下都藏著獨特的故事。那些看不見的磚石,才是抵御時間侵蝕的真正支柱。</p><p class="ql-block">如今在城市的陽臺上,我種了一盆從老家?guī)淼鸟R齒莧,它倔強地在異鄉(xiāng)的盆土里扎根。令我驚異的是,它細密堅韌的根系,竟如一群固執(zhí)的探險者,齊刷刷地向著西北方向伸展,這姿態(tài),像極了我們這群離鄉(xiāng)的人——無論走多遠,脖頸總是不自覺地擰著,朝著故土的方向凝望,那目光里是扯不斷的線,是無聲的歸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