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一個(gè)深秋朗日，改變命運(yùn)的機(jī)會終于來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977 年 10 月 21 日，《人民日報(bào)》頭版頭條發(fā)布恢復(fù)高考的消息。國家十年沒有高考，對于毫無準(zhǔn)備的一代人，這是一場公平的競爭，全國有五百七十萬適齡青年參加報(bào)考。盡管山里閉塞，沒有復(fù)習(xí)資料，沒有老師輔導(dǎo)，我還是提起一口氣踴躍報(bào)名，參加了那場夢一般的高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2 月 1 日上午考數(shù)學(xué)；下午考政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數(shù)學(xué)答卷還算順利?？上挛绲恼慰颇窟€沒開始答題，我的試卷就作廢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天寒地凍，自來水筆的筆囊里結(jié)了冰，用手焐了一會兒，仍寫不出字。情急中甩了下鋼筆，不偏不倚，墨水甩到了卷面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卷面上端有明示：沾染墨跡的試卷視為無效試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不知所措，問監(jiān)考老師怎么辦。兩位老師耳語了幾句，遺憾地說沒辦法，試卷肯定是作廢了。他們讓我寫好姓名、考號，把試卷攏齊放在桌面上，半小時(shí)后可以離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沮喪、悔恨都于事無補(bǔ)。我沒有離場，抱著僥幸心理，認(rèn)真地答完了那張政治卷。幻想著萬一……可是沒有萬一，鈴聲響過，老師第一個(gè)收走我的試卷，單獨(dú)放進(jìn)了一個(gè)檔案袋里。盯著她那利落的動作，我知道自己沒有機(jī)會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作廢一張?jiān)嚲?，后面的考試已?jīng)意義不大，可我不死心，照例參加了第二天的語文、理化兩科考試。感覺還算可以，但要為一張白卷背分，就遠(yuǎn)遠(yuǎn)不夠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當(dāng)年不許查分，落榜考生無法知道自己的成績?？傊?，在這次扭轉(zhuǎn)命運(yùn)的競爭中，我就這樣鬼使神差地?cái)∠玛噥?。機(jī)會只在我眼前晃一下，就飄然過去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高考失敗的打擊是極其沉重的。我急火攻心，牙齦腫痛多日不消。因得不到治療，之后牙齦長期流膿淌血形成囊腔，三天兩頭發(fā)高燒，吃藥無效，也沒有特效藥，就那樣硬生生地挺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無論怎樣，冰層已經(jīng)綻裂，生命漸次覺醒。我勸自己平復(fù)心緒，還有來年，有機(jī)會就有希望。于是，邊工作邊復(fù)習(xí)功課備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977 年末，母親接到調(diào)令，返城回原單位工作，封存在楓樹村的家當(dāng)也隨之運(yùn)回了沈陽。一家人終于團(tuán)聚了，沒有住房，只能在母親的單位——結(jié)核病防治所安營扎寨。白天借托兒所爐火做飯，夜里睡在候診室的長椅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雖然還在農(nóng)村，總算是在城里有了家。春節(jié)，我可以回到城里家中過年了。本該高興的事，卻有一懷化不開的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自從沒了父親，許多事情我不得不面對母親，這令我發(fā)怵，也很尷尬。雖然早已習(xí)慣了母親的苛待，卻仍是無法接受她對我全面徹底的否定。在她眼里我一無是處，做什么都不對，時(shí)間久了，我也模糊了對自己的認(rèn)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對母親的情感是復(fù)雜的，恨過，怨過，但一想到她是我媽，想到她的不容易，心腸就會柔軟起來，就會一廂情愿地試圖靠近，向她證明自己沒那么差，渴望得到她的肯定，哪怕只有一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個(gè)人在農(nóng)村掙扎著生存，我苦，我驚，四下流離，無枝可依，太孤獨(dú)，太需要家的溫暖。我想做件爭氣的事，以贏得母親和家人的認(rèn)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這一年，我掙大隊(duì)平均工分，又趕上分值高，年終分得三百元錢。過去掙錢都是交給父親，如今父親不在了，自然該交給母親。之前一年，我的收入抵了父親的棺木錢和喪事費(fèi)用，沒有分到錢，母親是知道的。但這次分得多少錢，她并不知道，交多少可由我自己決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從沒有過那么多錢，拿在手里喜不自禁，為討母親歡心，我決定如數(shù)上交。</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陰歷臘月二十七，我揣上所有的錢，背著兩大旅行袋土特產(chǎn)，興沖沖趕回家中過年。一進(jìn)家門就迫不及待掏出全部的收入向母親奉上，以表孝心。母親接過三百元錢，臉上露出了少見的笑容，我為此心情大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晚飯后，我逐樣從包里往外掏山貨，隨嘴說了一句：拿了人家這么多東西，回去時(shí)該給各家買些小禮物答謝一下。母親聽了沒吭聲，但見她臉上顯出了不悅的神情。我突然緊張起來，擔(dān)心她到時(shí)候不肯給錢。于是，提出想要回三十元，用二十元買禮物，十元作回程路費(fèi)。母親沉下臉說，用不著買禮物，咱家不搞拉拉扯扯那一套，路費(fèi)等走時(shí)再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果真，母親不想給錢，我傻了眼，心忽地一下提了起來。想到如果空手回村里，將無顏面對那些鄉(xiāng)親，就急著理論，結(jié)果話不投機(jī)互相爭吵起來，翻起許多不愉快的舊事。積怨深重，話都說得夠狠，彼此涼透了心。傷到深處，我情緒失控，負(fù)氣離家走人。兩手空空，只隨身披了件破棉襖，連圍巾也忘了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夜深了，冰天雪地，街肆寂寥。我在寒風(fēng)中徘徊，把認(rèn)識的人家都想了一遍，仍無處可去。大過年的，去誰家都不妥，摸著自己胸口偌大的一個(gè)空洞，眼里涌出無盡的悲涼，心一橫：返回鄉(xiāng)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兜里只有五元錢，可光火車票就要四元八角。明知途中沒錢吃飯、沒錢住店、沒錢乘汽車，還是豁出去走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沒舍得花一角錢乘無軌車，步行八公里到了沈陽南站。候車室里昏暗清冷，幾個(gè)流浪漢躺在長椅上，盯著從身旁經(jīng)過的旅客。我避開那些不安分的眼神，坐在角落里，縮起身體抵御寒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冷，真冷，從里到外的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這種時(shí)候、這個(gè)樣子回到鄉(xiāng)下，如何面對眾人，一時(shí)想不出辦法，心里亂成了一團(tuán)麻。我痛悔自己愚蠢，為什么事前不預(yù)留出必需的費(fèi)用，弄得自己如此被動。眼下不計(jì)后果賭氣跑出來，連退路都沒了。我怨恨母親不近情理，說不恨是假的，更后悔自己不長記性，一次次地決心遠(yuǎn)離，又一次次地渴望貼近。為求得母女和解，我傾盡了所有。而心與心的距離難以丈量，令我有種深深的無力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夜，真凄涼。熬到天亮，滿腦子只有一個(gè)念頭：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買票，上車，頭也沒回一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人生中有些記憶，注定無法抹去。往事就是這樣，到了回憶的時(shí)候，真實(shí)得跟假的似的。那一走，我一腳踏上了生與死的交界處。大概是誤闖了地府之門，閻羅沒收，被直接打發(fā)回來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火車到了開原縣，換乘小火車到達(dá)西豐縣，當(dāng)晚滯留在縣里。那時(shí)候，西豐縣火車站只有一班小火車，晚間車站關(guān)門不留旅客。我沒錢住店，也無處可去，只能在縣城的主街上游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 年 農(nóng) 歷 沒 有 臘 月 三 十， 二 十 九 就 是 除 夕。 當(dāng) 天 是 臘 月二十八，人們都在家里準(zhǔn)備過年，連看家的狗都?xì)w窩息了聲。一條長街清冷空蕩，只有我一個(gè)人。北風(fēng)卷起漫天大雪，刮得臉像刀割樣地疼。身上的破棉襖不抵風(fēng)寒，當(dāng)務(wù)之急是要尋找一個(gè)避風(fēng)的地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縣里的東方紅浴池住宿費(fèi)八角錢，算是便宜，可我搜遍全身只有兩角錢，住不起?？吹皆〕卮斑呌袎Χ?，能避風(fēng)擋雪，門的上方有雨搭還懸著盞燈，可以壯膽，我想只能在此過夜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蜷縮在浴池門邊的墻角處，在昏黃的燈下閉上眼睛試圖熬過那個(gè)雪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前半夜，為了暖身，不時(shí)地起來跺腳、彈跳、跑開一會兒再跑回來。后來餓得跑不動也跳不動了，就不再折騰了。零下二十幾度的寒夜，風(fēng)雪交加，空腹薄衣，不知道自己能否熬得過去。想到可能被凍死，我并不恐懼，只是傷感，涌出的淚水很快結(jié)成了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午夜，氣溫更低，四肢沒了知覺，頭也開始麻木。落到如此境地，生與死已經(jīng)由不得我了。心想生又怎樣，死又如何，聽天由命吧。我不再掙扎，兩手抄在袖口里，縮成一團(tuán)坐以待斃。饑餓、寒冷、活著、死去……漸漸地都淡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昏沉中進(jìn)入了夢境。生命與死神開始在暗夜里博弈，我卻渾然不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恍恍惚惚，先是看見父親從一道沒有盡頭的山梁上迎面走來，與我擦肩而過。喊他，不理我，連看一眼也沒有，瞬間就沒了蹤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轉(zhuǎn)過頭來，奶奶就站在我身后，伸手去拉，她飄飄忽忽地躲開了。要去追，怎么也邁不動腿，正使勁拔腿時(shí)，被遙遠(yuǎn)的一陣狗叫聲驚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看手表：一點(diǎn)四十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風(fēng)夾著冰粒向我猛掃，身體變成了一個(gè)雪球。摸一把頭發(fā)，抓了一手的冰碴。我想站起來，卻發(fā)現(xiàn)下半身沒了知覺，連挪動一下也做不到。突然害怕極了，若是凍壞了腿腳人還活著，那將比死去更悲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想著剛剛的夢里，父親和奶奶都沒理睬我，遠(yuǎn)處的狗卻在此時(shí)叫醒了我，當(dāng)是老天留人，命不該絕。那一刻，腦子驟然清醒，我想到了求救。于是，側(cè)過上半身伸手去敲浴池的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更夫打開門探出頭來，見地上坐著個(gè)雪人，嚇得把頭縮了回去。我連連發(fā)出“救救我”的求救聲，他聽到是女聲，才又緩緩打開門，小心地上前盤問。我說自己是沈陽知青，和家里生氣跑出來的，想回山里老鄉(xiāng)家過年，沒錢住店，已經(jīng)兩天沒吃飯，現(xiàn)在腿凍僵了，不會動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他嘟囔了一句：“后半夜會凍死人的！”猶豫片刻，嘆了口氣，順地把我拖到浴池門里。更夫用笤帚掃去我身上的雪，才看清楚是個(gè)年輕女孩，當(dāng)即消除了戒備，又把我拖到門廳的長椅上讓坐靠著，并端來熱水讓喝下。他問了幾句家里的情況，我不知道該說什么，低頭不語。他也不再追問，去值班室取來半塊涼窩頭遞給我，說是晚飯吃剩的，你要是不嫌棄就吃了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嫌棄？一個(gè)餓得半死、乞丐樣的人，哪里還有資格嫌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深深地埋下頭，就著熱水小口嚼著那塊涼窩頭，舍不得一下子吃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吃過、喝過，暖和了許多。更夫從后屋抱來兩幅棉門簾給蓋在身上，我感激得說不出話來。又累又困，很快就睡著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無夢，卻無由地哭醒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門廳的燈依然昏黃，天還沒亮。我掐了掐腿，發(fā)現(xiàn)有了知覺。悄悄站起來扶著椅背踱了幾步，雖然不靈便，功能尚在，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我沒再入睡，兩只耳朵凍得全是水泡，怕壓破了，不敢躺下，望著門外模糊不清的天空，斜靠在長椅上，不停地搓腿，等待天亮。</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到底是年輕，有一副拖不垮壓不爛的身板，我沒被凍死，還保住了雙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除夕的太陽升起時(shí)，我給更夫深深地鞠了三躬，含淚離開浴池。</p> <p class="ql-block"> 冰雪覆蓋著大地，我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學(xué)校的方向緩慢移動。三十三公里的路程，沿途幾乎見不到人，更沒有馬車可搭乘。中途體力耗盡，又餓又累，實(shí)在走不動了，坐在道邊的路碑上歇息。翻出兜里僅有的兩角錢，盤算起來夠買三兩粗面餅干，可是沒有糧票，只能作罷。掂量許久，想起當(dāng)年一個(gè)人上山砍柴，臨出門前，父親總會塞給我兩塊糖，說吃糖可以快速補(bǔ)充體能，我體驗(yàn)過，真的管用。于是，途經(jīng)白石村小賣店時(shí)，我傾其所有買了二十顆糖塊，走一段路，吃一塊糖，支撐著體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太陽落山時(shí)，歷時(shí)八個(gè)多小時(shí)，我回到了沙河學(xué)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校園籠罩在一團(tuán)死氣中，我像一縷孤魂，飄進(jìn)那個(gè)無人的世界。屋里凍成了冰窖，墻上附著厚厚的霜，見到卷在土炕上的那套被褥，眼睛瞬間熱了一下，有了到“家”的感覺，好歹是個(gè)能遮風(fēng)避雪的“窩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顧不上傷感，趕緊拽幾捆柴禾進(jìn)屋，關(guān)緊門，燒炕取暖。臨走時(shí)水缸里剩下半缸水，已經(jīng)結(jié)了幾寸厚的冰。用鐮刀頭砸開冰層舀出水來，煮上一鍋高粱米粥。米還半生不熟時(shí)，就餓得忍不住盛出小半碗，拌進(jìn)一顆大粒鹽，蹲在灶火前慢慢地嚼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正是家家吃年夜飯的時(shí)辰，守著搖曳的灶火，想起父親在時(shí)家里的年夜飯。大米飯，酸菜白肉火鍋，真香。還有除夕夜子時(shí)接神的那頓肉丸餃子、一盆年年必有的凍秋梨、凍柿子，還有幫他干完活兒時(shí)獎(jiǎng)勵(lì)我的一掛鞭炮……父親不在了，家里就沒了年味兒。此刻，不知家人在做什么、在吃什么，誰會想到我？如果昨晚我凍死在縣城的街上，不知多久以后他們才會知道，知道了又會怎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灶里的柴漸漸燃盡，炭火一點(diǎn)點(diǎn)變暗，我的念想也隨之化為了灰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夜深了，炕燒得很熱，我也發(fā)起高燒，腿、腳、手部都出現(xiàn)了大片凍傷。老鼠們早早就跑出來攪擾，想必是來蹭溫暖的。這些令人厭惡、懼怕的生靈，如入無人之地。我躺在炕上，它們就在我身邊上躥下跳，追逐嬉戲，發(fā)出吱吱的咬叫聲，驚心刺耳。我燒的渾身哆嗦，無力驅(qū)趕、也趕不走它們，把自己裹進(jìn)棉被里忍不住嚎啕大哭。哭不歸的父親，哭母女之間薄涼的過往，哭我與生俱來的孤苦。最苦、最痛的，不是異鄉(xiāng)青燈雪夜里的死去活來，而是我孤立無助的時(shí)候，身后空無一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大年初一，高燒不退，加上吃了沒煮熟的高粱米，胃痛，疼得直不起腰。沒有藥，只能蜷在被窩里硬挺著。實(shí)在太冷，不得不忍痛下地?zé)蝗∨?。柴禾濕燃不起來，坐在灶膛前的地上，望著那忽閃忽滅的火星，生無可戀，不知道拿什么拯救自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通宵開著燈，防老鼠咬，防狼來撓門。就這樣病著、躺著、哭著，哭累了，流著淚也能入夢。夢斷醒來，萬念俱灰，靈魂從深處撕裂開來，有了死的念頭。人生不過世間一個(gè)偶然的存在，旋生旋滅，活著不過爾爾，死亦不足道惜，莫如一了百了，從此與世無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然而，活著要十分的努力，死則需要百分的勇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沒有膽量用極端的手段結(jié)束自己，只能躺在炕上斷食求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三天三夜過去了，高燒、惡心，頭暈?zāi)垦?，坐不穩(wěn)、站不起，胃里有強(qiáng)烈的燒灼感。氣力已經(jīng)耗盡 , 但意識還清醒，腦子里塞滿了往事。我盼著快點(diǎn)入睡從夢中走掉，讓自己盡早還原成分子、原子，歸彼大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不知許久，往事漸漸從腦海中消失，自己走進(jìn)一片森林，身體越來越輕，飄忽在一群陌生人中間。我不喜歡那個(gè)穿著清一色黑衣、怪模怪樣的群體，想盡快離開，卻找不到出口。焦急中看到頭頂有根又粗又長的樹杈，試圖攀住那高枝蕩出人群去。我費(fèi)力地飛起身來，剛用手去抓樹枝，突然一聲巨響，渾身一激靈，人落回到地面，夢斷了。睜開眼睛尋看，是自己在夢中伸胳膊碰翻了枕邊的空飯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看表：午時(shí)十二點(diǎn)四十分。一場夢，又過去了一個(gè)晝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屋里冷成了鉛灰色。窗戶朝北進(jìn)不來陽光，但抬眼就能看到窗外的藍(lán)天白云，還能看見遠(yuǎn)處的山林。陽光穿過云層灑滿山巒，淡淡的金色、藍(lán)灰色與森林交融出一層輕輕的淺紫色。那幅恬靜的畫面，不知觸動了我的哪根神經(jīng)，腦海里一下子涌現(xiàn)出許多美好的場景：講課、拉琴、領(lǐng)學(xué)生排練、演出文藝節(jié)目……</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個(gè)人再怎么不幸，生命里總會有不舍的東西。生與死的距離，原本就很微妙，一口氣就能跨越過去?；蛟S，生命就應(yīng)該痛過，人的一輩子就是要與苦難糾纏、周旋。雪夜里流落街頭，尚能死里逃生，足見我命不該絕。天不滅我，我何自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鼓足力氣爬起來，扶著墻一步一步挪動，慢慢地?zé)?，慢慢地倚坐在灶膛前，把除夕夜剩下的已?jīng)凍成冰坨的高梁米粥熬爛搗碎，煮成米湯喝下。高燒五天，斷食四天，沒吃一片藥，喝下幾頓米湯，竟然自行退了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沒有人知道我在學(xué)校里，直到正月十五有同事路過學(xué)校，看見房頂?shù)臒焽栌袩熋俺鲇X得奇怪，進(jìn)來看究竟，才知道是我回來了。同事讓去家里吃飯，我執(zhí)意不肯，婉謝再三。大過年的，我兩手空空去人家里，太過意不去，臉面上也受不住。晚飯前，同事派孩子送來粘火勺和一碗白菜燉凍豆腐。這是那個(gè)正月里我吃過的最好的一頓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親情的冷漠，讓我心如死灰。經(jīng)年怨尤，積重難返，事情過后與家中半年互無音信。從此，一個(gè)人跌跌撞撞求生存，摔倒了，無論多痛，爬起來就走，因?yàn)橹篮竺娌粫腥藖矸觥?lt;/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半年時(shí)間里，我身體不斷出現(xiàn)問題，反復(fù)發(fā)燒，牙齦流膿，半邊臉高高腫起。當(dāng)?shù)蒯t(yī)院沒有牙科，只能等機(jī)會回沈陽治療。</p><p class="ql-block">(待續(x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