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四嫂嫁過來時剛滿二十,拖著一根油亮粗壯的大辮子,直垂到膝蓋彎處。娶她的四哥那年二十二,是村里數(shù)得著的能干人。四哥腦子活絡(luò),肯鉆研,家里幾畝田地伺弄得比旁人強(qiáng),農(nóng)閑時還常琢磨點小買賣,因此在村里算得上家境殷實,早早蓋起了敞亮的青磚瓦房。他皮膚黝黑,身材結(jié)實,性子卻帶著一股認(rèn)準(zhǔn)了就不回頭的韌勁兒。</p><p class="ql-block">當(dāng)年,他之所以看上了四嫂。不光是為她白皙苗條的身段、烏黑深潭似的眼眸和那未語先笑、清脆如泉撞玉石的笑聲,更是為了一根十里八鄉(xiāng)都找不出第二份的、油光水滑垂到膝彎的大辮子。那辮子在他眼里,仿佛帶著某種魔力,讓他一見就挪不開眼。四哥認(rèn)準(zhǔn)了,非要把這辮子的主人娶回家不可。他托了最有面子的媒人,下了最重的聘禮,那股執(zhí)著勁兒,讓四嫂娘家都覺著這后生是真心實意。</p> <p class="ql-block">新婚之夜的紅燭,在貼著囍字的窗欞下靜靜燃燒,燭淚緩緩流淌,映照著滿室的喜慶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羞澀緊張。四嫂端坐在鋪著大紅被褥的炕沿,心跳如鼓。她頭上還戴著沉重的鳳冠,臉上覆著紅蓋頭,耳邊似乎還回響著村里那些過來人半開玩笑半嚇唬的“洞房經(jīng)”,手心微微沁出了汗。</p><p class="ql-block">腳步聲沉穩(wěn)地靠近,帶著淡淡的酒氣,是四哥送走了最后一批鬧洞房的親友回來了。他能感覺到她的緊繃。</p><p class="ql-block">想象中的急切并未到來。紅蓋頭被輕輕掀開,四嫂低垂著眼睫,不敢直視眼前這個已成為她丈夫的男人。四哥沒有立刻動作,而是先小心翼翼地、一件一件幫她卸下沉重的鳳冠和繁復(fù)的珠釵。他動作很慢,很輕,仿佛怕碰壞了什么稀罕物件。當(dāng)最后一件首飾被取下,四嫂感覺脖頸一松,剛想舒口氣,卻感覺到四哥溫?zé)岬氖种?,極其輕柔地落在了她緊繃的后頸上,帶著安撫的力道,緩緩按揉著。</p><p class="ql-block">“累壞了吧?”他低沉的聲音響起,帶著酒后的沙啞,卻異常溫柔。</p><p class="ql-block">四嫂詫異地抬眼,撞進(jìn)一雙亮得驚人的眸子里,那里沒有預(yù)想中的急色,只有濃得化不開的憐惜和一絲緊張的笨拙。</p><p class="ql-block">接著,令四嫂更意外的事情發(fā)生了。四哥沒有去解她的嫁衣盤扣,而是繞到她身后,手指極其靈巧地、溫柔地解開了她精心編了一整天、象征喜慶與完滿的繁復(fù)發(fā)辮。烏黑油亮的長發(fā)如瀑布般傾瀉而下,披散在她肩頭后背。</p><p class="ql-block">“頂著這個一天了,頭皮該勒疼了。”他低聲說著,拿起炕頭木梳上系著紅綢的新梳子,動作生澀卻無比輕柔地,開始一下、一下,為她梳理那如墨的長發(fā)。梳齒劃過發(fā)絲,發(fā)出細(xì)微的沙沙聲,在寂靜的新房里格外清晰。他的指尖偶爾擦過她的耳廓和頸后敏感的皮膚,帶來一陣細(xì)微的顫栗,卻不是源于恐懼,而是一種陌生的、被珍視的暖流他梳理得異常耐心,仿佛這是世間最重要的事。那輕柔的、帶著無限呵護(hù)的動作,像一股溫?zé)岬娜従徧蔬^四嫂緊繃的心弦,將她心中所有對未知的恐懼和聽來的可怕傳言,一點點沖刷殆盡。</p><p class="ql-block">四嫂僵直的背脊慢慢放松下來,鼻尖卻無法抑制地涌上一陣強(qiáng)烈的酸楚。她從未想過,在這被視為女子必經(jīng)之痛的“初夜”,等待她的不是粗暴和疼痛,而是丈夫如此細(xì)膩入微的體貼與憐惜。這份完全出乎意料的珍重,像一把溫柔的鑰匙,瞬間打開了她心中所有防備和不安的閘門。</p><p class="ql-block">滾燙的淚水毫無預(yù)兆地奪眶而出,順著她白皙的臉頰滑落,滴在兩人交疊的手背上。</p><p class="ql-block">四哥的動作頓住了,有些慌亂:“怎么了?是不是我弄疼你了?”</p><p class="ql-block">四嫂連忙搖頭,哽咽著說不出話,只是猛地轉(zhuǎn)過身,將滿是淚痕的臉深深埋進(jìn)他寬闊而溫暖的胸膛里,雙手緊緊環(huán)住他結(jié)實的腰身。這不是委屈的哭,而是被巨大的、從未奢望過的幸福和感動沖擊得無法自持。她抽泣著,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沒…沒有…你…你真好…”</p><p class="ql-block">四哥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心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柔情和滿足。他收緊了手臂,將這個為他披散著一頭青絲、哭得像個孩子的小妻子緊緊擁在懷里,下巴輕輕抵著她的發(fā)頂,聲音低沉而堅定地在她耳邊承諾:“小三,別怕,我會一輩子對你好的?!?lt;/p><p class="ql-block">四嫂僵直的背脊慢慢放松下來,心中那份對未知的恐懼已被這涓涓細(xì)流般的體貼沖淡了許多。正當(dāng)她以為接下來便是那令人心慌的“正題”時,四哥卻再次做出了讓她意想不到的舉動。</p><p class="ql-block">他走到那貼著大紅囍字的嶄新衣柜前,打開柜門,從最里面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用素凈棉布包裹著的東西。他走回炕邊,在四嫂疑惑又羞澀的目光中,一層層打開包裹,里面竟是一套質(zhì)地柔軟光滑、顏色是極淺淡水粉色的絲質(zhì)衣衫。</p><p class="ql-block">“給,”四哥將衣服遞到四嫂面前,黝黑的臉上竟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聲音也帶著點緊張,“這是我…我前段時間去杭州跑買賣,特意在城里最大的綢緞莊替你買的。聽掌柜的說,城里人興穿這個睡覺,料子滑溜溜的,貼著身子舒服,不磨人?!?lt;/p><p class="ql-block">四嫂愣住了。她從未見過如此輕薄柔軟的料子,更沒想過新婚之夜,丈夫會拿出這樣一件顯然價值不菲、又如此私密的禮物。她指尖觸碰到那冰涼的絲滑,心里像被羽毛輕輕搔了一下,又癢又暖。她抬頭看向四哥,他眼神亮亮的,帶著期待和一絲笨拙的討好,全無平日在外的精明能干,倒像個獻(xiàn)寶的大男孩。</p><p class="ql-block">“去…去換上吧?”四哥的聲音放得更輕,帶著鼓勵。</p><p class="ql-block">四嫂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接過了那套絲滑的睡衣。她背過身去,手指微微顫抖地解開自己身上繁復(fù)厚重的大紅嫁衣,一層層褪去,露出里面同樣喜慶卻略顯粗糙的棉布中衣。當(dāng)那如水般冰涼滑膩的絲質(zhì)睡衣終于貼上身時,一種前所未有的舒適感包裹了她。輕若無物,卻又仿佛被最溫柔的手掌托著。</p><p class="ql-block">她轉(zhuǎn)過身,臉頰緋紅,有些局促地站在燭光下。那水粉色的絲緞映著她白皙的肌膚和披散下來的烏黑長發(fā),勾勒出少女初長成的曼妙曲線,美得驚人。</p><p class="ql-block">四哥的目光在她身上凝住了,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了一下,眼底的火焰瞬間熾熱起來。但他深吸一口氣,強(qiáng)壓下翻涌的情潮,大步走上前。他沒有急迫地?fù)硭霊?,而是彎下腰,一手穿過她的膝彎,一手穩(wěn)穩(wěn)托住她的后背,像捧著一件稀世珍寶般,極其輕柔地將她橫抱起來。</p><p class="ql-block">四嫂驚呼一聲,下意識地勾住了他的脖子。四哥抱著她,步伐沉穩(wěn)地走到鋪著大紅被褥的大床邊,小心翼翼地將她放下,讓她靠坐在松軟的枕頭上,又仔細(xì)地拉過被子蓋到她腰間。</p><p class="ql-block">做完這一切,他并沒有順勢躺下,而是坐在床沿,寬厚溫暖的大手輕輕覆上她放在被子上的手背,目光深邃而克制地看著她,聲音低沉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珍重:</p><p class="ql-block">“小三,今天折騰一天,你累壞了。好好歇著,什么都別想?!?他頓了頓,指腹極其輕柔地摩挲了一下她的手背,眼神里的火焰被更深的溫柔覆蓋,“…別怕。如果你還沒準(zhǔn)備好,不急。我們…我們今后的日子長著呢,不差這一晚?!?lt;/p><p class="ql-block">這番話,如同最輕柔也最猛烈的浪潮,瞬間沖垮了四嫂心中最后一道堤防!</p><p class="ql-block">先前梳頭時的感動,收到珍貴禮物的驚喜,被溫柔抱起時的悸動,此刻都匯聚成一股滾燙的洪流,直沖上她的眼眶和心尖!</p><p class="ql-block">她看著眼前這個明明渴望她渴望得身體緊繃、眼神熾熱,卻為了她的“舒服”和“準(zhǔn)備”而強(qiáng)行克制、說出如此體貼入微話語的男人,巨大的、從未體驗過的幸福和感動像海嘯般席卷了她!什么羞澀,什么矜持,什么聽來的“痛楚”,在這一刻統(tǒng)統(tǒng)被拋到了九霄云外!</p><p class="ql-block">滾燙的淚水洶涌而出,她再也忍不住,猛地?fù)溥M(jìn)四哥懷里,雙臂緊緊環(huán)住他結(jié)實有力的脖頸,將滿是淚痕的臉頰深深埋進(jìn)他帶著酒氣和汗味的頸窩,泣不成聲地、帶著一種近乎宣告的勇敢和決絕,在他耳邊哽咽道:</p><p class="ql-block">“不!…我不要等!…四哥…你…你快要了我吧!…我想…我想早點給你生孩子!…我想…我想早點做你真正的媳婦兒!”</p><p class="ql-block">這帶著哭腔卻無比清晰的告白,如同最動人的樂章,瞬間點燃了四哥眼中所有的克制!他身體猛地一震,隨即收緊了環(huán)抱她的手臂,力道大得幾乎要將她揉進(jìn)骨血里。他低下頭,滾燙的唇帶著壓抑已久的渴望和失而復(fù)得般的狂喜,終于不再猶豫,深深地、帶著無盡憐惜與承諾的力道,吻上了她顫抖的、帶著淚水的唇…</p><p class="ql-block">紅燭搖曳,映照著終于徹底交融的身影。這個夜晚,所有的溫柔鋪墊,所有的體貼克制,最終都化作了最深情的纏綿與最鄭重的交付。四嫂在疼痛與歡愉交織的浪潮里,緊緊攀附著丈夫?qū)掗煹募绨?,心中只有一個無比清晰的念頭:她嫁的這個男人,他的好,他的珍重,值得她用一生去回應(yīng),去為他生兒育女,去與他共擔(dān)風(fēng)雨。</p> <p class="ql-block">婚后,四哥極疼惜四嫂,自進(jìn)門起便親昵喚她“小三”——只因她在娘家排行第三。那年月,這稱呼純粹干凈,不沾半點塵世的雜色。四哥知道四嫂愛惜那頭秀發(fā),更知道在那個年頭,村里女人洗頭多用皂角、淘米水,好點兒的用塊香皂就算講究了,洗頭膏、護(hù)發(fā)素可是稀罕物,鎮(zhèn)上供銷社才偶爾有貨。四哥每次出門,無論是趕集還是跑買賣,總不忘去大商場柜臺踅摸,只要看到新來的洗頭膏、護(hù)發(fā)素,必定要買上幾瓶帶回來,從不心疼那幾塊錢。因此,四嫂那根大辮子,總是油黑發(fā)亮,透著淡淡的清香,成了村里一道獨特的風(fēng)景。有時村里老哥們兒聚在一起喝點小酒,四哥幾杯下肚,話匣子打開,總?cè)滩蛔е鴰追值靡馓崞鹱约蚁眿D:“你們是沒見我家小三那辮子,嘖,油光水滑的,跟緞子似的!走路時在身后一甩一甩,甭提多好看了!” 他那黝黑的臉上泛著紅光,眼神亮晶晶的,仿佛擁有了世間最珍貴的寶貝。旁人打趣他“看把你美的”,他也只是嘿嘿一笑,毫不掩飾那份發(fā)自內(nèi)心的驕傲。</p><p class="ql-block">四哥干活歸來,若累了便愛抿幾口酒。四嫂便添幾個下酒菜,挨著他坐下,臉上漾著溫婉笑意,眼里盛滿崇拜的星光。四哥喝到暢快處,總會將四嫂那根他視若珍寶、用城里人才用的“高級貨”滋養(yǎng)出來的大辮子,輕輕攏到手中,用那柔滑的辮梢在臉頰上細(xì)細(xì)蹭動,仿佛在感受一件稀世奇珍的溫度和觸感。我猜想著,四哥的臉頰一定又酥又癢,心里更是灌了蜜似的甜。</p><p class="ql-block">夜深人靜時,偶爾四嫂洗了頭,濕漉漉的長發(fā)披散著,散發(fā)著皂角和洗發(fā)膏混合的清香。四哥便會主動拿過一條干爽的毛巾,動作輕柔地替她絞干發(fā)梢的水珠。他的手指穿梭在濃密的烏發(fā)間,力道拿捏得恰到好處,既不會扯痛她,又能吸走水分?;椟S的燈光下,他專注的神情仿佛在對待一件易碎的珍寶,偶爾指尖碰到四嫂溫?zé)岬念i側(cè)皮膚,兩人相視一笑,空氣中便彌漫開一種無需言語的靜謐溫情。四嫂會微微側(cè)著頭,閉上眼,任由他侍弄,嘴角噙著一抹恬淡滿足的笑意,那是被悉心呵護(hù)時才有的安然。</p><p class="ql-block">那年冬至,四嫂悄悄告訴四哥有喜了。她撫著日漸豐潤的長辮,輕聲商量:“為了咱孩子,把這辮子剪了吧?”四哥萬般不舍,手指纏繞著那烏黑發(fā)絲,目光膠著不放,仿佛要刻進(jìn)心里去。剪之前,他久久地?fù)崦菞l油亮的長辮,指尖帶著無盡的眷戀,最后將臉輕輕貼在上面,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把這熟悉的觸感和氣息都刻入骨髓。四嫂安靜地坐著,沒有催促,只是用溫柔包容的目光看著他,手輕輕覆在他緊握剪刀的手背上,傳遞著無聲的理解和安撫。直到四嫂允諾孩子出生后重新留起來,他才顫抖著手,拿起剪刀,將那條伴她青春、也深深烙印在他心上的大辮子剪下,鄭重其事地用紅布包好,鎖進(jìn)了他放貴重物品的小木箱里珍藏。</p> <p class="ql-block">孩子出生前的幾個月,是四嫂記憶里一段格外寧靜滿足的時光。剪去了伴隨青春的長辮,身體因新生命的孕育而日漸豐潤,行動也漸漸不那么靈便。四哥對她的呵護(hù)更是到了無微不至的地步。</p><p class="ql-block">尤其讓四嫂心底漾滿暖流與慶幸的,是四哥那份粗糲外表下深藏的、讓她倍感珍惜的體貼。他不光是在日?,嵤律险疹櫵窃诜蚱揲g最私密溫存的時刻,也始終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呵護(hù)。</p><p class="ql-block">記得一個夏夜,暑氣未消,窗外蟲鳴唧唧。四哥打來溫水,仔細(xì)幫她擦洗因懷孕而略感浮腫的雙足。他寬厚粗糙的手掌托著她的腳踝,力道輕柔得不可思議,溫?zé)岬拿矸鬟^皮膚,帶來陣陣舒適?;椟S的燭光跳躍在他專注的側(cè)臉上,勾勒出剛毅的線條,眼神卻柔得像化開的蜜。</p><p class="ql-block">夜深人靜時,當(dāng)他的氣息靠近,帶著熟悉的汗味和愛憐,四嫂總能感受到他那份刻入骨子里的克制與溫柔。他不再像新婚時那樣莽撞急切,每一個動作都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和詢問,仿佛她是易碎的琉璃。他的吻落在她汗?jié)竦聂W角、因懷孕而敏感的頸側(cè),或是輕輕覆上她隆起的腹部,低沉的嗓音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難受嗎?這樣行不行?”</p><p class="ql-block">他的手臂強(qiáng)壯有力,卻只是溫柔地環(huán)住她,支撐著她身體的重量,給予她最安穩(wěn)的依靠。在那肌膚相親、呼吸交融的親密時刻,四嫂感受到的不僅是情欲的涌動,更是一種被全然接納、被深刻珍視、被無限呵護(hù)的暖流,從身體最深處彌漫開來,熨帖著每一寸心魂。他強(qiáng)悍的男性力量在此刻化為涓涓細(xì)流,只為了滋養(yǎng)她的身心。</p><p class="ql-block">四嫂常常在這樣溫存的午夜或慵懶的清晨醒來,看著枕邊人熟睡中依舊帶著一絲守護(hù)姿態(tài)的側(cè)臉,心中便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慶幸與安寧。她何其有幸,嫁了這樣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他不僅給了她一個遮風(fēng)擋雨的家,更在每一個細(xì)微之處,包括這最私密的方寸之間,都讓她真切地觸摸到了“被珍惜”的暖意。這份體貼入微的幸福,如同無聲的溪流,悄然浸潤著她生命中最柔軟的角落。</p><p class="ql-block">轉(zhuǎn)年八月,孩子降生,是女孩,四嫂早就把名字想好了,“苗苗”“壯壯”,要是生的是男孩,就叫壯壯,要是生的是女孩,就叫苗苗。四哥望著女兒,笑容里隱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四嫂看得分明,沒有半句怨言,只溫言安慰他:“過幾年咱們還有二胎的指標(biāo),下一回,我準(zhǔn)保給你生個壯實小子!”從此,四嫂口中稱呼悄然變成了“苗苗爸”,四哥依舊親昵地喚她“小三”。</p><p class="ql-block">苗苗出生后,四哥雖然心里對不是兒子略感失落,但抱著粉雕玉琢的女兒,聽著四嫂溫言軟語的安慰,再看看媳婦雖剪了辮子卻依舊清麗的臉龐,那份失落很快被滿足取代。他抱著苗苗在村里串門,遇到相熟的朋友逗弄孩子,他總會情不自禁地加一句:“瞧這丫頭,眉眼像極了她媽!長大了準(zhǔn)也是個俊俏姑娘!” 語氣里,是對妻子美貌基因傳承的自得。</p><p class="ql-block">時光悄然流淌,轉(zhuǎn)眼苗苗六歲了。四嫂那重新蓄起的辮子,在四哥源源不斷買回的洗頭膏、護(hù)發(fā)素精心養(yǎng)護(hù)下,已再次垂到了豐盈的臀部,烏黑油亮,比從前更添了幾分成熟的風(fēng)韻,走起路來在身后有節(jié)奏地擺動,煞是好看。</p><p class="ql-block">這天,村里來了個收長頭發(fā)的小販,眼睛毒得很,一眼就盯上了四嫂這根難得的好辮子。他圍著四嫂轉(zhuǎn)了兩圈,嘖嘖稱贊:“大妹子,你這辮子可真是少見的好貨色!又粗又長,油光水滑,養(yǎng)得真好!剪下來賣給我吧?我出高價!保證比平常多給一倍!”他報出的價錢,已經(jīng)超出一個工人一個月的工資,在當(dāng)時確實很讓人心動。</p><p class="ql-block">四嫂聽著,心思不免有些活動。她想起那個鎖在箱子底層、用紅布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辮子——那是懷苗苗時剪下的。心想:反正那辮子剪都剪下來了,放著也是放著,不如賣掉換點錢。家里雖然殷實,但孩子漸漸大了,開銷也多,能多一筆是一筆,還能給苗苗多添置些書本、衣裳。</p><p class="ql-block">晚上,等四哥忙完回來,四嫂一邊給他盛飯,一邊試探著提起:“今兒收頭發(fā)的小販來了,說我現(xiàn)在的辮子好,出高價想買呢。”她頓了頓,觀察著四哥的臉色,“我想著…要不把箱子里頭那條舊的賣給他?反正也放著好幾年了,換點錢給苗苗用…”</p><p class="ql-block">誰知話還沒說完,一向溫和的四哥臉色“唰”地就沉了下來,眉頭擰成一個疙瘩,聲音也帶著少有的嚴(yán)厲:“不行!那辮子不能賣!”他放下碗筷,幾步走到放箱子的柜子前,掏出鑰匙“咔噠”一聲打開鎖,一把將那個紅布包裹拿了出來,緊緊攥在手里,仿佛那是什么命根子?!稗p子賣了就真沒了!錢沒了還能再掙,這東西,”他把紅布包按在胸口,眼神異常執(zhí)拗,“沒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了!這是念想!懂不懂?”</p><p class="ql-block">四嫂被他這突如其來的激動嚇了一跳,看著他緊緊護(hù)著紅布包的樣子,心里那點想換錢的念頭瞬間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暖融融的甜意。她抿嘴笑了笑:“好了好了,不賣就不賣,瞧你急的??斐燥埌伞!彼母邕@才松了口氣,小心翼翼地把紅布包重新放回箱子最深處,鎖好,鑰匙仔細(xì)收進(jìn)貼身的衣兜里。打那以后,再有小販想打四嫂辮子的主意,無論出多高的價,四嫂都笑著擺擺手,連話都懶得回了。</p><p class="ql-block">時光悄然流淌,苗苗七歲了。四嫂二十七歲,二胎準(zhǔn)生證終于批下。四哥歡喜地帶她去縣城,竟買回一只威風(fēng)凜凜的布老虎,說是給苗苗玩。四哥常騎車去集市買魚,兩個月后,四嫂果然再度有喜。四哥滿心期待,笑著打趣:“你可是應(yīng)承了我的,這回定要生個小子!”四嫂的記性也不差,又撫著再次蓄起、已垂至大腿的辮子問:“那,這辮子還剪么?”這一次,四哥雖然心頭仍是一緊,想起箱底那條珍藏的辮子,卻也沒有猶豫,爽利地剪下新長成的辮子。剪完后,他看著四嫂驟然短了的頭發(fā),眼神里有一閃而逝的心疼,但隨即被更深的溫柔取代。他伸出手,不是習(xí)慣性地去攏那已不在的長辮,而是輕輕拂過她耳畔的短發(fā),帶著一種全新的憐惜,低聲道:“短了也好,利索,洗著方便?!彼纳┨а劭此x懂了他眼底未說出口的珍視,抿唇一笑,眼波流轉(zhuǎn)間盡是柔婉。剪下的長辮子用同樣的紅布包好,與第一條辮子一起鎖進(jìn)木箱,仿佛收藏起兩段沉甸甸的、關(guān)乎愛與期盼的歲月。</p><p class="ql-block">十個月后,孩子降生,果真是男嬰,取名“壯壯”。四哥給所有親朋好友打電話報喜,聲音高昂清亮,在電話線里流淌著從未有過的揚眉吐氣。他不僅宣告得了兒子,末了總不忘加上一句:“嘿,我家小三這回可立了大功了!母子平安,都好著呢!” 仿佛妻子的美麗和功勞,是他此刻最想與全世界分享的喜悅。四嫂的承諾穩(wěn)穩(wěn)落地,看著四哥滿足的笑容,她心底也漾起蜜意。滿月那天,四嫂喚他“壯壯爸”,四哥響亮應(yīng)著,仍不忘喚她一聲“小三”。</p> <p class="ql-block">日子在苗苗從小學(xué)升入初中,又考上高中的步履里流淌。苗苗這丫頭,完全遺傳了母親的好底子,小小年紀(jì)就有一頭令人羨慕的烏黑濃密的秀發(fā),發(fā)質(zhì)柔韌光亮,扎起辮子來又粗又長。她不僅模樣像媽媽,性子也溫順懂事,心思細(xì)膩。壯壯也開始上小學(xué)了,四嫂的辮子,在四哥“咱家不差那點買洗頭膏的錢”的縱容和源源不斷的“高級貨”滋養(yǎng)下,又垂到了熟悉的長度,甚至更粗更長,那烏黑油潤的光澤,簡直成了四哥心尖上的驕傲。</p><p class="ql-block">有一回村里放露天電影,人頭攢動。四嫂帶著壯壯坐在前面,那條引人注目的大辮子柔順地垂在長凳上。四哥和幾個朋友站在后面看,一個朋友捅捅他胳膊,努努嘴小聲說:“四哥,瞧嫂子這辮子,養(yǎng)得可真是越來越好了,比大姑娘時還亮!” 四哥聞言,胸膛不自覺地挺了挺,嘴角咧開一個毫不掩飾自豪的笑容,聲音不大卻足以讓周圍幾個老友聽見:“那是!也不看看是誰媳婦!她這頭發(fā),金貴著呢!” 那語氣,仿佛在夸耀一件稀世珍寶。壯壯也喜歡母親這根長辮子,可他喜歡的方式是頑皮地拽著玩,不像四哥那樣帶著深情的揉搓和凝視。</p><p class="ql-block">苗苗上初中那年,家里的光景因為壯壯日漸頻繁的小病小痛,開始顯露出些許不易察覺的緊張。細(xì)心的苗苗把父母的操勞和弟弟看病吃藥的額外花銷都看在眼里。一天晚飯后,她默默地把自己的長辮子梳得整整齊齊,然后走到正在洗碗的四嫂身邊,輕聲說:“媽,幫我把頭發(fā)剪了吧?!?lt;/p><p class="ql-block">四嫂一愣,放下手中的碗:“剪了?你這頭發(fā)養(yǎng)得多好,跟媽媽當(dāng)年一樣,剪了多可惜?”</p><p class="ql-block">苗苗抿了抿嘴,眼神清澈而堅定:“不可惜。媽,你看我現(xiàn)在功課越來越緊,每天梳辮子、洗頭發(fā)要花好多時間。剪短了省事,能多看點書。而且,”她頓了頓,聲音更輕了些,“弟弟看病也要花錢…剪下來的頭發(fā)也能賣點錢吧?多少能貼補(bǔ)一點?!?lt;/p><p class="ql-block">四嫂的心像被什么東西猛地揪了一下,眼眶瞬間就熱了。她看著懂事的女兒,既心疼又欣慰。苗苗接著又說:“媽,你放心,等我考上大學(xué)了,我就把頭發(fā)留起來,留得跟您一樣長,一樣漂亮!”</p><p class="ql-block">四嫂含著淚,顫抖著手,幫女兒剪去了那兩條陪伴了她整個童年的烏亮長辮。剪下的辮子,最終在苗苗的堅持下,賣給了收頭發(fā)的小販,換來的錢,一分不少地用在了給壯壯買藥和營養(yǎng)品上。苗苗剪了齊耳短發(fā),顯得更加清秀利落,她把省下來的時間都用在了伏案苦讀上。</p> <p class="ql-block">壯壯上二年級的那個初冬下午,老師憂心忡忡地找到四嫂,說這孩子上課總喊肚子疼,體育課上也蔫蔫地提不起勁,與從前判若兩人。四嫂回家告訴四哥,提議帶壯壯去醫(yī)院瞧瞧。四哥擺擺手,帶著點當(dāng)家男人的篤定:“能吃能喝的,能有啥大事?小孩子都是時好時壞的,過兩天就好了?!彼纳]再爭辯,只是夜里為壯壯掖被角時,手指在他微蹙的眉間停了許久,心頭籠上一層薄薄的陰云。</p><p class="ql-block">直到壯壯在體育課上毫無預(yù)兆地栽倒,四哥才真正慌了神??h醫(yī)院的化驗單像一張冰冷的判決書——“慢性腎炎”。藥吃下去不見起色,一個月后復(fù)查結(jié)果依舊刺眼。四哥臉上的鎮(zhèn)定徹底碎裂,這個一向有主意的男人,第一次顯出了茫然。他動用了家里所有的積蓄和人脈(那個鎖著兩條辮子的小木箱也被他翻出來過,指尖在冰冷的鎖扣上摩挲良久,想起那句“辮子賣了就沒了,錢還能再掙”,終究還是沒舍得打開),帶著壯壯輾轉(zhuǎn)幾家市級醫(yī)院,四嫂每次都默默跟著。她心里何嘗不是油煎火燎,卻從不曾讓沮喪爬上眉梢,臉上總努力撐起一絲微笑,只是那泉水擊玉般的清脆笑聲,不知何時悄然沉沒了。只是每次出門,她都仔細(xì)將那條用城里護(hù)發(fā)素精心打理的長辮向上挽起,用發(fā)繩將辮梢牢牢固定在辮根,仿佛束緊自己所有不安,也為奔波節(jié)省一絲力氣。懂事的苗苗則默默承擔(dān)了更多的家務(wù),照顧弟弟也更加細(xì)心,那個瘦小的身影總是安靜地忙前忙后,給愁云慘淡的家?guī)硪唤z無聲的慰藉。</p><p class="ql-block">最深的恐懼還是降臨了。不到三年,壯壯的病一路從慢性腎炎滑向腎衰竭,最終跌入了尿毒癥的深淵。壯壯住進(jìn)了省城的大醫(yī)院,透析成了日常。家境再殷實也經(jīng)不起這般消耗,四哥眉頭鎖得更緊了,但給壯壯治病,他從未猶豫半分。四嫂日夜守在那里照料,沒有人知道她心底究竟壓著多少恐懼,可她梳理那頭長辮的動作卻始終一絲不亂。偶爾夜深人靜,壯壯睡熟了,極度疲憊的四哥會輕輕走到四嫂身后,接過她手中的梳子,笨拙卻異常輕柔地替她梳理那條依舊堅持精心打理的長辮。他寬厚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分開糾纏的發(fā)絲,動作緩慢而專注,仿佛這是唯一能緩解他內(nèi)心巨大焦慮的方式。四嫂則安靜地坐著,感受著發(fā)根傳來的、帶著丈夫體溫的笨拙卻無比珍重的撫慰,緊繃的心弦在那一刻能得到片刻的松弛。她有時會抬起手,輕輕覆上他放在自己肩頭的手背,指尖微涼,卻傳遞著無聲的支撐和“我在”的力量。每次洗發(fā),依舊用著四哥特意買來的、省城大商場里才有的好牌子洗發(fā)水和護(hù)發(fā)素,仿佛那是維系日常秩序的錨點,在無邊的焦慮海洋里穩(wěn)住自己的方寸,也給病床上的兒子一種安穩(wěn)的錯覺。苗苗則在學(xué)校和醫(yī)院之間奔波,學(xué)業(yè)一點沒落下,短發(fā)下的臉龐帶著與年齡不符的堅韌。</p><p class="ql-block">一天上午查完房,四嫂徑直找到了壯壯的主治醫(yī)生。她昨天聽人說起,尿毒癥唯一的生機(jī)是換腎。她語氣平靜得如同在問天氣:“醫(yī)生,我想好了,用我的腎救壯壯。要是不夠,兩個都給他?!痹捯袈湎?,病房里的空氣似乎都凝固了。四哥猛地抓住四嫂的手,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將頭深深埋進(jìn)她懷里,這個一向硬朗的男人,壓抑的抽泣聲從肩頭悶悶地傳出來,整個身子都在顫抖。四嫂等他哭夠了,才用手指輕輕點了點他的額頭,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輕快:“瞧你這點出息!兒子本就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再補(bǔ)上點,不好么?”說完,她拿起垂在胸前的辮梢,像小時候逗他那樣,在他臉上輕輕劃了幾下。四哥抬起淚眼,終究沒能笑出來,但眼淚卻真的止住了。</p><p class="ql-block">移植手術(shù)定在兩周后的星期二上午。母子倆被推進(jìn)同一間手術(shù)室前,四嫂對四哥說:“再幫我把辮子剪了吧?!贬t(yī)生在一旁連忙阻止:“手術(shù)不礙事的,不用剪?!彼纳﹨s只是看著四哥,眼神堅定。四哥沒說話,默默接過護(hù)士遞來的剪刀,又一次剪斷了那條他視若珍寶、用無數(shù)瓶瓶罐罐精心呵護(hù)出來的、烏黑油亮的長辮。剪下的瞬間,他的手抖得厲害。他看著手中沉甸甸的斷發(fā),又看向妻子蒼白卻異常平靜堅定的臉,千言萬語堵在喉頭,最終只化作一個極其輕柔、仿佛怕碰碎什么似的擁抱。他用力閉了閉眼,將翻涌的情緒壓下去,再睜開時,只啞聲說了一句:“小三,別怕,我和孩子們都在外面等你?!彼纳┰谒麘牙镙p輕點了點頭,臉頰貼著他劇烈起伏的胸膛,聲音雖輕卻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嗯,我知道。剪了吧,沒事?!焙炇中g(shù)同意書時,手更是抖得幾乎握不住筆,筆尖在紙上劃出歪斜而深重的墨跡,每一筆都像刻在他心上。</p><p class="ql-block">手術(shù)出奇地順利。四嫂的腎臟在壯壯的身體里蘇醒,鮮活的尿液一滴、一滴,重新流入透明的儲尿袋。這微弱的滴答聲,在四哥聽來,無異于天籟。四嫂在普通病房休養(yǎng)了幾天,拆了線便回家靜養(yǎng)。壯壯則要熬過排異反應(yīng)期才能轉(zhuǎn)出監(jiān)護(hù)室。四哥臉上久違的笑容終于重新浮現(xiàn),一天晚上,他跑去醫(yī)院門口的小飯館,點了兩個菜,破例要了一小瓶酒——他早已戒了多年。酒入愁腸,是苦,也是劫后余生的微甜。</p><p class="ql-block">壯壯恢復(fù)得很好,不久也出院回家了。回家那天,四嫂早早等在村口。她似乎特意打扮過,身上穿著那件洗得發(fā)軟卻依然鮮亮的舊紅布衫,只是那頭標(biāo)志性的大辮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腦后用一根普通的黑皮筋扎了一個略顯粗硬的“竹刷把”。那頭發(fā)茬,似乎還殘留著城里好牌子洗發(fā)水的淡淡余香。</p><p class="ql-block">車門打開,壯壯被四哥小心攙扶下來。孩子瘦了許多,臉頰凹陷下去,但眼睛亮晶晶的,盛滿了歸家的歡喜。他一眼就看見了母親,也一眼就看見了母親空空如也的肩頭。那根他從小看到大、散發(fā)著熟悉清香的油亮長辮,消失了。</p><p class="ql-block">“媽!你的辮子呢?”壯壯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恐和巨大的失落。他掙脫父親的手,踉蹌著撲進(jìn)母親懷里,雙手緊緊抓住四嫂的衣襟,小小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壓抑的哭聲終于爆發(fā),泣不成聲,“媽…你的辮子…是為了我…嗚嗚嗚…都沒了…”</p><p class="ql-block">四嫂緊緊摟住兒子,下巴抵在他柔軟的發(fā)頂,眼眶也瞬間紅了,但臉上卻努力綻開一個安撫的笑容。她拍著壯壯的背,聲音輕柔卻異常堅定:“傻孩子,哭啥?頭發(fā)剪了還能再長?。岊^發(fā)長得快著呢!你看,”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短短的頭發(fā)茬,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承諾,“媽跟你保證,等你考上大學(xué)那天,媽這辮子啊,保證比從前留得還長、還好看!到時候讓你帶上上大學(xué)!”</p><p class="ql-block">壯壯在母親懷里抬起淚眼模糊的臉,看著母親溫柔卻無比認(rèn)真的眼睛,那眼神里有他熟悉的堅強(qiáng)和無限的愛意。他抽噎著,用力點了點頭,小手緊緊攥住了母親短發(fā)的衣角。一旁的四哥看著這一幕,喉頭滾動,默默別過臉去,那個鎖著三條紅布包裹長辮的小木箱,清晰地浮現(xiàn)在他眼前。</p> <p class="ql-block">時光荏苒,八年光陰在求醫(yī)問藥、刻苦攻讀與堅韌的蓄發(fā)中悄然流淌。</p><p class="ql-block">壯壯沒有辜負(fù)母親的期望,更沒有忘記母親那日村口的承諾。他以驚人的毅力克服了病痛帶來的影響,勤奮苦讀,終于在那年夏天,收到了復(fù)旦大學(xué)醫(yī)學(xué)院的錄取通知書。這個選擇,仿佛是對當(dāng)年那個在手術(shù)臺上給予他第二次生命的無言回應(yīng),也承載著沉甸甸的使命。</p><p class="ql-block">而苗苗,這個懂事要強(qiáng)的姑娘,在家庭最困難的時候咬牙堅持,不僅照顧弟弟、分擔(dān)家務(wù),學(xué)業(yè)也絲毫沒有放松。她比壯壯年長七歲,此時早已完成了大學(xué)學(xué)業(yè),并在省城一家不錯的單位工作。她一直銘記著當(dāng)年對母親的承諾——考上大學(xué)就把頭發(fā)留起來。如今的苗苗,早已褪去了少女的青澀,出落得亭亭玉立,一頭烏黑濃密的長發(fā)被她精心護(hù)理著,已然如母親當(dāng)年那般,長及腰際,柔順光亮,散發(fā)著青春與知性交融的美好氣息。</p><p class="ql-block">而四嫂的頭發(fā),也真如她當(dāng)年所說,長得飛快。八年光陰,在四哥一如既往、甚至更精細(xì)地搜羅各種護(hù)發(fā)用品的精心養(yǎng)護(hù)下,那條象征著生命韌性與母愛的油亮大辮子,再次從她的肩頭垂落,這一次,在四哥“由著她,想留多長留多長”的默許和呵護(hù)下,它一路生長,竟已長及腿腕,烏黑濃密,沉甸甸地垂在身后,像一道流動的墨色瀑布,散發(fā)著健康潤澤的光暈,無聲地記錄著歲月的堅韌與守候。</p><p class="ql-block">臨行前的清晨,陽光灑滿他們那依舊整潔卻明顯舊了的青磚小院。壯壯收拾好行囊,準(zhǔn)備踏上求學(xué)之路。四嫂站在院中,手里拿著一把熟悉的剪刀,眼神溫柔地看著已經(jīng)長成挺拔青年的兒子。旁邊像母親一樣,長發(fā)及腰、氣質(zhì)溫婉的苗苗,她含笑看著弟弟,眼中滿是欣慰與鼓勵。</p><p class="ql-block">“壯壯,來。”四嫂喚他。</p><p class="ql-block">壯壯走到母親面前。</p><p class="ql-block">四嫂將那條陪伴了她八年、長及腿腕的烏亮大辮子攏到胸前,無限愛憐地輕輕撫摸著,感受著那熟悉的、由父親精心選購的護(hù)發(fā)素帶來的柔滑觸感,然后對旁邊的四哥說:“壯壯爸,再幫我剪一回吧?!?lt;/p><p class="ql-block">四哥眼中閃過一絲復(fù)雜,有對妻子這頭被他精心呵護(hù)多年的秀發(fā)的心疼,有對兒子成才的欣慰,更有一種深沉的驕傲。他接過剪刀,像過去每一次那樣,動作卻比任何一次都更輕柔、更鄭重。鋒利的剪刀“咔嚓”一聲輕響,那條凝聚了漫長時光、深沉母愛、無盡期盼以及無數(shù)瓶洗護(hù)用品滋養(yǎng)的長辮,應(yīng)聲而落。陽光照在斷口處,折射出烏亮潤澤的光華。</p><p class="ql-block">四嫂取出一方早已準(zhǔn)備好的、干凈的紅布——就像當(dāng)年四哥珍藏時用的那種——將剪下的辮子仔細(xì)包好,然后鄭重地放進(jìn)壯壯手中。那紅布包裹里,似乎還縈繞著淡淡的、熟悉的護(hù)發(fā)素清香。</p><p class="ql-block">“帶上它,兒子。”四嫂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微顫,笑容卻無比明亮,像穿透陰霾的陽光,“讓它陪著你,去學(xué)本事,去救更多的人。記住,無論走到哪里,媽的心意,媽的力量,都在這頭發(fā)里纏著呢。你爸當(dāng)年啊,就是被它‘纏’住的?!彼f著,眼含笑意瞥了四哥一眼。四哥嘴角動了動,沒說話,只是深深地看著兒子手中那沉甸甸的紅布包,仿佛看到了當(dāng)年那個一見傾心、非她不娶的自己,也看到了歲月長河里,他們?yōu)檫@四條辮子傾注的所有愛與呵護(hù),以及那句擲地有聲的“辮子賣了就沒了,錢還能再掙”。</p><p class="ql-block">壯壯雙手捧著那包沉甸甸、油光水滑、散發(fā)著熟悉淡香的長辮,仿佛捧著母親滾燙的心跳、父親深沉的期許和無盡的祝福。他緊緊抱住母親,淚水無聲滑落,滴在母親剪短的頭發(fā)上。這一次,不再是當(dāng)年無助的哭泣,而是承載著責(zé)任、感恩與無限力量的淚水。</p><p class="ql-block">他松開懷抱,接過父親遞來的行囊,轉(zhuǎn)身朝停在村口的客車走去。陽光灑在他年輕而略顯單薄的背上,步伐堅定。</p><p class="ql-block">就在他一只腳已經(jīng)踏進(jìn)出租車時,身影卻猛地頓住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極其重要的事情,迅速轉(zhuǎn)身,將行囊往車門口一放,幾乎是跑著又沖回了小院,再次緊緊抱住了還站在原地、眼含熱淚望著他的母親。</p><p class="ql-block">四嫂被兒子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一愣,隨即溫柔地回抱住他。壯壯將頭深深埋在母親肩窩,貼著她的耳根,聲音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撒嬌與懇求:</p><p class="ql-block">“媽,”他輕輕喚道,氣息溫?zé)岬胤鬟^母親的耳廓,“還有件事兒…能不能…再辛苦您一次?”</p><p class="ql-block">四嫂輕輕拍著他的背:“傻孩子,跟媽還客氣啥?說?!?lt;/p><p class="ql-block">壯壯抬起頭,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母親,帶著無比的認(rèn)真和期盼:“您…您能不能再把頭發(fā)留起來?就像以前那樣,長長的……”他頓了頓,聲音更輕柔也更堅定,“我和爸,我們倆…都喜歡看您梳大辮子的樣子。等我大學(xué)畢業(yè)那天,我想再看到…看到媽媽的長辮子,比哪一次都好看的長辮子…行嗎?”</p><p class="ql-block">這番話,像一股暖流瞬間涌遍四嫂全身。她看著兒子充滿希冀的眼睛,又抬眼看向站在一旁、同樣因兒子這番話而微微動容、喉結(jié)滾動的四哥。四哥的目光與她交匯,那里面是無聲的支持和同樣深藏的期待。</p><p class="ql-block">四嫂的眼眶再次濕潤了,但這次是純粹的、被幸福和愛意浸透的淚光。她用力地點點頭,笑容像盛開的春花,無比燦爛:“行!媽答應(yīng)你!媽這就開始留!等你大學(xué)畢業(yè)回來,保準(zhǔn)讓你看到一條又粗又長、油光水亮的大辮子!讓你和你爸都看個夠!”她說著,目光轉(zhuǎn)向四哥,帶著一絲俏皮和詢問。四哥走上前,什么也沒說,只是伸出手,無比珍重地、像觸碰初生花瓣般,用指腹極其輕柔地碰了碰她剛剛剪短的、毛茸茸的發(fā)茬,眼底是化不開的濃稠愛意和深深的心疼。那無聲的動作,勝過千言萬語,訴說著他對她所有犧牲的懂得,以及對她未來承諾的無限期待與守護(hù)。</p><p class="ql-block">壯壯這才真正放下心來,臉上綻開一個如釋重負(fù)又充滿陽光的笑容。他再次用力抱了抱母親,又走到父親面前,父子倆重重地握了握手,一切盡在不言中。最后,他走到姐姐苗苗面前。看著姐姐那一頭與自己記憶中母親年輕時極為相似的、美麗的長發(fā),壯壯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也用力抱了抱姐姐,低聲說:“姐,家里就辛苦你和爸媽了。等我回來?!?lt;/p><p class="ql-block">苗苗笑著回抱弟弟,溫柔而堅定地拍了拍他的背:“放心去吧,家里有我呢。好好學(xué),將來當(dāng)個好醫(yī)生!”她那及腰的長發(fā)在晨風(fēng)中輕輕飄動,仿佛承載著這個家歷經(jīng)風(fēng)雨后的安穩(wěn)與希望。</p><p class="ql-block">這一次,他再沒有回頭,步伐沉穩(wěn)地跨進(jìn)出租車。車門緩緩關(guān)閉,載著游子和他行囊里最珍貴的護(hù)身符,駛向遠(yuǎn)方更廣闊的醫(yī)學(xué)殿堂。</p><p class="ql-block">那條穿越了青春愛戀、生育期盼、病痛磨礪、生命割舍與頑強(qiáng)重生,浸潤過無數(shù)稀罕洗護(hù)用品、承載著丈夫無盡寵愛和那句“無價”宣言的烏黑大辮子,最終成為了游子行囊里最珍貴的護(hù)身符,伴著他走向未來。</p><p class="ql-block">它也如同一根無形的、堅韌的絲線,永遠(yuǎn)系著故鄉(xiāng)那片土地上。母親堅韌而溫柔的目光;父親沉默卻如山般厚重、綿長而細(xì)膩的愛;女兒在困厄中悄然生長、靜待花開并最終綻放的懂事、堅韌與美麗;以及一個關(guān)于“等待”與“重逢”的嶄新承諾——在下一個收獲的季節(jié)里,母親肩頭那條象征著生生不息的愛與希望的墨色瀑布,必將再次在陽光下流淌著溫潤而永恒的光澤,與女兒那同樣烏黑亮麗、象征著新生代希望與傳承的青絲,一同在故鄉(xiāng)的風(fēng)中輕輕搖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