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鄭州火車站東南隅的晨光總是來得格外早。當(dāng)?shù)谝豢|陽光掠過大觀國貿(mào)的玻璃幕墻,錢塘衣城門口已經(jīng)響起了推車滾輪摩擦地面的咕嚕聲——那些裹著黑色塑料袋的服裝包裹將被發(fā)往全國,而在這片喧囂背后,一條南北走向的窄街正慢慢蘇醒。它像一張被歲月拉彎的弓,把1910年的磚墻、1927年的里弄和2023年的早餐攤串成了鄭州最生動的市井長卷,這就是弓背街。</p> <p class="ql-block">站在大同路南望,弓背街的弧度在衛(wèi)星地圖上清晰可辨。這條長約380米的街道并非生來如此,如今的模樣是原弓背街與維新里在城市變遷中縫合的結(jié)果。以消失的新馬路為界,北段承襲了“弓背”之名,南段則藏著“維新里”的舊痕,就像鄭州老城區(qū)的一塊拼圖,被批發(fā)市場的鋼筋叢林小心包裹。</p> <p class="ql-block">1910年前后,當(dāng)京漢鐵路的蒸汽機車第一次轟鳴著掠過鄭州,大同路東部南側(cè)漸漸形成了最初的弓背街。那時它只有260米長,5米寬,兩側(cè)是清一色的磚木平房,青石板路被獨輪車碾出深淺不一的轍痕。</p> <p class="ql-block">因街道中段微微西凸,從空中俯瞰恰似一張拉滿的弓背,弓背街這個直白的名字便在挑貨郎的吆喝聲中傳了開來。住在街東頭的老人至今記得,小時候跳房子用的粉筆線,總要順著街的弧度畫,仿佛連游戲都要遵從這條街的自然意志。</p> <p class="ql-block">南段的維新里則帶著更鮮明的時代印記。1927年,這片叫了多年"花地崗"的荒地被整平,鋪了碎石路,取"維新變法"之意定名"維新里"。120米長的街巷里,青磚灰瓦的四合院漸次排開,門楣上雕著簡化的纏枝紋,與北段的平民居所形成微妙的差異。當(dāng)時住在里弄深處的多是鐵路職員,傍晚常有穿制服的男人提著銅壺回家,壺底磕碰石板路的聲響能傳半條街。</p> <p class="ql-block">連接兩段街巷的新馬路,本身就是一部微縮的城建史。1926年前,這里還是條雨天泥濘、晴天揚塵的"北大溝",溝邊堆滿煤渣和生活垃圾。1927年春,市政部門組織人力填平溝壑,鋪了4.5米寬的土路,取名"新馬路"。</p> <p class="ql-block">這條東西走向的小路像條拉鏈,把弓背街與維新里緊緊連在一起,也讓原本分散的居民區(qū)有了統(tǒng)一的市井節(jié)奏——清晨的豆?jié){攤會從新馬路西口擺到弓背街北口,傍晚的煤爐煙氣則順著街的弧度慢慢彌散。</p> <p class="ql-block">如今站在街口,仍能找到當(dāng)年的地理坐標(biāo)。錢塘衣城西側(cè)的窄巷口掛著褪色的路牌,往里走30米,那棟橫亙在路中央的三層紅磚樓,正是原弓背街與維新里的分界點。樓墻的紅磚被風(fēng)雨浸成深褐色,三樓的木質(zhì)窗欞已朽成鏤空的花紋,卻倔強地保持著當(dāng)年的姿態(tài),像位沉默的證人,看著批發(fā)市場的高樓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p> <p class="ql-block">弓背街的北段藏著鄭州最早的箱包記憶。上世紀(jì)八十年代,當(dāng)火車站周邊的服裝批發(fā)剛露端倪,這里已經(jīng)聚集了二十多家箱包作坊。從大同路拐進(jìn)來,皮革的腥氣混著縫紉機的嗒嗒聲撲面而來,路邊堆著成捆的人造革,裁縫師傅坐在小馬扎上,用黃蠟線把提手縫在帆布包上,手指被針扎出的血珠蹭在包面上,成了最早的"防偽標(biāo)記"。</p> <p class="ql-block">那時的弓背街是真正的"箱包一條街"。河南各地的供銷社采購員背著軍綠色挎包來進(jìn)貨,在掛滿樣品的攤位間擠來擠去,嘴里用變調(diào)的普通話砍價。街東頭的老李家開著當(dāng)時最大的鋪子,玻璃柜臺里擺著能裝下棉被的旅行包,包角鑲著鐵皮,提手是加粗的尼龍繩,據(jù)說能承重五十斤。1992年春節(jié)前,排隊買包的人從店里一直排到大同路,老李臨時雇了三個親戚幫忙打包,煮餃子都得輪流回家吃。</p> <p class="ql-block">這種盛況持續(xù)到2000年代初。隨著周邊服裝批發(fā)市場擴容,南段的維新里率先轉(zhuǎn)型。天中里的批發(fā)商需要就近解決午飯,維新里的居民開始把臨街的房間改成小飯館,賣燴面、餃子和炒米。最早開起快餐店的是從周口來的王家夫婦,他們在自家15平米的平房里支起煤爐,用搪瓷大碗盛燴面,湯里飄著自家腌的辣椒。到了飯點,扛著黑塑料袋的搬運工蹲在門口的小馬扎上,呼嚕呼嚕吃面的聲響蓋過了縫紉機的噪音。</p> <p class="ql-block">街巷中段的那棟三層老樓,一樓的商鋪最能體現(xiàn)這種變遷。最東頭的位置曾經(jīng)屬于弓背街糧店,木質(zhì)柜臺上嵌著鐵皮漏斗,買糧的居民要自帶布袋,排隊時總有人盯著墻上的價目表盤算。</p> <p class="ql-block">糧店撤了之后,這里開過箱包輔料店、服裝店,現(xiàn)在賣著饅頭和早餐,蒸籠里冒出的白汽模糊了二樓斑駁的墻皮。有次早高峰,賣饅頭的張師傅數(shù)著零錢,抬頭看見穿西裝的年輕人正對著糧店遺留的木質(zhì)柜臺拍照,突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就是在這個位置,用兩斤糧票換了半袋玉米面。</p> <p class="ql-block">弓背街的清晨從凌晨四點開始。當(dāng)批發(fā)市場的卷閘門還緊閉著,南段的早餐攤已經(jīng)支起了煤爐。賣胡辣湯的李嫂踩著露水搬鐵桶,湯勺碰撞桶壁的叮當(dāng)聲,會驚醒住在紅磚樓里的租客。這些在服裝市場打工的年輕人,租著每月400元的房間,公共廚房的水龍頭永遠(yuǎn)在滴水,卻能省下不少錢寄回老家。</p> <p class="ql-block">那棟被戲稱為"功夫樓"的三層紅磚建筑,是整條街的生活縮影。一樓的饅頭鋪與面條攤共用一個電表,老板們記賬時總要爭論誰多用了幾度電;二樓的走廊晾著五顏六色的衣服,鐵絲上還掛著凍成硬塊的臘肉;三樓的住戶得從外側(cè)加裝的鐵樓梯上去,樓梯扶手被磨得發(fā)亮,雨天能映出頭頂?shù)奶炜铡S写伪┯?,二樓的王奶奶?dān)心樓頂漏雨,搬著小板凳坐在樓梯口守著,見人就念叨:"這樓比我歲數(shù)都大,可不能塌喲。"</p> <p class="ql-block">居民間的默契藏在細(xì)節(jié)里。街西頭的"面條阿姨"從不用招牌,熟客知道喊一聲"面條",她就會從麻將桌旁站起來,撩起圍裙去切面。住在公共廚房隔壁的張師傅,總把自家腌的咸菜放在灶臺邊,誰做飯都能舀一勺;收廢品的老楊每天中午準(zhǔn)時經(jīng)過,仰頭喊一聲"有破爛沒",樓上就會扔下捆好的紙箱。這些不用言說的規(guī)矩,讓擁擠的空間有了彈性,就像這條街的弧度,總能在狹窄處找到舒展的可能。</p> <p class="ql-block">午后的弓背街有種奇異的寧靜。批發(fā)市場的喧囂被高大的建筑擋住,陽光透過老樓的間隙落在青石板上,形成長短不一的光斑。穿拖鞋的老人搬著小馬扎坐在門口,看著穿校服的孩子從眼前跑過——他們是管城區(qū)輔讀學(xué)校的學(xué)生,放學(xué)后會沿著街的弧度慢慢走回家,書包上的卡通掛件晃來晃去,驚飛了在墻根打盹的麻雀。</p> <p class="ql-block">這種寧靜里藏著老街的韌性。當(dāng)周邊的高樓越蓋越高,弓背街的居民們用自己的方式對抗著變遷。有人把舊門板改成了餐桌,在上面擺著從網(wǎng)上買的鮮花;有人在窗臺種滿多肉植物,用塑料布擋著樓上滴下的雨水;就連那棟被判定為"危樓"的老建筑,一樓的商鋪依然堅持營業(yè),仿佛只要蒸籠還在冒汽,生活就不會停擺。</p> <p class="ql-block">傍晚時分,批發(fā)市場的人流開始回流。拖著大推車的搬運工從街口經(jīng)過,黑色包裹上的麻繩勒出深深的印痕。他們大多不會走進(jìn)弓背街,卻知道這里有5元一碗的燴面,10元三個的饅頭。而住在街上的人們,會搬著小板凳坐在門口,看著那些包裹被裝上貨車,想象著它們將抵達(dá)的遠(yuǎn)方,就像當(dāng)年從這里出發(fā)的箱包,帶著鄭州的印記走向全國。</p> <p class="ql-block">站在弓背街南口回望,紅磚樓的剪影正慢慢被夕陽拉長。街東側(cè)的管城花園里,幾位老人在打太極,他們腳下的土地,正是1923年京漢鐵路籌委會通訊處的舊址。那段紅色歷史與眼前的市井生活奇妙交融,讓這條街的年輪里,不僅有柴米油鹽,還有家國記憶。</p> <p class="ql-block">如今的弓背街像個被時光遺忘的角落。北段的箱包店開始兼做電商,老板們對著手機直播,鏡頭里的街道顯得格外窄;南段的小吃攤裝上了掃碼支付,收款提示音蓋過了算盤聲;只有巷口的修鞋攤還在用老式鐵砧,敲打聲里能聽見十年前的節(jié)奏。</p> <p class="ql-block">有次遇到來拍紀(jì)錄片的年輕人,他們舉著相機追拍穿校服的孩子,鏡頭掃過斑駁的墻面時,賣饅頭的張師傅湊過來看:"能把我拍進(jìn)去不?等我孫子長大了,讓他看看爺爺當(dāng)年在這賣饅頭。"老人的話或許道破了老街的意義——它不僅是城市的舊相簿,更是普通人生活的紀(jì)念碑,那些被忽略的日常,恰恰是最堅韌的歷史。</p> <p class="ql-block">暮色漸濃時,批發(fā)市場的霓虹燈亮了起來,把弓背街的影子壓得更短。穿睡衣的居民端著飯碗在門口聊天,討論著哪家的面條漲了五毛錢;收攤的早餐車往墻角一靠,鐵桶里的剩湯還在冒著熱氣;只有那棟三層老樓沉默著,三樓的窗口透出昏黃的燈光,像只眼睛,看著這條街在時代的洪流里,繼續(xù)保持著自己的弧度。</p> <p class="ql-block">這條藏在鄭州火車站旁的弓背街,或許永遠(yuǎn)不會成為網(wǎng)紅打卡地,卻會在每個清晨準(zhǔn)時蘇醒。當(dāng)?shù)谝豢|陽光再次掠過它的脊背,那些車輪碾過的轍痕里,又會生長出新的故事——就像它一百多年來做的那樣,把平凡的日子,彎成最動人的弧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