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東鎮(zhèn)魂塔的記憶與重生*余燼長明（小說故事）

王治偉（不私聊）

昵稱：王治偉美篇號：499406937圖片：網(wǎng)絡，致謝網(wǎng)絡圖片提供的朋友 ——引：1937年正月初三，滿洲舞臺劇院火光沖天。爺爺被我死命拽離戲院時，還罵我攪了他的好戲。那晚，1200人擠在僅容800人的木樓里，大門詭異地鎖死。只有我和爺爺活了下來。日偽建起鎮(zhèn)魂碑，碑文刻著“慰靈”，卻在百姓口中成了“鎮(zhèn)魂”。七十年后，開發(fā)商要拆碑蓋樓。挖掘機剛碰塔基，工人便離奇暴斃。老人顫巍巍走到塔前：“你們不是惡鬼，只是沒人記得名字了。”他念出一個個遇難者姓名，石碑突然滲出清泉。開發(fā)商改碑為紀念館，碑下挖出我當年跑丟的虎頭鞋。--- 臘月里的寒風，像蘸了冰水的鞭子，狠狠抽在安東城裸露的磚瓦木椽上，發(fā)出嗚嗚的悲鳴。正月初三，年味尚未散盡，空氣里卻已彌漫著一種莫名的焦躁。我緊緊攥著爺爺粗糙得像老樹皮一樣的手，被洶涌的人潮裹挾著，身不由己地涌向那座燈火輝煌、人聲鼎沸的“滿洲舞臺”。 爺爺?shù)淖旖沁珠_，渾濁的眼睛里跳躍著臺上炫目的燈火，嘴里不住地念叨著：“好角兒，奉天來的名角兒！今兒個開眼了，小石頭，咱爺倆有福氣！”他的手心滾燙，那熱度幾乎灼傷了我細嫩的手背?？晌业男模瑓s像被這臘月的風凍透了，沉甸甸墜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寒意順著脊椎往上爬。 人太多了，多得喘不過氣?？諝饫锘祀s著劣質(zhì)煙草的辛辣、廉價頭油的膩香，還有幾百人擠在一起呼出的渾濁氣息。我們被后面的人推搡著，幾乎腳不沾地地向前挪。戲樓那兩扇沉重的朱漆大門，像一張饑餓怪獸的巨口，將我們連同無數(shù)興奮的面孔一起，囫圇吞了進去。 里面更是悶罐一般?；璋档臒艋鹣拢瑪€動的人頭黑壓壓一片，根本找不到空位。長條凳上早已坐滿，后來的人只能擠在過道里，腳跟踩著腳跟，肩膀頂著肩膀。爺爺踮起腳尖，伸長脖子，像只急切的老鶴，拼命想看清臺上那影影綽綽的身影。我個子矮小，視線被無數(shù)厚實的棉襖后背堵得嚴嚴實實，只感到無數(shù)條腿在身旁蹭來蹭去，令人窒息。 戲開場了。鑼鼓點兒敲得震天響，花旦尖利的唱腔劃破喧囂，引來一片轟然的叫好。爺爺看得入神，咧著嘴，枯瘦的手掌隨著鼓點輕輕拍打著自己的大腿。臺上水袖翻飛，光影迷離，一切似乎都浸泡在一種虛幻的、令人眩暈的喧囂里。 就在這鼎沸的歡騰達到頂點時，一股極其微弱、卻迥異于煙草與脂粉的焦糊味，像一條冰冷滑膩的毒蛇，悄無聲息地鉆進我的鼻腔。那味道起初極淡，混雜在渾濁的空氣里，幾乎難以分辨。但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隨即瘋狂地擂動起來。 “爺爺！”我扯開嗓子尖叫，聲音卻瞬間被震耳欲聾的鑼鼓和喝彩聲吞沒，連自己都聽不清。我更加用力地拽他，指甲幾乎要嵌進他胳膊的棉襖里。 爺爺終于被我拽得一個趔趄，有些不耐煩地低下頭，帶著被攪擾了興致的慍怒：“鬧什么！好好聽戲！” “味兒！爺爺！糊味兒！”我?guī)缀跏撬缓鸪鰜淼?，小小的身體因恐懼而劇烈顫抖，牙齒咯咯作響，一種源自骨髓深處的冰冷預感攫住了我。 爺爺臉上的慍怒僵住了。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渾濁的眼睛里那點迷醉的亮光瞬間熄滅，被一種巨大的驚駭取代。他猛地抬頭，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死死盯向舞臺兩側(cè)那掛滿層層疊疊、色彩斑斕戲服和帷幕的深處——那里，幾縷不祥的、帶著青灰色的煙霧，正悄然地從帷幕的褶皺里滲透出來，像幾條蜿蜒爬行的毒蛇，無聲地向上攀援。 “不好！”爺爺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短促而嘶啞的驚叫，那聲音像破鑼，充滿了絕望的裂痕。他不再看戲，反手死死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他像一頭驟然受驚的老牛，用盡全身力氣，肩膀和胳膊肘蠻橫地撞開擋在身前的人墻，拖著我，逆著人潮的洪流，拼命向那兩扇剛剛吞下我們的朱漆大門擠去。 “走水啦！快跑?。　苯K于有人也嗅到了那致命的焦糊味，凄厲的尖叫如同投入滾油的水滴，瞬間引爆了整個戲樓。剛才還沉浸在戲曲幻夢中的喧囂，霎時被一種更為巨大、更為原始的恐慌所取代。鑼鼓聲、唱戲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無數(shù)喉嚨里發(fā)出的、意義不明的嘶吼和女人尖利的哭嚎。剛才還井然有序（盡管擁擠）的人群，頃刻間炸開了鍋。所有人像被捅了窩的馬蜂，瘋狂地、不顧一切地朝各個方向亂沖亂撞，只為抓住一線渺茫的生機。 恐懼像瘟疫般蔓延。我們離大門不過十幾步，此刻卻如同隔著天塹。無數(shù)身體互相推搡、撕扯、踐踏。有人被撞倒在地，發(fā)出痛苦的呻吟，轉(zhuǎn)瞬又被無數(shù)只慌亂的腳踩過。爺爺死死護住我，用他那干瘦卻異常堅韌的身體頂開撲撞過來的人。他喘著粗氣，汗水和恐懼的油光混合著，布滿溝壑的臉上肌肉扭曲著，眼睛死死盯著前方那扇越來越近、象征著生路的朱漆大門。 終于，我們跌跌撞撞撲到了大門前。幾個先到的人正瘋了似的用拳頭砸門，用肩膀撞擊那厚重的門板。 “開門！開門啊！放我們出去！”絕望的哭喊聲震耳欲聾。 然而，那兩扇剛剛還能輕易開啟的大門，此刻卻像焊死在地獄入口的銅墻鐵壁，紋絲不動！任憑外面的人如何哭喊捶打，里面的人如何用血肉之軀沖撞，它巋然不動，冷酷地隔絕了內(nèi)外兩個世界。 “鎖…鎖死了！”有人帶著哭腔絕望地嘶吼。這聲音像一把冰錐，狠狠扎進每個人的心臟。 “日本人！肯定是怕人逃票鎖了門！”一個粗嘎的聲音在混亂中帶著刻骨的怨毒吼道。 爺爺?shù)纳眢w猛地一震，眼中最后一點微光徹底熄滅，只剩下死灰般的絕望。他下意識地把我往懷里更深處摟去，仿佛想用自己的身體為我筑起最后一道屏障。就在這時，我的目光無意間掃過門栓附近的地面——借著門縫里透進來的、被濃煙扭曲的微光，我看到了一小片被踩得臟污不堪的柳絮。它靜靜地躺在那里，像一片凝固的、蒼白的灰燼。 就在這絕望的頂點，頭頂上方傳來令人牙酸的“噼啪”爆裂聲。我驚恐地抬頭望去，只見舞臺深處，一股赤紅的火舌猛地撕裂了濃重的帷幕，如同掙脫囚籠的妖魔，貪婪地舔舐著支撐戲樓的巨大木梁和頭頂同樣易燃的葦席頂棚?；饎萋又?，超乎想象。那火舌所過之處，木梁瞬間焦黑、扭曲、斷裂，燃燒的葦席如同巨大的火毯，帶著燃燒的碎片，轟然砸落下來！ “轟??！” 一聲巨響，猶如天崩地裂！一大片燃燒著的頂棚帶著萬鈞之勢，狠狠砸在我們剛剛擠過的那片區(qū)域！火星四濺，烈焰騰空！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叫瞬間爆發(fā)，又戛然而止，被火焰吞噬的噼啪聲取代。濃煙滾滾，帶著皮肉燒焦的恐怖氣味，瘋狂地灌入每個人的口鼻。 “上樓！窗子！”爺爺目眥欲裂，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他不再看向那扇絕望的死門，拖著我，像兩條在驚濤駭浪中掙扎的魚，拼命逆著向下奔逃的人流，跌跌撞撞地沖向通往二樓的狹窄樓梯。 樓梯上同樣混亂不堪，絕望的人群互相拉扯著向上攀爬。身后是步步緊逼、發(fā)出低沉咆哮的火海，灼熱的氣浪燎烤著后背，濃煙熏得人睜不開眼，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滾燙的刀子。樓梯在無數(shù)雙腳的踩踏和身后火焰的炙烤下，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不斷有燃燒的碎木和瓦礫從頭頂落下，砸在人們身上，引燃衣物，引發(fā)新一輪的慘嚎和混亂。 不知摔了多少跤，身上添了多少青紫和擦傷，爺爺幾乎是把我半拖半抱著，終于擠到了二樓回廊的盡頭。一扇糊著厚厚高麗紙的木窗就在眼前。窗下，是冰冷堅硬的后巷石板路，在遠處火光的映照下，泛著幽暗的光。 回廊的另一端，火舌已經(jīng)如同瘋狂的巨蟒，沿著木質(zhì)欄桿和柱子席卷而來，吞噬著一切可以燃燒的東西，將一張張驚恐扭曲的面孔瞬間吞沒在赤紅的烈焰之中。哭喊聲、求救聲、建筑爆裂聲、火焰的咆哮聲……匯聚成一片末日般的喧囂。 爺爺沒有絲毫猶豫。他猛地將我瘦小的身子抱起來，用盡全身力氣，像投擲一件至關(guān)重要的物品，將我狠狠推向那扇緊閉的窗戶！ “嘩啦！”脆弱的木窗欞和高麗紙瞬間碎裂。冰冷的、帶著濃烈煙塵味的寒風猛地灌了進來。 “跳！小石頭！跳下去！別回頭！”爺爺嘶吼著，聲音被濃煙嗆得斷斷續(xù)續(xù)，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他的眼睛死死盯著我，那目光復雜得難以形容——是催促，是哀求，更是一種訣別。 就在我被推出窗口、身體懸空的瞬間，借著身后沖天火光的映照，我看到了爺爺最后的神情。那張布滿皺紋、被濃煙熏黑的臉，在躍動的火光中顯得無比清晰。他的眼睛沒有看我，而是死死盯著回廊深處，那片正被火焰迅速吞噬的區(qū)域——那里，似乎有他最后想確認的東西。那眼神里沒有恐懼，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悲慟和絕望，像兩口即將干涸的枯井。 然后，一股巨大的力量把我徹底推出了窗外。世界在我身下顛倒、旋轉(zhuǎn)。寒冷刺骨的風聲在耳邊尖嘯，混雜著戲樓里那末日般的聲響。 身體重重砸在冰冷堅硬的石板地上，劇痛瞬間傳遍四肢百骸。我蜷縮在冰冷的石板上，喉嚨里全是血腥味，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口的劇痛。我掙扎著抬起頭，視線模糊，只能看到那曾經(jīng)燈火輝煌的“滿洲舞臺”，此刻已徹底淪為一座巨大、扭曲、瘋狂燃燒的煉獄！ 赤紅的火舌舔舐著漆黑的夜空，將低垂的云層都映成了血色。粗壯的木梁在火焰中發(fā)出垂死的呻吟，轟然斷裂倒塌，每一次倒塌都伴隨著一聲沉悶的巨響和沖天而起的火星瀑布。那兩扇象征著死亡、死死緊閉的朱漆大門，此刻也被烈焰吞噬，在火光中扭曲變形，如同地獄之門在獰笑。 最恐怖的，是那聲音。 火焰的咆哮如同巨獸的怒吼，震耳欲聾。但更清晰、更刺穿耳膜、更直達靈魂深處的，是從那火窟深處傳出的、無數(shù)人臨死前發(fā)出的絕望哀嚎。那聲音匯聚在一起，尖銳、凄厲、充滿了無法言說的痛苦和恐懼，仿佛萬千冤魂在烈焰中掙扎哭號，撕扯著聽者的神經(jīng)。這聲音穿透了熊熊燃燒的樓宇，穿透了冰冷的冬夜，在安東城的上空久久回蕩，如同這座城市永不愈合的傷口在汩汩流血。 濃煙如同巨大的、污濁的黑色帷幔，從每一個窗口、每一個縫隙里滾滾涌出，翻卷升騰，遮蔽了星光，也遮蔽了希望。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令人作嘔的焦糊氣味，那是木頭、布匹，更是……皮肉被焚燒的味道。這氣味無孔不入，鉆進我的鼻腔，纏繞在喉嚨深處，帶來一陣陣窒息般的惡心和眩暈。 我蜷縮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小小的身體篩糠般抖個不停。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撞擊著，不是因為寒冷，而是源自靈魂深處的巨大恐懼。眼淚早已流干，只剩下火辣辣的刺痛感灼燒著眼眶。爺爺最后那訣別的、充滿無盡悲慟的眼神，像一把燒紅的烙鐵，深深燙在我的腦海里，反復灼燒著。 “爺爺……”一個破碎的音節(jié)從我干裂的嘴唇里擠出，微弱得連自己都聽不清，瞬間就被那吞噬一切的火焰轟鳴和絕望的哭號聲徹底淹沒。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片刻，也許漫長得像一個世紀?；饎萁K于開始減弱，但那不是因為被撲滅，而是能燒的東西已所剩無幾。曾經(jīng)巍峨的戲樓，只剩下幾根巨大的、焦黑扭曲的木柱骨架，如同巨獸的殘骸，倔強而猙獰地刺向血色的夜空。余燼未熄，星星點點的紅光在廢墟深處明滅不定，像無數(shù)只不肯瞑目的眼睛。 冰冷的夜風卷著灰燼和濃煙，掠過廢墟，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音，吹拂在我臉上，帶來刺骨的寒意和濃重的死亡氣息。 人聲開始嘈雜起來。驚恐的議論，壓抑的哭泣，還有偽滿警察粗暴的吆喝聲。遠處傳來了消防水車刺耳的鈴聲，但一切都太遲了。零星的水柱徒勞地噴灑在巨大的廢墟上，激起一陣陣更濃烈的、帶著刺鼻氣味的白煙。 幾個穿著黑色制服的偽滿警察和戴著白袖箍的“協(xié)和會”人員，提著馬燈，開始像禿鷲一樣在廢墟邊緣逡巡，呵斥著試圖靠近尋找親人的幸存者。他們的影子在火光和燈光下被拉得很長，扭曲晃動，如同鬼魅。 我被人從冰冷的地上扶了起來，一件帶著陌生人體溫的破舊棉襖裹住了我?guī)缀鮾鼋┑纳眢w。一個模糊而悲憫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娃兒……命大啊……就剩這一個了？家里……還有人嗎？” 那人聲音哽咽，說不下去。 我茫然地抬起頭，看著眼前晃動的人影和遠處那巨大猙獰的廢墟輪廓，嘴唇翕動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世界仿佛被蒙上了一層厚厚的、冰冷的毛玻璃，所有的聲音和景象都變得遙遠而模糊。只有那廢墟深處，似乎還隱隱傳來細微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像風吹過狹窄縫隙的嗚咽，又像無數(shù)細碎的、壓抑的抽泣。 是幻覺嗎？還是……那些被永遠留在里面的人？ 沒人能回答我。巨大的疲憊和深入骨髓的冰冷感如同潮水般將我淹沒。眼前一黑，我徹底失去了知覺。 七十年光陰，如同鴨綠江渾濁的江水，裹挾著泥沙與浮沫，奔流不息。安東早已成了丹東，當年那場焚盡一切的沖天大火和遍地哀嚎，也漸漸沉入了城市記憶的最底層，被林立的高樓、閃爍的霓虹和喧囂的市聲所覆蓋。唯有那座矗立在廣濟花園小區(qū)一隅的石塔，像一枚頑固的楔子，死死釘在歲月的縫隙里，也釘在我心頭最深的角落。 鎮(zhèn)魂塔——人們依舊這么叫它。塔身灰白，遍布風雨侵蝕的斑駁痕跡，塔頂?shù)氖芤延行垞p。在周圍簇新的居民樓映襯下，它顯得如此矮小、古舊，格格不入。塔身兩側(cè)，那兩行刻入石髓的字跡，卻依舊清晰得刺眼：“滿洲舞臺罹災者慰靈碑”、“康德四年十一月立”。慰靈？鎮(zhèn)魂？歷史在這里沉默，只留下這冰冷的刻痕供人揣測。風穿過塔身不知名的孔隙，時常發(fā)出一種低沉的嗚咽，尤其是在寂靜的深夜。老人們說，那是塔下的魂靈在哭。 我常常坐在小區(qū)花園那棵老槐樹下的石凳上，遠遠地望著那座塔。七十年過去，當年那個被爺爺推出火窟的小石頭，早已成了垂垂老矣、腰背佝偂的“老石頭”。歲月風干了我的軀體，卻沒能風干那夜的記憶。那灼熱的火焰、絕望的哭號、爺爺最后那悲慟的眼神，還有……那扇冰冷鎖死的大門，從未有一刻真正遠離。 塔的周圍，常年有人自發(fā)地擺放著小小的、簡陋的供品。幾個干癟發(fā)黑的蘋果，一捧蔫了的野花，幾塊廉價的糕點，甚至只是幾顆水果糖。沒有香燭，沒有紙錢，只有這些沉默的、帶著塵世溫度的寄托。它們無聲地訴說著，有些人，有些事，并未被徹底遺忘。 直到那一天。 巨大的轟鳴聲粗暴地撕裂了小區(qū)清晨慣有的寧靜。一輛涂著醒目標志的黃色挖掘機，像一頭闖入瓷器店的鋼鐵怪獸，轟鳴著開到了鎮(zhèn)魂塔旁邊。履帶碾過地面，留下深深的印痕。幾個穿著工裝、戴著安全帽的工人圍在塔基周圍指指點點，一個穿著挺括西裝、梳著油亮頭發(fā)的中年男人站在一旁，正對著手機大聲說著什么，臉上帶著一種志在必得的亢奮。他是新來的開發(fā)商，姓王，人們都叫他王老板。他看中了這塊緊鄰小區(qū)的“風水寶地”，要推平這座礙眼的“破塔”，蓋起嶄新的商住樓。 “王老板，這……這塔有說法啊，動不得！”小區(qū)里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住戶，顫巍巍地走上前，試圖勸阻，渾濁的眼睛里滿是憂慮，“底下……底下壓著人呢！不干凈！” 王老板不耐煩地揮揮手，像是驅(qū)趕一只惱人的蒼蠅，聲音洪亮而自信：“老迷信！都什么年代了？一塊破石頭，還能成精了不成？擋著發(fā)財?shù)穆?，天王老子也得挪窩！拆！今天就給我拆了它！”他對著手機那頭吼了一句，又轉(zhuǎn)向那幾個工人：“動作麻利點！先給我把那破碑座子撬松了！” 工人們互相看了一眼，臉上都有些遲疑和不安。其中一個矮壯的中年漢子，似乎是工頭，咬了咬牙，硬著頭皮爬上了挖掘機的駕駛室。引擎再次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咆哮，巨大的鋼鐵挖斗帶著千鈞之力，緩緩抬起，像一只猙獰的鐵爪，帶著破開一切的蠻橫氣勢，對準了鎮(zhèn)魂塔那歷經(jīng)七十年風雨、早已與地基泥土盤根錯節(jié)的石砌基座。 鋼鐵與巖石碰撞！ “哐——！” 一聲沉悶到令人心悸的巨響，如同敲在了一面巨大的、蒙著皮革的鼓上，震得地面似乎都微微一顫。聲音在狹窄的樓宇間回蕩，帶著一種金屬撕裂般的回音，異常刺耳。 塔身紋絲未動。 然而，挖掘機駕駛室里的工頭，身體卻猛地一僵！他臉上的血色如同潮水般瞬間褪盡，變得慘白如紙。兩只眼睛瞪得滾圓，瞳孔驟然放大，死死盯著前方某個不存在的點，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驚駭。他張大了嘴，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抽氣的聲音，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緊接著，他整個人像是被抽掉了骨頭，軟軟地從座位上癱滑下來，沉重地摔在冰冷的履帶旁邊的泥地上。身體劇烈地抽搐了幾下，嘴角溢出白沫，隨即徹底不動了。 時間仿佛在那一瞬間凝固了。 死寂。 只有挖掘機引擎還在徒勞地空轉(zhuǎn)著，發(fā)出單調(diào)而突兀的噪音。 “老劉！老劉！”旁邊的工人如夢初醒，驚恐地撲上去。 “死…死了！沒氣了！”一個年輕工人顫抖著手指探了探工頭的鼻息，聲音帶著哭腔尖叫起來。 圍觀的人群瞬間炸開了鍋！恐懼像無形的電流，瞬間擊中了每一個人。 “報應！報應來了！”“我就說不能動！塔里的冤魂發(fā)怒了！”“快走！快走??！” 王老板臉上的志得意滿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置信的驚駭和蒼白。他下意識地后退了兩步，看著地上那具迅速失去溫度的尸體，又看看那座在陽光下沉默佇立、仿佛散發(fā)著無形寒意的石塔，嘴唇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精心打理的頭發(fā)被冷汗黏在額角，顯得狼狽不堪。 人群驚恐地后退著，像躲避瘟疫般遠離那座塔和地上的尸體?；靵y中，不知是誰撞了我一下。我拄著拐杖，一個趔趄，幾乎摔倒，卻被人扶住了。我抬起頭，渾濁的目光越過騷動驚恐的人群，穿過飛揚的塵土，落在了那座沉默的灰白石塔上。 七十年了。 那低沉的嗚咽聲，仿佛又在耳邊響起，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清晰。那不是風，我知道。那是門板被絕望拳頭捶打的悶響，是烈焰吞噬木梁的爆裂，是無數(shù)生命在濃煙烈火中發(fā)出的最后哀鳴……它們從未消散，只是被這冰冷的石碑短暫地收容。 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悲愴猛地攫住了我的心臟，壓得我?guī)缀醮贿^氣。我掙脫了攙扶的手，拄著那根磨得油亮的棗木拐杖，一步，一步，異常緩慢卻又無比堅定地，撥開騷動不安的人群，向著那座沉默的石塔走去。 腳下的地面似乎帶著某種不安的震動。周圍的議論聲、驚呼聲，王老板氣急敗壞的叫喊，工人們驚恐的低語，都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變得遙遠而模糊。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座塔，和塔下那無聲的、累積了七十年的悲慟。 人群自動為我分開了一條狹窄的通道，無數(shù)道目光聚焦在我這具行將就木的軀體上——驚疑、恐懼、不解，或許還有一絲期待。我置若罔聞。 終于，我走到了塔基前。距離那冰冷的、帶著青苔和歲月痕跡的石頭，只有一步之遙。剛才挖掘機挖斗撞擊的地方，留下了一道新鮮的、刺目的白痕，像一道流血的傷口?？諝庵羞€殘留著柴油和新鮮泥土的氣息。 我停下腳步，枯瘦如柴的手緊緊攥著拐杖頭，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然后，我抬起頭，渾濁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石壁，望向塔基深處，望向那個被烈火和時光共同封印的夜晚。 四周死一般的寂靜。連風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娃兒們……”我的聲音干澀沙啞，像砂紙摩擦著枯木，每一個音節(jié)都帶著沉重的喘息，在寂靜中異常清晰。這聲音不大，卻奇異地壓過了所有嘈雜，清晰地傳遞到每個人的耳中?！袄仙贍攤儍海|女媳婦兒們……”我的喉嚨哽咽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口氣息里似乎都帶著陳年的煙塵味。 “我知道……你們不是惡鬼?！?lt;/p> 人群里傳來幾聲壓抑的抽氣。 我的目光緩緩掃過塔身那冰冷的刻字，掃過周圍一張張驚疑不定的臉，最后又落回塔基，仿佛在與那些看不見的存在對話： “你們……只是被燒得太疼了。”“只是……門鎖著，出不來了……”“只是……沒人記得你們的名字了……” 說到最后一句，巨大的酸楚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我強撐的堤壩。渾濁的老淚再也無法抑制，如同斷線的珠子，沿著臉上刀刻般的皺紋溝壑，滾滾落下。淚水滴落在塔基冰冷的石面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我記得……”我抬起顫抖的手，用粗糙的袖口狠狠抹了一把眼淚，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悲鳴的嘶喊，穿透了凝固的空氣： “拴柱！鐵蛋！二丫！唱青衣的小鳳仙！拉胡琴的瞎子老周！門口賣糖瓜的李瘸子！坐在東頭第三排、愛抽旱煙袋的趙老蔫兒！……” 一個又一個名字，從我干裂顫抖的嘴唇里迸出來。有些清晰響亮，有些模糊哽咽。它們都是七十年前，在那場烈火中化為灰燼的生命。有些是熟悉的街坊鄰居，有些是只見過幾面的戲班子角兒，有些是常年在戲院門口討生活的小販……這些早已湮滅在歷史塵埃里的名字，此刻被我這個垂死的老人，用盡生命最后的氣力，一一呼喚出來。 每念出一個名字，都像從我衰老的身體里抽走一絲力氣。我的身體搖晃得更厲害了，臉色灰敗，唯有那雙老眼，因淚水沖刷而顯得異常明亮，燃燒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光芒。 詭異的事情發(fā)生了。 就在我念出第十幾個名字時，靠近塔基根部、一處原本干燥、布滿細小裂紋的青石表面，毫無征兆地，緩緩滲出了一小片水漬！那水漬起初只有銅錢大小，顏色清亮，在陽光下微微反光。緊接著，它像擁有生命般，無聲地、迅速地蔓延開來，浸濕了更大一片石面。清澈的水珠凝聚，順著粗糙的石壁紋路，一滴，一滴，無聲地滑落，滲入塔基的泥土之中。 人群徹底死寂了。所有的議論、恐懼、騷動，都在這一刻消失得無影無蹤。無數(shù)雙眼睛死死盯著那不斷滲出清水的石壁，充滿了極度的震驚和難以置信。有人下意識地捂住了嘴，有人揉了揉眼睛，以為自己產(chǎn)生了幻覺。就連癱坐在地上、面如死灰的王老板，也猛地抬起頭，死死盯著那滲水的石壁，眼珠子幾乎要瞪出來，臉上混雜著極度的恐懼和一種被顛覆認知的茫然。 我仿佛沒有看到那奇異的水漬，或者說，我已無暇他顧。念誦名字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慢，卻始終沒有停下。直到念出最后一個記得的名字，耗盡了我所有的力氣。我眼前陣陣發(fā)黑，身體再也支撐不住，軟軟地向前倒去。 沒有預想中冰冷堅硬的地面。幾雙有力的手及時扶住了我。 “老…老人家！”一個工人聲音發(fā)顫地喊道。 我靠在攙扶的臂膀上，大口喘息著，目光卻依舊沒有離開那座塔。塔基滲出的那片水漬，在陽光下靜靜地閃爍著溫潤的光澤，像一雙終于被淚水洗凈的眼睛。 王老板不知何時已從地上爬了起來。他踉蹌著走到塔基前，死死盯著那片濕潤的石壁，臉色變幻不定。那滲出的清水，像冰冷的溪流，沖刷掉了他臉上最后一絲僥幸和貪婪?？謶趾鸵环N更深沉的、從未有過的情緒攫住了他。他猛地轉(zhuǎn)身，對著那些同樣驚魂未定的工人，聲音嘶啞地咆哮，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戰(zhàn)栗和不容置疑的命令： “停！都停下！不拆了！誰他媽也不準再碰這塔一下！” 他喘著粗氣，布滿血絲的眼睛掃過驚魂未定的人群，最終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復雜無比，混雜著后怕、敬畏，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愧色。 “改！”他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聲音斬釘截鐵，“蓋紀念館！就在這！蓋個大的！把名字……把能找著的名字……都刻上去！” 他的聲音到最后，竟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 消息像長了翅膀，迅速傳遍了丹東城。關(guān)于鎮(zhèn)魂塔的奇異滲水，關(guān)于老人呼喚亡魂的傳說，關(guān)于開發(fā)商驚魂后的幡然醒悟……沉寂了七十年的往事，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驟然激起了巨大的漣漪。 挖掘機小心翼翼地被開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帶著敬畏之心前來勘探的設計師和文物保護人員。他們圍繞著鎮(zhèn)魂塔，開始了細致的工作。王老板兌現(xiàn)了他的承諾，新的建筑規(guī)劃圖很快公示出來——一座莊重樸素的紀念館，將以鎮(zhèn)魂塔為核心，向后延伸，形成一個紀念與沉思的空間。塔，將作為紀念館最核心、最不可分割的部分被永久保留。 這天清晨，陽光正好。工人們在紀念館規(guī)劃區(qū)域的外圍進行基礎(chǔ)挖掘，動作格外輕柔小心。我依舊坐在老槐樹下，遠遠地看著。忽然，靠近塔基西北角、當年挖掘機試圖撬動的位置，傳來一陣壓低的驚呼。 “有東西！”“小心點！輕點挖！” 幾個工人圍攏過去，用手和毛刷小心地撥開濕潤的泥土。泥土下，露出一抹褪色暗淡、卻依然能辨認出形狀的物件——一只小小的、沾滿泥污的虎頭鞋！鞋面是早已褪成灰褐色的土布，上面用更深的褐色絲線繡著虎頭的輪廓，針腳粗拙，眼睛是兩個小小的、磨損嚴重的黑色圓扣，虎須是用幾根堅韌的棕絲縫上去的。鞋底是納得厚厚的千層底，邊緣已經(jīng)朽爛。 一個年輕工人小心翼翼地用刷子拂去上面的浮土，將它捧了出來。鞋子里，還殘留著些許深色的泥土。它那樣小，那樣破舊，靜靜地躺在工人布滿老繭的手掌上，卻像一道無聲的閃電，瞬間劈開了七十年厚重的時光帷幕！ 我的身體猛地一震！拐杖“哐當”一聲脫手掉在地上。渾濁的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我不需要看第二眼。那粗拙的針腳，那獨特的、用棕絲做的虎須……是奶奶的手藝！是那場大火前，我腳上穿的那雙嶄新的虎頭鞋！在爺爺把我推出火海、我重重摔在冰冷石板上的那一刻，它就從我腳上脫落，永遠留在了這片浸滿血淚的土地深處…… 七十年塵封，七十年沉寂。它竟在此刻，以這樣一種方式，重新回到了陽光之下。 “是…是您的？”捧著鞋的工人似乎明白了什么，聲音帶著敬畏，走到我面前，小心翼翼地將那只小小的虎頭鞋遞過來。 我顫抖著伸出枯枝般的手，指尖觸碰到那冰冷粗糙的鞋面，一種跨越了漫長歲月的、無法言喻的酸楚與慰藉瞬間淹沒了心臟。我緊緊地將它攥在手心，仿佛握住了那個夜晚爺爺最后滾燙的手，握住了自己早已模糊不清的童年，也握住了這沉重土地上，一段終于不再僅僅由恐懼和傳說構(gòu)成的真實過往。 遠處，鎮(zhèn)魂塔在朝陽下靜默佇立，塔基那片曾經(jīng)滲水的石壁，此刻干燥而潔凈。風穿過塔身，發(fā)出的嗚咽聲似乎變得輕柔了許多，像是低低的嘆息，又像是終于得以安息的呢喃。 紀念館的圖紙在風中輕輕翻動。我知道，不久之后，那些被我念誦過、以及更多尚待考證的名字，將被鄭重地鐫刻在紀念館的墻上，不再是冰冷的數(shù)字，而是一個個曾經(jīng)鮮活過的生命印記。 我將那只小小的、失而復得的虎頭鞋，輕輕貼在胸口。那里，心臟在蒼老的胸膛里緩慢而有力地跳動。余燼終將冷卻，而記憶，如同這鴨綠江水，當它被賦予名字和形狀，便擁有了穿越時光、奔流不息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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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東鎮(zhèn)魂塔的記憶與重生*余燼長明（小說故事）

王治偉（不私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