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李小軍十三四歲，細高挑子，大眼睛滴溜溜轉(zhuǎn)，稚嫩的臉上流著汗水。在長春站，他像一只小舢板，被喧囂的人流推搡上了列車。車上人挨人，連下腳的地方都難找。</p><p class="ql-block"> “砰”的一聲，帶紅胳膊箍穿藍制服的列車員關(guān)上門，騰出一小塊地方，他馬溜把身上的旅行袋靠車門上，才站住了。紅胳膊箍上“人保組”三個字，他看得很清楚，便下意識地伸手到褲腰，摸到硬邦邦的一卷10元一張十張票，這是母親給縫的。放寒假了，他來千里外的姥姥家玩，順便捎買大豆、豬肉、糧票的，帶回家貼補口糧。凌晨一點大連站上車，趕到長春換乘已經(jīng)下午了，他眼睛還沒有眨一眨呢。這會兒眼皮打架了，迷糊起來。他第一次自己來，媽媽說發(fā)電報了，姥爺在老少溝車站接他。他夢見姥爺捋著白花花的胡須夸我說：“俺大外孫闖蕩，長大有出息?！彼像R爬犁，甩起大鞭桿子，鞭哨子“啪啪”地響，一溜煙兒地蹽到了張家坨子。-</p><p class="ql-block"> 突然，他被人拽了一把，醒了。- </p><p class="ql-block"> “讓開，到站開門！”帶紅胳膊箍的列車員氣哼哼地說。</p><p class="ql-block"> -李小軍使勁挪動身子，才閃開了車門，急切地問：“叔叔，車到哪兒了？”-</p><p class="ql-block"> “布海?！?</p><p class="ql-block"> “到老少溝站還有多長時間？”-</p><p class="ql-block"> “這車不走老少溝站?！?</p><p class="ql-block"> 李小軍臉色比哭還難看，急得有些結(jié)巴了：“我……到老少溝……站啊?！?</p><p class="ql-block"> “你上錯車了?！?</p><p class="ql-block"> “車不是往北去嗎？”-</p><p class="ql-block"> “往北兩線，西線哈爾濱方向的路過老少溝站，東線齊齊哈爾方向的在達家溝站分岔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列車員正正禿嚕下來的紅胳膊箍，看了他一眼，說：“你到丁家園下吧，翻過一座小山就是老少溝站?！?</p><p class="ql-block"> 窗外的雪花像一片片棉絮被風(fēng)吹起，粘在車窗上滑下來，又粘上去，他的心忽上忽下地一陣陣發(fā)緊，胸口幾乎喘不過氣來，腿肚子也跟著酥軟起來，不得不換腳站著。-</p><p class="ql-block"> 到站開門，上車關(guān)門，列車員走了。上來幾個胡子拉碴的人，臉上臟兮兮的，深藍色更生布工作服油漬麻花的，呼出的旱煙兒直嗆李小軍嗓子眼。他本能地拉開了距離，緊鎖眉頭，低頭不語。-</p><p class="ql-block"> 到達丁家園站，雪住天晴，橘黃色小站房后的山頂托著一輪醬紫色的太陽。戴表的告訴他：4點多了。列車沒有靠站臺，在中間的鐵道線停下了。李小軍從懸空的鐵梯蹦下來，差不點摔個趔趄，一抬頭看：一列貨車橫亙在鐵道線上，擋住了出站的路，繞過去要走好遠，就決定鉆車底。他把東西放到兩車的連接處，貓腰往車下鉆。-</p><p class="ql-block"> “小兔崽子找死啊！”他感到棉猴被人拽住了，好大的勁兒生生把他薅了出來。-</p><p class="ql-block"> 李小軍身后響起一串串“咣當”聲，那是車廂掛鉤相撞的聲音。-</p><p class="ql-block"> 那人一把薅過他的包，扔在地上，拉他站到空地上，氣喘吁吁地說：“幸虧我跑來了。多懸??！”-</p><p class="ql-block"> 那列貨車緩緩地移動了，巨大的車輪碾著鐵軌發(fā)出沉悶有力的聲音。李小軍嚇出一身冷汗。-</p><p class="ql-block"> “小雞吧崽子不長眼睛??？車頭都擺綠旗了，你還敢鉆！不要命了？”他兩手撐著光板老羊皮大衣，叉著腰，擺出一副英雄的架勢罵罵咧咧地說。-</p><p class="ql-block"> 李小軍熱淚盈眶地說：“大哥，謝謝你救我一命！”-</p><p class="ql-block"> 他戴著長毛狗皮帽子，臉顯得格外小，粗糙發(fā)紅，唇上毛茸茸的，很有股子見過大世面的神氣兒。他把李小軍的包拎到前面的狗爬犁上放穩(wěn)，說：“聽口音你是遼寧的?！?</p><p class="ql-block"> “旅大的?！?</p><p class="ql-block"> “我說呢，一股海蠣子味兒。俺家原先長春的，跟俺爸走‘五七’，落戶丁家園了。俺來接俺爸，可他沒回來。你去哪疙瘩？”-</p><p class="ql-block"> “到老少溝站，我姥爺在那接我?！崩钚≤娊鋫涞男睦锓谰€被打破了，直說:“再走20里就到家了。”-</p><p class="ql-block"> “俺捎你一段。到老少溝站，十五六里山路啊，你能行？”-</p><p class="ql-block"> 李小軍聳聳肩，挺直了腰板，儼然像個軍人的樣子說：“我能行?！?</p><p class="ql-block"> 出站不久，天色就像有人慢慢地拉開一張大網(wǎng)一樣，一點點地暗下來。不遠處草房上的煙囪飄起了裊裊炊煙，傳來“嘍嘍喔嗦”驅(qū)趕雞鴨鵝進架的聲音。遠山、叢林、近屯披著灰白色的鎧甲，一片迷迷茫茫的。-</p><p class="ql-block"> 拉爬犁的大黃狗老遠朝土夯墻的院子叫，跑出來一條白地黑花的小狗，圍著大黃狗又跳又撲。他說：“俺到了，今晚住俺家吧?！?lt;/p><p class="ql-block"> “不行。那我姥爺會急出病的。”-</p><p class="ql-block"> “俺還得接下趟車，就不送你了?！?</p><p class="ql-block"> “我自己能行?！?lt;/p><p class="ql-block"> “吃飯再走吧?！彼苡袆艃旱刈f：“俺叫向躍進，大躍進時生的。俺家就俺媽俺姐俺弟，倆屋，有地兒住?！?</p><p class="ql-block"> “謝謝！我叫李小軍。我會來看你的?！痹捯裟┞?，他俯身拿爬犁上的旅行袋和書包，向大哥一把抓到他肩上。-</p><p class="ql-block"> 快出屯子了，向大哥攆上來，把一個燙手的黃草紙包塞到他手上說：“路上吃，火盆烤土豆，甜絲的，頂飽?！?</p><p class="ql-block"> 李小軍掰開土豆，熱乎乎的香氣撲鼻子，也不管燙不燙就往嘴里塞。-</p><p class="ql-block"> 向大哥指給他看，說：“前面看到的房子就是程家窩棚，出屯子往左拐二里地，有一片樹林子，下溝，再翻一道崗子，就看到鐵道線了。記住啊，別轉(zhuǎn)向了。”-</p><p class="ql-block"> “記住了！”-</p><p class="ql-block"> “有機會到這圪垯，一定進來啊?！?</p><p class="ql-block"> 李小軍咽下熱乎乎沙棱棱的土豆，點頭說：“一定來?！?</p><p class="ql-block"> 向躍進蹲下來，輕聲和大黃狗說話兒，大黃狗不停地搖晃尾巴。然后他把拴在它脖子上的長繩遞到李小軍手上，說：“叫它帶道。到了，你就拍它三下屁股，它就自己回了?！?</p><p class="ql-block"> 李小軍想從褲腰掏出1元錢來，怕他不收，還得罵他，就一步一回頭地走了，身后不斷地傳來向大哥的喊聲：“走不了回來呀！”-</p><p class="ql-block"> 走到程家窩棚，他把東西放地下，伸手到旅行袋里掏蘋果。在這兒蘋果是稀罕東西，打大連帶給姥姥家的。幾十個蘋果個個凍成石頭蛋子，他一啃一道牙印兒白茬兒，只好捧了一捧雪吃了。大黃狗嗅嗅旅行袋上啃過的蘋果，抬頭望著他，兩只爪子不停地撓雪，他就挎上包出了屯子。他參加過學(xué)校組織的下鄉(xiāng)、軍訓(xùn)活動，但沒有一次這樣單獨的經(jīng)歷，這回我可以自豪地給同學(xué)講故事了。他唱起歌“我們是毛主席的紅衛(wèi)兵，從草原上來到天安門……”的歌曲，給自己打氣。-</p><p class="ql-block"> 天黑下來，頭頂上好像扣著一口大鐵鍋，山坡上一處處小墳包兒，就像黑瞎子蹲在那里，張著黑洞洞的大嘴等他走進去。后來他才明白那是糞堆，不是墳堆。小時候淘氣，姥爺給他講死鬼捉小孩的故事。他害怕墳塋地冒出一個鬼來，不敢看還緊盯著，捏住水果刀的手心汗津津的。四顧遠近都不見人影兒，只有綿綿起伏黑魆魆的山嶺。豎耳聽，沒有風(fēng)聲，天地出奇得安靜。他屏住呼吸，不敢出聲，總感覺身后有人：他走快“他”也走快，他走慢“他”也走慢，他站“他”也站，影子一樣尾隨他。他心吊到嗓子眼了。-</p><p class="ql-block"> 月亮爬上了小山，時隱時現(xiàn)。起風(fēng)了，漸漸大起來，刮過那一片小樹林子“嗖嗖”地響。遠處山坳里發(fā)出“嗷嗷”的聲音，是孤獨饑餓的狼嚎吧？姥爺說松花江一帶有狼，有年春節(jié)夜里，姥爺聽到倉房有動靜，就提著鐮刀躲在門后，不會兒發(fā)現(xiàn)一只狼叼豬肉板子往外拖，姥爺一鐮刀下去，砍斷了狼的脖子。李小軍緊張地放下肩上包，一手提拉一個，渾身上下仿佛都睜著機警的眼睛。我不孤獨，我還有老少溝站的姥爺?shù)任?，還有大黃狗給我?guī)?。他在心里默念毛主席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p><p class="ql-block"> 腳下“咯吱咯吱”踏雪聲，“喀吧喀吧”踩斷干枝聲，好像蓋過了風(fēng)聲狼嚎。透過張牙舞爪的樹枝，他看到向大哥說的那道崗子就在不遠處。他把包又挎上肩頭，包像鐵坨子一樣往下墜，左肩換右肩，右肩換左肩，肩膀勒得很痛。時髦的翻毛皮鞋底下粘著雪塊跺也跺不掉，兩條長腿就像木棒子似的不聽使喚。-</p><p class="ql-block"> 突然，他一腳邁空，滾進黑黢黢的山溝。大黃狗驚恐地叫喚起來，圍著他打轉(zhuǎn)兒。李小軍眼睛直冒金花，癱軟地躺在溝坡上，屁股鉆心地痛。他很想在此多躺一會兒，可他怕再也起不來了。他大吸一口清冷的空氣，兩手撐地站起來，拽起包。他慶幸自己走出了樹林，掉進向大哥說的那條山溝，說明老少溝站不遠了。怎么聽不到火車汽笛聲?跌跌撞撞地下到溝底，他咬牙攀上溝坎。-</p><p class="ql-block"> 看到了山崗子，坡好陡好高好長！月光下，山崗子光禿禿的，青白白的，挑釁地等著他。狗狂吠起來，山頂上移動著一片模糊的黑影。-</p><p class="ql-block"> 他再次捏住水果刀。姥爺說舊社會他在朝鮮漢城當了3年伙計，好不容易積攢了20塊袁大頭，夜里回張坨子老家，走山路被打杠子的搶走了。我棉褲里還縫著100元啊，不能叫壞人搶去了。他腦子里瞬間高速運轉(zhuǎn)起來，合計對策：一旦怎樣就怎樣，一旦那樣就那樣。他把大黃狗拽到跟前。-</p><p class="ql-block"> 老遠就聽到七嘴八舌的聲音，過會兒黑影變成了四五個人到了他跟前，他側(cè)身讓開道兒，他們走過了。-</p><p class="ql-block"> 李小軍爬上了山頂，看到了山谷閃爍的紅綠燈，看到了冒蒸汽的火車頭，還聽到了“嗚嗚”的汽笛聲。老少溝小站！我到了！他向山下跑去，高喊：“姥爺，我到了。”-</p><p class="ql-block"> 月臺上沒有姥爺，他就跑進候車室：十幾平方米大，一扇外窗，一扇門，一個鐵桶大爐子，一條木板椅子，一個人也沒有。見兩個腦袋大小的售票窗口開著，他趴那兒問看到他姥爺沒？回答沒有。莫非姥爺回家了？還是沒接到電報沒來？到姥爺家還有20幾里路，自己不知道兒，得住一宿票房子了。他一屁股坐到條椅子上，肩頭旅行袋和書包滑落下來，渾身上下軟塌塌地像一灘子泥巴，臉上的汗水不斷捻兒流。他掏出毛巾狠勁兒擦了把臉，嘴渴得冒煙兒，餓得心慌慌的。要了水，吃了牛糞卷面包，他就在條椅子上，枕包放挺了，但沒忘縫錢的那側(cè)褲子貼著椅子，手里抓著那條栓狗繩子，一會兒就出了鼾聲。-</p><p class="ql-block"> “哐當”一聲門響，一股寒風(fēng)撲到李小軍身上，大黃狗朝門叫一聲不叫了。李小軍一激靈。-</p><p class="ql-block"> 一個大嗓門子喊：“小兄弟，俺來了！”。-</p><p class="ql-block"> 大黃狗掙脫繩子弄醒了他，他一個鯉魚打挺蹦到地上，睡眼惺忪地問：“真的是向大哥？”-</p><p class="ql-block"> “嗯那?！被椟S的燈光下，戴著長毛狗皮帽子穿著光板羊皮襖的人哈哈笑道：“沒接到俺爸，俺看大黃沒回來，猜你一準兒沒見到你姥爺，撂在老少溝站了?！?</p><p class="ql-block"> “幸苦了向大哥！”李小軍心里像打碎了五味瓶子，甜酸苦辣齊從眼淚里流出來，但還是挺直腰板說:“放心我沒事兒?！?</p><p class="ql-block"> “一宿還不凍干了你？”沒等李小軍答話，他就提起東西出了門說：“跟俺回，睡熱炕去?！?</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向大哥趕著爬犁送他到了姥姥家。第三天姥爺才接到電報。-</p><p class="ql-block"> （字數(shù)：4393）-</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中東鐵路附屬建筑群——老少溝站</p> <p class="ql-block">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中東鐵路附屬建筑群——老少溝站</p> <p class="ql-block">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中東鐵路附屬建筑群——老少溝站銘牌</p> <p class="ql-block">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中東鐵路附屬建筑群——老少溝站</p> <p class="ql-block">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中東鐵路附屬建筑群——老少溝站</p> <p class="ql-block">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中東鐵路附屬建筑群——老少溝站</p> <p class="ql-block">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中東鐵路附屬建筑群——松花江大橋看護房</p> <p class="ql-block">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中東鐵路附屬建筑群——松花江大橋</p> <p class="ql-block">作者</p> <p class="ql-block">家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