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大者，乃炎熱之極也。”在夏日的午后，一轉身，便覺一股灼熱迎面撲來，瞬間將我推落至盛夏的幽深處。我知道，大暑就這樣不可阻擋地到來了?！锻ň暋ば⒔?jīng)援神契》曰：“斗指未，為大暑?！贝笫睿馕吨鬅?。元人吳澄在《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是這么解釋的：“暑，熱也。就熱之中，分為大小，月初為小，月中為大，今則熱氣猶大也?！贝藭r，熱力蓄積至頂峰，天地間的萬物仿佛都被投入到一只無形的熔爐中，就像唐人韓退之所言，自從受困于“暑濕”，便有了“如坐深甑遭蒸炊”的難以釋懷。這哪里是尋常的暑熱，分明是天地在酣暢地吐納著它的氣息，萬物皆在其間蒸騰，連呼吸都帶著濕漉漉的沉重。立于這溽暑之中，只覺得周遭的空氣稠得有些化不開來。宋人呂頤浩說，“大暑方蒸濕，云興忽蔽空”，不曾想，這滾燙的詩句，卻依然是千年之后這炎炎夏日的真實寫照。</p> <p class="ql-block">在吳澄的眼里，大暑照例有三候。一候，腐草為螢?；臒熉葜g，衰敗腐朽之處，竟于這至熱的時節(jié)，幻化出點點流螢?！陡裎镎摗泛V信，螢是化腐而生的。這誤讀，透露出古人想象力的浪漫，終為酷暑涂抹上一層幽玄的底色。當夜色如水般灑落在庭院，暑氣稍稍退卻了幾分猙獰，那些帶著微光的小生命便悄然登場了。它們提著弱小的燈籠，在草叢、籬笆甚或窗欞間游弋。南朝齊人謝朓《玉階怨》說，“夕殿下珠簾，流螢飛復息”，似乎在告訴我們，那點點明滅的螢光，織就了夏夜最夢幻的星河。此刻，縱有皓月當空，亦難掩其清輝，一如唐人元稹在《詠廿四氣詩·大暑六月中》里的詠嘆：“桂輪開子夜，螢火照空時。”子夜的月華與螢火，竟在寂靜中完成了一場無聲的唱和?？茨屈c點冷光在黑暗中執(zhí)著地閃爍，仿佛在與這無邊的暑熱進行一場溫柔的對抗。這生于“腐草”的精靈，以它短暫而璀璨的生命告慰著我們，縱是極致的酷熱與看似衰敗的土壤，亦能孕育出最輕盈、最夢幻的希望。這光，是絕望里的詩，是燥熱中的禪。</p> <p class="ql-block">土潤溽暑，是大暑的次候。土壤吸飽了水汽，變得黏膩濕滑，東漢劉熙在《釋名》中謂之曰“齷齪熱”：“暑是煮，火氣在下，驕陽在上，熏蒸其中為濕熱，人如在蒸籠之中，氣極臟……”人處其間，汗出如漿，衣履盡濕，黏膩不堪，連思緒都仿佛被這濕氣糊住，運轉遲滯。于是，宋人陸游在《苦熱》中勾勒：“萬瓦鱗鱗若火龍，日車不動汗珠融。”屋頂?shù)耐咂瓷渲纠钡娜展?，宛如火龍盤踞，汗水如珠滾落。天地萬物，同此煎熬。南宋曾幾在《大暑》中的嘆息，道盡了困居者的萬般無奈：“赤日幾時過，清風無處尋?！比欢?，這令人窒息的“溽暑”，卻造就了大地生命力的噴薄！農(nóng)諺有云：“六月不熱，五谷不結?！闭沁@極致的高溫與豐沛的濕氣，催動著萬物以驚人的速度生長著。看那田疇里，稻穗貪婪地吮吸著濕熱，籽粒日漸飽滿；瓜棚豆架之下，絲瓜的藤蔓瘋狂攀援，嫩黃的瓜紐一日一個模樣……正如聞一多先生在《大暑》詩中描繪出的蓬勃：“我們園里的絲瓜爬上了樹/幾多銀絲的小葫蘆/吊在藤須上巍巍顫/初結實的黃瓜兒小得象橄欖……” 在這溽暑里，天地間正在進行一場宏大而沉默的釀造，以煎熬滋養(yǎng)著生命，以酷熱催生著甘甜。</p> <p class="ql-block">而大雨時行，就是大暑的三候了?！兑葜軙份d：“大雨不時行，國無恩澤”。這滂沱的雷雨，絕非尋常的甘霖，而是帶著蕩滌乾坤、宣告威儀的磅礴。雨未來時，天空堆疊起墨色的云山，空氣沉悶得令人心悸，連蟬鳴都顯得有氣無力。唐人元稹敏銳地捕捉到這份悸動：“竹喧先覺雨，山暗已聞雷?！敝袢~的喧嘩是雨的先聲，山巒的黯淡是雷的帷幕。倏忽間，一道慘白的電光撕裂厚重的云層，緊接著是“雷聲千嶂落，雨色萬峰來”，滾滾驚雷仿佛要將千山震塌，滂沱大雨如天河倒瀉，萬峰頃刻間便籠罩在茫茫的雨幕之中。那一年的農(nóng)歷五月十九，明人劉伯溫看到風驅雨，云壓雷，慨然賦詩曰：“風驅急雨灑高城，云壓輕雷殷地聲。雨過不知龍去處，一池草色萬蛙鳴。”龍行雨罷，池塘水滿，草色青翠欲滴，萬蛙放聲齊鳴，奏響的是雨后的狂歡曲。每一場大雨，都是酷暑走向衰亡的號角，吹響了秋意的先聲。當宋人劉將孫還在苦吟“俯人間、大暑少清風”時，陳天瑞卻在《大暑松下臥起》中敘說了臥聽松濤的逸興：“熟臥南風邊，飛夢游虞夏?！崩子陝澾^天際，一絲若有若無的涼意便悄然潛入，預告著“忍待西風一蕭颯”的秋日圖景即將展開。</p> <p class="ql-block">大暑時節(jié)，上蒸下煮，是一點都不含糊的。這個時候，飲饌之趣，最撫凡心。浙東臺州，姜汁的辛辣混合著蛋羹的醇厚，在街巷間彌漫；嶺南一帶，仙草熬煮的涼粉，澆上蜂蜜或糖漿，入口沁心，“六月大暑吃仙草，活如神仙不會老”的民諺，道盡了這份滿足；福建莆田，正有荔枝上市，與羊肉相配，讓甘甜與脂香交織。在浙江溫州，更有那尋常巷陌的伏茶攤，一碗涼茶，浸透著鄉(xiāng)情，消解了無數(shù)行人的焦渴。消暑不僅是口腹之欲，更是心靈的棲居。伏日頒冰，曾是唐宋盛事，皇帝賜冰近臣，晶瑩的冰塊盛于琉璃器皿中，叮咚作響，那份透骨的清涼，是饋贈，更是恩寵。江南水鄉(xiāng)，消夏最是風雅。南京人泛舟秦淮，就是張九齡筆下“月明看嶺樹，風靜聽溪流”的優(yōu)雅，槳聲燈影里，荷風送香，俗慮盡消?；蛉绨拙右装恪皶r暑不出門，亦無賓客至”，將喧囂與熱浪隔在簾外，只留下案頭的甘瓜朱李，獨享一份清涼。這些在大暑里的司空見慣，是煙火人間對抗酷暑的詩意棲居。</p> <p class="ql-block">大暑，這天地間最熾烈的篇章，于我，已不僅是一個節(jié)氣，更像是一場靈魂的修煉。它用極致的酷熱與粘稠的濕氣，將我們置于洪爐之中，在一路的煎熬中迫使我們思考生命的堅韌。最令我心頭震顫的，依然是那“腐草為螢”的古老意象。螢火蟲，這生于溽暑、命僅一夏的微小生命，明知黑夜漫長，酷熱難當，卻偏要在這最艱難的時刻破土而出，以微弱之軀，點亮屬于自己的光芒。南朝梁人蕭綱作《詠螢》詩，最叫人不可忽視的是這樣兩句：“逢君拾光彩，不吝此生輕。”這不正是生命最本真的吶喊嗎：縱使酷烈，縱然短暫，也要傾力燃燒，裝點出長夏的一路斑斕。</p> <p class="ql-block">“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睗h人賈誼博士的這聲慨嘆，是大暑時節(jié)蒸濕之候的最直觀描述。我們皆是爐中之銅，承受著陰陽炭火的熔煉。然而，正是在這不息的熔爐中，生命的精魂得以淬煉。遙想東南海濱，臺州漁港里彩旗招展，盛大的“送大暑船”儀式正在進行。人們將滿載祭品與祈愿的木船送入大海，祈求驅走瘟疫暑熱，帶回平安清涼。這古老的儀式，何嘗不是另一種形式的“腐草化螢”？將現(xiàn)實的苦難與深藏的畏懼，寄托于象征性的遠送之中，在虔誠的儀式中尋求內心的解脫與澄明。</p> <p class="ql-block">暮色四合，溽熱未消，卻已不似白晝那般的咄咄逼人。偶有流螢從瓜棚豆架下掠過，像一顆顆遺落的星辰，劃破沉沉的夜色?；秀遍g，仿佛穿越千年，與太白詩仙一起共賞那“?雨打燈難滅，風吹色更明”的幽謐。遠處，雷聲隱隱，自天際沉悶地滾過，似是宋人鄭剛中醉臥竹下“獨酌徑就醉，夢涼天地寬” 的前奏。待到夜半更深，驟雨忽至，噼噼啪啪地敲打著窗欞。坐在窗下，我忽然就覺得，這酷暑的煎熬，這雷雨的滌蕩，原是為了將一絲秋的信息，縫進每一滴墜落的清涼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