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1988年,我大四寒假。為了趕畢業(yè)論文,我在學(xué)校多耗了一周,直到春節(jié)前三天,才拖著灌了鉛似的腿回到家。門一開,就撞見媽媽憂心忡忡的臉。</p><p class="ql-block">“秀兒老家來人了!”她壓低了嗓子,像怕驚動什么。</p><p class="ql-block">原來,是金秀姐早年爹娘在山里給她定下的親事。拖了這么多年,她既不松口答應(yīng),也三年沒踏回老家門檻。這次,她爹娘、姐姐,連同那個(gè)定親的男人,一股腦兒全找上門來了。屋里吵翻了天,僵成了死局。金秀姐她媽更是急紅了眼,一頭撞在墻上,血順著額角淌下來,聲音嘶?。骸靶銉翰桓一厝グ堰@親事定下,我就死在你面前!”空氣像凝固的鉛塊,沉甸甸地壓著。金秀姐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最終,像被抽走了魂兒,在那片死寂和刺目的鮮紅里,木然地點(diǎn)了頭。</p><p class="ql-block">媽媽嘆氣:“秀兒命苦。那后生倒是個(gè)實(shí)在人,高個(gè)子,話少,看著忠厚?!蔽颐蚓o嘴唇,一聲沒吭。媽媽又湊近些,低聲叮囑:“這事兒你別摻和。你小舅媽都說了,秀兒現(xiàn)在這么犟,成天跟你在一塊兒‘學(xué)’的!”</p><p class="ql-block">一股火“騰”地竄上腦門:“媽!您說什么呢!我跟金秀姐是親,好得跟親姐弟沒兩樣!可我們之間坦坦蕩蕩!”話沒說完,我一擰身沖進(jìn)自己房間,把媽媽那句委屈的嘀咕關(guān)在門外:“就隨口問問,發(fā)這么大火……”</p><p class="ql-block">我性子直,最恨這種沒影兒的編排。我和金秀姐之間那份干干凈凈的情誼,容不得半點(diǎn)污糟。坐在床邊,火氣漸漸熄了,漫上心頭的是一陣陣酸澀的疼——為金秀姐就這樣被逼著走了。</p><p class="ql-block">目光落在書桌玻璃板下壓著的照片上。照片里,媽媽和金秀姐,兩個(gè)長發(fā)及腰的女人,背靠著背,笑得像春日田野里開得最沒心沒肺的野花。</p><p class="ql-block">我這輩子,打從記事起,眼前晃悠的就是兩個(gè)頂好看的女人,都留著少見的長頭發(fā)。一個(gè)生我養(yǎng)我,能為我豁出命去的親媽;一個(gè)知冷知熱,陪我熬過三年苦哈哈的高中,給我念書添了無數(shù)勁頭、比親姐還親的秀姐。我上大學(xué)臨走時(shí),她們不約而同剪下自己最寶貝的辮子送我。媽媽把烏油油的長辮子遞到我手里,眼圈紅著:“你要出遠(yuǎn)門了,媽想得慌。思來想去,就把這辮子剪下來給你帶上。想家了,就摸摸它,就像媽在你身邊,從來沒離開過?!苯鹦憬隳?,剪掉了她那長及臀部的頭發(fā),仔仔細(xì)細(xì)地編進(jìn)了送我的毛衣胸前那個(gè)“心”字圖案里。當(dāng)時(shí),她靜靜地看著我,目光里揉著深深的不舍和純粹的祝福,聲音很輕,卻字字敲在我心上:“我把頭發(fā)剪了,都編進(jìn)這個(gè)‘心’里了。這是姐送你的念想,盼你在大學(xué)里一切順當(dāng)。穿上它,就當(dāng)姐時(shí)刻在你身邊?!?lt;/p> <p class="ql-block">我開學(xué)前一天,金秀姐終于回來了。見到她的第一眼,所有想說的話都哽在了喉嚨里。僅僅一個(gè)寒假,她明顯消瘦了,那雙總是亮晶晶的眼睛,此刻仿佛蒙著一層灰翳。唯一耀眼的是她那頭黝黑順滑長發(fā),在我上大學(xué)那年剪去后,如今已再次及腰。</p><p class="ql-block">晚飯后,我們默契地溜達(dá)到村邊的小河旁。正月里反常地暖和。一路沉默,那個(gè)往常嘰嘰喳喳像只小麻雀的秀姐,此刻靜得像河底沉睡的鵝卵石。她緊緊挽著我的胳膊,頭輕輕靠在我肩上。夜風(fēng)撩起她耳畔新長出的細(xì)軟發(fā)絲,那熟悉的馨香里,混進(jìn)了一絲陌生的、沉重的疲憊。</p><p class="ql-block">走到我們常坐的那個(gè)小土坡,今年天氣暖和,青草已返青。我打破了沉默:“我們學(xué)校后面也有個(gè)坡,春天一到,野花開得潑潑灑灑,都叫它‘愛情坡’?!?lt;/p><p class="ql-block">“你常去?”她微微抬起頭,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p><p class="ql-block">“好奇去過一次,”我搖搖頭,“太張揚(yáng),不喜歡?!?lt;/p><p class="ql-block">我們在河灘柔軟的草地上坐下。四周靜極了,只有河水不知疲倦地“嘩嘩”流淌。時(shí)間仿佛變得粘稠。秀姐依舊靠著我肩膀,眼神空茫地望著對岸模糊的輪廓。她的長發(fā)偶爾蹭過我的臉頰,癢癢的。我索性仰面躺下。她也側(cè)過身,右手無意識地、帶著細(xì)微戰(zhàn)栗地在我小腹上畫著圈,那細(xì)微的觸碰,像無聲的訴說。</p><p class="ql-block">話題不知怎么扯到了大學(xué)里的“新鮮事”。我說剛開放那會兒,各種西方思潮涌進(jìn)來,把“談性色變”那堵厚墻沖開了一道口子。學(xué)校開了門《西方性心理學(xué)》,老師講得遮遮掩掩,反倒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懈ヂ逡恋?,讀瓦西列夫。打那以后,我心里就繃緊了一根弦——“性與愛,該是神圣的承諾?!蓖呶髁蟹蛘f,有性的婚姻不一定有愛,無性的婚姻一定沒有愛。靈與肉,就該像藤纏著樹。就為這個(gè),我成了同學(xué)眼里的“怪胎”,戀愛沒談過,女孩的手也沒正經(jīng)牽過一回。</p><p class="ql-block">金秀姐靜靜地聽著,身體依偎著我。黑暗中,她的眼睛卻亮得驚人。突然,她開口了,聲音輕得幾乎被水聲吞沒:</p><p class="ql-block">“你……親過嘴兒嗎?”</p><p class="ql-block">我像被針扎了一下,渾身一激靈:“沒……沒有?。 ?lt;/p><p class="ql-block">“我也沒有?!彼袷撬闪丝跉猓謳еc(diǎn)難以言說的委屈,輕輕咬著下唇,“廠里的姐妹都笑話我,說我都快二十五歲的老姑娘了……連嘴兒都沒親過……可我能跟誰親去……” 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破釜沉舟般的勇氣,“那……知道怎么親嗎?”</p><p class="ql-block">我臉上騰地?zé)饋恚骸安恢馈蜁?、電影里看過寫過……”</p><p class="ql-block">“糊弄你姐呢!”她一下子擰住我的耳朵,力道帶著點(diǎn)惱羞成怒的嗔怪。</p><p class="ql-block">“真的!”我揉著發(fā)燙的耳朵,“下次帶書給你看!”</p><p class="ql-block">濃稠得化不開的沉默彌漫開來。過了許久,她像是下了天大的決心,聲音微微發(fā)顫:“我們……試試……行不?”</p><p class="ql-block">像被一個(gè)炸雷劈中!我猛地坐起身!心臟在胸腔里狂擂,幾乎要撞碎肋骨!驚訝、慌亂、燥熱瞬間席卷全身,每一個(gè)毛孔都在叫囂。這完全不像她!不行!腦子里似乎有警鈴在尖銳地嘶鳴!萬一……萬一這莽撞的嘗試,毀了我們之間這份比命還重的情誼怎么辦?那些惡意的流言豈不是成了真?她才剛剛經(jīng)歷那場屈辱的風(fēng)波……可看著她黑暗中那張寫滿脆弱和期待的臉……</p><p class="ql-block">我這劇烈的反應(yīng)顯然嚇到了她。她像被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手,氣惱又帶著受傷的倔強(qiáng),抬腳踢了我小腿一下:“一驚一乍的!嫌棄姐?不愿意?” 聲音里那絲委屈的顫音,像針一樣刺過來。</p><p class="ql-block">“不是!姐!這……” 我語無倫次,心亂如麻。</p><p class="ql-block">她肩膀垮下來,聲音里滿是自嘲:“算了……就覺得,咱倆像兩個(gè)傻子……試試也好,省得……總被人當(dāng)笑話?!?那份無奈和深藏的渴望,像無數(shù)根小針,密密地扎著我的心。</p><p class="ql-block">我深吸了一口冰涼的夜風(fēng),努力壓下翻騰的思緒。秀姐剛經(jīng)歷了那場以死相逼的屈辱逼婚,心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眼前這莽撞的提議,何嘗不是對嘲笑最直接的反抗?是對長久壓抑的青春情感一次笨拙又絕望的探索?是在她唯一信任、唯一能卸下防備的我這里,尋求一點(diǎn)可憐巴巴的確認(rèn)?</p><p class="ql-block">我慢慢伸出手,拉住她微涼的胳膊,聲音也在發(fā)顫:“姐……沒開玩笑?”</p><p class="ql-block">她抬起頭,眼睛在黑暗中緊緊鎖住我:“不樂意?還是……不敢?” 那眼神里有挑戰(zhàn),有緊張,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p><p class="ql-block">一股熱血猛地沖上頭頂,我豁出去了:“試試就試試!”</p><p class="ql-block">金秀姐臉上倏地綻開一個(gè)笑容,如釋重負(fù)中帶著少女般的羞澀。她利落地把長發(fā)在腦后挽成一個(gè)圓髻,用一根簪子穩(wěn)穩(wěn)固定住??粗乙苫蟮难凵?,她歪了歪頭,眼神里帶著一絲狡黠和深沉的追憶:“你忘了?”</p><p class="ql-block">我不解地看著她。</p><p class="ql-block">她繼續(xù)歪頭瞧著我,輕聲提醒道:“兩年前,夏天晚上,咱倆一起到城里看電影《海浪》??吹侥兄鹘忾_那個(gè)漂亮女間諜的發(fā)髻與她親吻那會兒,你突然就攥住了我的手,攥得我生疼,連呼吸都變得又急又重。我問你怎么了,你啥也不說,臉憋得通紅?!?她頓了頓,聲音恢復(fù)了剛才的爽利,卻帶著更深的、只有我們才懂的意味:“回來的路上,你騎了一半停了下來,我從車后座下來問你是不是車壞了?你什么也沒說,突然抓住我的肩膀看著我,隨后解開了我的發(fā)髻,我瞬間明白了。當(dāng)時(shí)我既緊張,又期待,就閉上了眼睛,心里直彭彭地跳。誰知我眼睛閉了老半天,你只說了句:姐,你真好看,比電影中的女間諜還好看。真是氣死我了,后來我坐在后面真想狠狠擰你幾下出出氣!”</p><p class="ql-block">我的記憶瞬間被這低語點(diǎn)亮!心臟像被那晚她散落的發(fā)絲輕輕拂過,又猛地攥緊!原來她記得!記得那么清楚,連細(xì)節(jié)都分毫不差!</p><p class="ql-block">她看著我恍然大悟又窘迫無比的樣子,忽然抿嘴一笑,用幾乎聽不到的氣音,像在分享一個(gè)珍藏了多年的秘密,輕輕地補(bǔ)充道:“其實(shí)……當(dāng)時(shí),我的心也跳得厲害極了,像揣了只小兔子……”</p><p class="ql-block">這句話,像一粒滾燙的火星猝然濺入干草堆!那份被遺忘的悸動和笨拙,連同她此刻的低語,瞬間點(diǎn)燃了壓抑已久的某種東西。我猛地彎腰,近乎慌亂地從腳邊撿起一塊長條形的鵝卵石,權(quán)當(dāng)酒杯,學(xué)著電影里男主角故作瀟灑的樣子,用力往河心一扔,試圖掩飾內(nèi)心的翻江倒海。然后轉(zhuǎn)過身,雙手帶著無法抑制的微顫,捧起了金秀姐的臉。當(dāng)我的指尖觸碰到她光滑溫?zé)岬牟鳖i,以及記憶中曾被我莽撞解散、此刻又被她刻意挽緊的發(fā)髻時(shí),電影里那些旖旎的畫面瞬間在腦子里鮮活地炸開,混合著兩年前露天銀幕下的心跳、緊握的手、散落的發(fā)絲,還有她剛剛那句輕如羽毛的告白……一股混合著懷舊、渴望與某種宿命感的強(qiáng)烈沖動,再也無法抑制地沖上頭頂!</p><p class="ql-block">我雙手捧起她的臉。指尖下是她光滑的脖頸和那束剛緊挽的發(fā)髻,電影里那些旖旎的畫面在腦中轟然炸開!一股原始的沖動攫住了我,抬手就拔掉了那根固定發(fā)髻的簪子!</p><p class="ql-block">烏黑的長發(fā)如瀑布般傾瀉而下,瞬間淹沒了我的手臂,也吞噬了殘存的最后一絲理智。熟悉的馨香混著青草與夜露的氣息,濃烈地將我包裹。什么電影、什么名著理論,全拋到了九霄云外!懷里只剩下她溫軟的身體和兩顆狂跳不止的心臟。我憑著本能,生澀地低下頭,摸索著,尋找她的唇……先是笨拙的碰撞,牙齒甚至磕到了她的嘴唇,她發(fā)出一聲細(xì)微的抽氣……然而,一種奇異的默契竟在這慌亂中悄然滋生,像兩個(gè)在黑暗中摸索的孩子,竟?jié)u漸找到了呼吸的節(jié)奏,笨拙卻投入地糾纏在一起……青春的火焰猛烈而灼熱。</p><p class="ql-block">當(dāng)那陣令人暈眩的激情稍稍退潮,冰冷的迷茫和巨大的不安便如潮水般漫上,瞬間澆熄了方才的熾熱。我們做了什么?以后……該怎么面對?這沉重的拷問懸在我們頭頂,拷打著這份特殊情感的界限,這無疑是一次對危險(xiǎn)邊緣的試探。夜風(fēng)注定要把這份混亂,吹進(jìn)我們生命的年輪里。</p> <p class="ql-block">我們靜靜地抱著,像兩株在夜風(fēng)中依偎的蘆葦。秀姐抬起頭,四目相對,她眼中迷離的水光和微微紅腫的唇,幾乎讓我再次沉淪。她閉上眼,嘴唇微微翕動,像無聲的邀請。這細(xì)微的動作,點(diǎn)燃了最后一點(diǎn)掙扎的火星。</p><p class="ql-block">我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再次靠近……</p><p class="ql-block">雙唇即將觸碰的剎那,一道冰冷的電光猛地劈進(jìn)腦海!不能!我狠咬了一下舌尖!尖銳的痛楚瞬間刺醒了迷亂的神經(jīng)。雙手捧著她的臉,像捧著世上最易碎的珍寶,輕輕但無比堅(jiān)決地推開了些許距離。她身體明顯一僵,長長的睫毛顫動了幾下,睜開了眼,難堪和濃重的失落迅速染上眼底。她垂下眼眸,聲音輕得如同夢囈:“對不住……能讓姐……再多抱會兒么?” 那份脆弱和依戀,讓人心碎。</p><p class="ql-block">我沒有回答,只是伸手,將她散落在胸前有些凌亂的發(fā)絲輕柔地?cái)n到耳后,然后輕輕拍著她的背,像安撫一個(gè)受驚的孩子。她順從地把頭埋進(jìn)我胸前,雙臂緊緊環(huán)住我的腰,像溺水的人抱住唯一的浮木。我的搭在她單薄的背上,盡管隔著羽絨服,仍能感受到衣衫下微涼的體溫和那如瀑傾瀉的絲滑長發(fā)。心跳依然狂亂,血液仍在奔涌,但理智已將我死死釘在原地。過了許久,我再次捧起她的臉,在她光潔的額頭上,印下一個(gè)珍重而清晰的吻,像一個(gè)無聲卻堅(jiān)定的承諾印章。</p><p class="ql-block">“姐,”我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卻異常堅(jiān)定,“我們不能這樣?!?lt;/p><p class="ql-block">她微微怔住,眼中的失落更深了,但隨即,一種如釋重負(fù)的平靜慢慢浮現(xiàn)出來?!暗埽阏f得對。” 她輕輕嘆了口氣,點(diǎn)了點(diǎn)頭,“是姐……太沖動了,糊涂了。”</p><p class="ql-block">我們重新在草地上躺下。她側(cè)過身,用手支著頭,靜靜地凝視著我。我側(cè)過臉,目光無處安放,下意識地避開她起伏的胸前曲線,心口仍在怦怦直跳。</p><p class="ql-block">廠里那些關(guān)于她“老姑娘”的嘲笑,是抽打她自尊的鞭子。那份無人理解的孤獨(dú)和委屈,被平日里爽朗的笑容掩蓋著,卻如暗流般洶涌。她渴望愛,渴望親密,卻找不到一個(gè)可信任的出口。骨子里的要強(qiáng)和對內(nèi)心那份堅(jiān)持的執(zhí)著,讓她在渴望與矜持之間反復(fù)煎熬。</p><p class="ql-block">今天,在這唯一能讓她卸下所有防備的我面前,在剛剛經(jīng)歷了那場屈辱的逼迫之后,壓抑了太久的情感,終于如洪水決堤。她的眼神里交織著迷惘、掙扎,流露出一種近乎絕望的勇氣。手指下意識地揪著身邊的草葉,指節(jié)都泛了白。不甘的倔強(qiáng)涌上來——憑什么被她們笑?憑什么我就不能試?可更深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萬一……萬一因此毀了這份金子般純粹的情誼怎么辦?那比所有的嘲笑都更讓她心痛。這兩種力量在她心里激烈撕扯,讓她痛苦地蜷縮起來。</p><p class="ql-block">夜風(fēng)無聲地吹過草地。她的目光越過我,落在河對岸那片在月光下?lián)u曳的野花叢上,久久不動。眼神空茫,仿佛透過那片搖曳的花影,看向迷霧重重、不可知的未來。淚水無聲地蓄滿了她的眼眶,在月光下碎成點(diǎn)點(diǎn)閃爍的星光。未來在哪里?路該怎么走?滿心茫然。她轉(zhuǎn)過頭看我,眼神復(fù)雜極了——有依賴,有困惑,有感激,有尚未散盡的情愫,還有一絲塵埃落定后的平靜。</p><p class="ql-block">最終,她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沖動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她明白了。努力平復(fù)著還有些急促的呼吸,眼神里那份屬于“姐姐”的清明和堅(jiān)定一點(diǎn)點(diǎn)重新凝聚。她松開手中被揪爛的草葉,慢慢地坐起身,攏了攏有些凌亂的長發(fā),動作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疲憊和釋然。她望向沉靜的河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涼浸浸的夜風(fēng),仿佛要滌蕩掉胸腔里所有的混亂。</p><p class="ql-block">我看著她的側(cè)影,心頭又酸又軟,像被溫水泡過。伸出手,輕輕覆蓋在她冰涼的手背上。</p><p class="ql-block">“姐,”我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我們……都得守住這條線?!?lt;/p><p class="ql-block">她轉(zhuǎn)過頭看我,淚光還在閃爍,卻輕輕地、長長地嘆了一聲,然后用力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p><p class="ql-block">我們并排躺著,望著墨藍(lán)色天幕上疏朗的星子。河水“嘩嘩”流淌,像亙古不變的歌謠。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終于平息,留下的是對未來的期許和彼此間更深的理解。關(guān)于愛,關(guān)于情,關(guān)于成長,前路漫長,荊棘中或許也藏著風(fēng)景。只要我們心是近的,這份獨(dú)一無二、超越了血緣的姐弟情誼,便是生命中最堅(jiān)實(shí)的錨。河邊這場始于迷亂、終于清醒的風(fēng)暴,是一場淬煉。它沖走了青春的懵懂,留下了清晰的界限和更深沉、更純粹的珍惜。它像一塊永恒的路標(biāo),提醒著我們邊界需要守護(hù),而這份情誼,值得用一生去珍藏。</p> <p class="ql-block">我們在河邊又靜坐了許久。周遭靜得仿佛只剩下河水永不停歇的“嘩嘩”低吟,時(shí)間像被這濃稠的夜色牢牢粘住了。我下意識地轉(zhuǎn)過頭,目光恰好撞上她也正轉(zhuǎn)過來的視線。兩人都怔了一下,隨即,一絲心照不宣、如同劫后重生般的笑意,悄然爬上了我們的嘴角。</p><p class="ql-block">“姐,你先說?!蔽亿s緊開口,想掩飾那份微妙的尷尬。</p><p class="ql-block">秀姐臉上的笑意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臉色“唰”地沉了下來。她一把擰住我的胳膊,帶著嗔怪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羞惱,咬牙切齒道:“臭小子!給姐老實(shí)交代!是不是早跟別的姑娘親熱過了?不然……不然剛才怎么那么……那么……” 她似乎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臉憋得通紅,最終帶著點(diǎn)豁出去的勁兒蹦出來,“那么會來事兒?!”</p><p class="ql-block">我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從地上彈起來:“天地良心!我啥時(shí)候瞞過你半點(diǎn)事兒?那本《性心理學(xué)》選修課本,都快讓我翻散架了!剛才……就是照葫蘆畫瓢!起先腦子里拼命想著《海浪》里那個(gè)鏡頭,后來……后來又閃過《紅與黑》里連和夫人,《安娜·卡列尼娜》里渥倫斯基和安娜……再后來……” 我的聲音越說越低,臉也燒得慌,“……腦子就一片空白了,啥也想不起來,就……渾身像著了火,難受得要命……只好……只好死命搓揉你頭發(fā)……” 我低下頭,聲音幾乎含在喉嚨里,“姐……對不住了……”</p><p class="ql-block">金秀姐站起身,冰涼的手指帶著一絲微顫,一下子壓上我的嘴唇,堵住了后面的話。下一秒,她整個(gè)人就撲進(jìn)了我懷里,雙臂緊緊環(huán)住我的腰,抱得那么用力,仿佛要把我揉進(jìn)她身體里去。我的肩膀立刻感到一陣溫?zé)岬臐褚庋杆俾娱_來——她無聲地哭了,單薄的肩頭在我懷里微微地、一下下地抽動。</p><p class="ql-block">“傻弟弟……” 她把臉深深埋在我肩窩里,聲音悶悶的,帶著濃重的鼻音和抑制不住的哽咽,“謝……謝謝你……你讓姐這……這頭一回……就是頂頂好的……” 她吸了吸鼻子,停頓了片刻,聲音忽然變得像羽毛一樣輕軟羞澀,帶著前所未有的溫柔,在我耳邊低低地、幾乎是氣音般補(bǔ)充道,“其實(shí)……姐感覺得出來……起先你是有點(diǎn)……像在背書……可后來……后來就……就不是了……姐……姐更喜歡……后面那樣……” 她的手臂收得更緊了,整個(gè)人都依偎著我,傳遞著一種全然的信賴和難以言喻的眷戀。</p><p class="ql-block">我扶著她站直,看著她紅紅的眼圈和猶帶淚痕的臉頰,心里又酸又軟,既為被她看穿開始時(shí)的笨拙模仿而發(fā)窘,又驚訝于她感覺的敏銳。她說得對,開始時(shí)我腦子里那根弦繃得死緊,笨拙地回憶著書頁和銀幕上的片段,像個(gè)蹩腳的演員??珊髞?,當(dāng)她那如瀑的長發(fā)傾瀉而下,那獨(dú)屬于她的、熟悉又讓人心安的氣息瞬間將我徹底包圍,那份源于她本身的、鮮活真實(shí)的吸引力,瞬間就燒光了所有理智的藩籬和模仿的意圖。為了驅(qū)散心頭那份又甜又澀的悸動和尷尬,我故意換上慣常的嬉皮笑臉:“那我更得謝姐了!我這‘頭一遭’,就撞上姐這么個(gè)天仙似的美人兒,簡直是祖墳冒青煙——賺大發(fā)嘍!”</p><p class="ql-block">她“噗嗤”一聲,終于破涕為笑,帶淚的笑渦在月光下閃動。她抬手,不輕不重地捶了我肩膀一拳,嗔道:“貧嘴!沒個(gè)正形!”</p> <p class="ql-block">氣氛終于徹底松了下來,像繃緊的弦緩緩松開。我們重新挨著在草地上坐下。她很自然地挽住我的胳膊,頭輕輕靠在我肩上,目光投向遠(yuǎn)處那條在月光下泛著銀光的河。她的左手,像有了自己的意識,極其自然地?cái)R在了我的小腹上,指尖順著褲子布料的紋路,若有似無地、輕輕地劃著圈。</p><p class="ql-block">剛剛壓下去的燥熱,“騰”地一下又竄了上來!像被火星子燎著了,我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p><p class="ql-block">她的手一僵,像受驚的小兔子般倏地縮了回去,臉頰“唰”地紅透了,一直紅到耳朵尖,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不問了?” 她指的是回老家那場風(fēng)波。</p><p class="ql-block">“你想說的時(shí)候,自然會告訴我。” 我望著沉靜的河面,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可心跳還在擂鼓。</p><p class="ql-block">她斜斜地睨了我一眼,那眼神,嗔怪里混著說不出的親昵:“臭小子,就你鬼精,知道拿捏姐!曉得瞞不過你……” 她長長地、深深地嘆了口氣,那口氣嘆得又深又長,像是要把這一路的風(fēng)塵和壓在心底的千斤重?fù)?dān)都嘆出來。</p><p class="ql-block">這次回老家,對她來說,簡直就是一場扒皮抽筋的審判,審判她的良心,她的親情,還有她那顆不甘的心。那個(gè)山里一起長大的大哥,人老實(shí)得像塊不會說話的石頭疙瘩,就那樣悶不吭聲地守在她家,替她照顧著年邁的爹娘??粗镆运老啾疲男南癖换罨钏撼闪藘砂?。一半沉甸甸的,全是愧疚和感激——他是個(gè)頂好頂好的人,那份付出,實(shí)實(shí)在在,像山一樣重。另一半,是胸腔里那顆不甘心、不認(rèn)命的心,它向往著山外頭的世界,渴望著能自己掙個(gè)不一樣的命。她沒法兒想象把自己重新鎖回那大山溝里。被反鎖在屋里的那晚,油燈芯子跳著昏黃的光,她看著對面那個(gè)同樣手腳沒處放、滿臉局促的男人,心里頭翻江倒海。感激他的老實(shí)本分(他沒逼她,連重話都沒一句),可更恨自己沒法兒將就。想起在車間機(jī)器旁流過的汗,在夜校昏黃燈泡下熬過的夜,為了“走出來”咬牙咽下的每一分苦……她知道,回不去了??煽粗劾锬欠莩聊牡却筒夭蛔〉氖洌欠堇⒕?,沉得讓她喘不上氣。這場拉鋸,像把鈍刀子,在她心上來來回回地割。</p><p class="ql-block">“大哥……是好人。值得記一輩子?!蔽业暮韲狄灿行┌l(fā)緊,聲音澀澀的。</p><p class="ql-block">“是啊……”她幽幽地應(yīng)著,聲音里滿是疲憊,也透著一股塵埃落定后的釋然,“想想,是真對不住他。可讓我……回山里過一輩子……” 她用力地?fù)u著頭,眼神投向?qū)Π逗诔脸恋纳接?,帶著一種豁出去了的決絕,“……打死也不甘心!”</p><p class="ql-block">我“噌”地站起來,一把也將她拉起來,雙手用力扶住她瘦得硌人的肩膀,直直地看進(jìn)她濕潤的眼睛深處:“姐!就照你自個(gè)兒的心走!想干啥就去干!甭回頭!我撐你!死撐你!一輩子都撐你!”說著,我高高舉起了右手手掌,掌心向著她。</p><p class="ql-block">她的眼睛瞬間亮了,像暗夜里陡然點(diǎn)亮的火苗。但那光亮深處,翻涌著更復(fù)雜、更深沉、幾乎要把我淹沒的東西——不舍、感激、孤注一擲的勇氣。她沒有立刻抬手回應(yīng),而是深深地、深深地凝視著我,那目光沉甸甸的,像是要把我的樣子,連同這河邊的風(fēng),水聲,月光,都一筆一畫刻進(jìn)骨頭縫里。夜風(fēng)吹起她披散的長發(fā),絲絲縷縷拂過我的手臂,帶著熟悉的馨香。</p><p class="ql-block">“弟,”她終于開口,聲音比河水的流淌聲還要輕,卻像帶著鉤子,能穿透這沉沉的夜,“姐記得的七年前那個(gè)夏天,從山里出來工作,是你和我姐夫,一塊兒在汽車站接的我。那會兒的你,還是個(gè)沒我高的小毛孩呢,可你那對眼珠子滴溜溜一轉(zhuǎn),嘴角一翹藏著壞笑,姐就知道,這是個(gè)機(jī)靈又熱腸子的娃。果不其然,沒幾天功夫,咱倆就好得跟一個(gè)人似的,<span style="font-size:18px;">你教我學(xué)騎自行車,接送我上下班,陪我到烏溪江洗澡……</span>你成了姐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頭一個(gè)朋友,也是頂頂要好的朋友?!?lt;/p><p class="ql-block">她的嘴角彎起,漾開一個(gè)無比溫柔的弧度,眼神飄向了溫暖的回憶里:“那會兒的你啊,聰明,熱心腸,愛幫人,可淘起來也真招人恨!坐那兒看電視,老愛用你那腳丫子夾姐的頭發(fā)絲玩兒,煩人精!可只要書本一攤開,你就跟換了個(gè)人似的。那股子鉆勁兒,那股子認(rèn)真勁兒,像塊大磁鐵,把旁邊閑著無聊、心不在焉的姐,也一點(diǎn)點(diǎn)吸了過去。說實(shí)話,姐剛從山里出來那陣兒,心里就一個(gè)念想:找份活兒,掙點(diǎn)錢,日子過得比山里松快點(diǎn),就知足了??筛闾幘昧?,聽你講那些山外頭的新鮮事兒,看你做事那股子認(rèn)真勁兒,姐才慢慢覺著,自己以前眼皮子太淺,目光太短淺了?!?lt;/p><p class="ql-block">她的聲音里充滿了懷念,濃得化不開的感激:“姐真懷念那些跟你一塊兒趴在桌上,頭碰頭看書、做題,聽你侃中外歷史的日子;也打心眼里慶幸,姐一個(gè)初中生,硬是咬著牙跟你后頭,把高中課本學(xué)完了,還跟著你啃了不少厚厚的大部頭中外名著……最最讓姐想不到的是,”她目光灼灼地鎖住我,帶著光,“在你連哄帶嚇、軟硬兼施下,姐居然真去報(bào)考了電大,還考上了!弟啊,”她頓了頓,聲音更柔也更重,“這些,都是你推著姐,一步一步往前挪,往高處夠的那股子勁兒!”</p><p class="ql-block">她深深吸了口氣,目光變得像燒紅的烙鐵一樣坦誠灼人:“姐這輩子,最走運(yùn)的就是遇見了你。是你,給姐的心里點(diǎn)了把火,讓姐敢做夢,敢想‘換種活法’;是你,把姐摔在地上、踩進(jìn)泥里的那點(diǎn)兒可憐巴巴的念想,又一點(diǎn)一點(diǎn)撿起來,擦亮了;是你,讓姐沒在那沒完沒了的流水線上,把腦子磨成一塊木頭疙瘩,還能學(xué)點(diǎn)新東西,看點(diǎn)雜書,沒把自己荒廢了……你,”她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篤定,“就是照進(jìn)姐這灰頭土臉命里的一道光。”</p><p class="ql-block">她的眼神軟了下來,像融化的蜜糖,流淌著暖暖的依戀:“姐還特別稀罕,你不光書念得好,還是個(gè)特別會‘疼’人的人,心細(xì)得跟繡花針?biāo)频?。吃個(gè)水果,總把最大最紅的塞給姐;晚上摸黑去鄰村看電影,那田埂路坑坑洼洼,你總是緊緊攥著姐的手走在前頭,嘴里還念叨‘姐,看著點(diǎn)腳底下’,生怕姐磕著碰著……”她的聲音忽然哽了一下,帶著不易察覺的鼻音和濃濃的依賴:“這幾年,姐看著你一天天長高,變得有擔(dān)當(dāng),從那個(gè)上房揭瓦的皮小子,長成了能頂門立戶的男子漢??山隳?,倒像是越活越小了,成了個(gè)離了你就不行、老要你操心照看的‘小丫頭’了……可姐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她微微仰起臉,月光下,眼眶分明紅了一圈,“姐心里頭……特喜歡你這樣寵著我,護(hù)著我?!?lt;/p><p class="ql-block">最后,她的目光變得無比清晰,也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姐在廠子里,眼看就熬滿七年了??蛇@‘農(nóng)村戶口’四個(gè)字,像道看不見摸不著卻硬邦邦的高墻,生生把姐隔在了‘外面’。在車間,姐干活手腳麻利,人也算周正,大伙兒背地里都叫‘金牡丹’??芍灰惶帷r(nóng)村戶口’,那些獻(xiàn)殷勤的小青年,眼神‘唰’就涼了,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好幾次選班組長,大家伙兒票都投給我,可報(bào)到上頭,就因?yàn)檫@‘身份’給刷下來了;廠里組織去大城市參觀學(xué)習(xí),名單報(bào)上去,獨(dú)獨(dú)把我給劃掉了,理由就是輕飄飄一句‘性質(zhì)不同’……姐已經(jīng)跟廠里幾個(gè)要好的姐妹商量好了,再熬一個(gè)月,就辭了這兒的工,去深圳那頭闖闖。真要走了,”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千般不舍,“姐這心里頭,最割舍不下、最揪著疼的,就是你……這個(gè)弟弟。”她停頓了一下,每一個(gè)字都像從心尖上擠出來,清晰又沉重地砸在寂靜的河灘上,“也是姐活到現(xiàn)在,最疼愛、最在乎的男人。”</p><p class="ql-block">夜風(fēng)似乎也凝滯了,屏息聽著。她猛地吸了一大口氣,胸膛劇烈起伏,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甚至帶著一絲顫抖,終于把那句壓在心底最深、最沉的話說了出來:</p><p class="ql-block">“姐已經(jīng)想了好久好久了,姐……想在走之前……把……把自個(gè)兒的‘頭一回’……交給……交給你……”</p> <p class="ql-block">濃稠的寂靜,像濕冷的霧靄,沉沉地裹住了我們。唯有腳下的小河,依舊不知疲倦地“嘩嘩”流淌,奔涌不息,仿佛時(shí)間本身在低語。她的話語,每一個(gè)字都像沉重的巨石,投入我們之間幽暗的心湖,激起滔天巨浪,翻涌、咆哮,最終卻又緩緩沉沒,歸于一片近乎悲壯的、令人窒息的平靜。</p><p class="ql-block">她向我伸出了手。</p><p class="ql-block">掌心向上,攤開在清冷的、水銀般的月光下。那纖細(xì)的手指微微蜷曲著,指尖帶著不易察覺的輕顫,卻異常堅(jiān)定地伸展著。月光勾勒著她手的輪廓,仿佛一件易碎的玉器。而她的眼神——那雙映著細(xì)碎星光的眼睛——是徹底的、毫無遮掩的坦蕩,是孤注一擲、破釜沉舟般的懇求,是帶著飛蛾撲火般獻(xiàn)祭意味的勇氣,更是最后一絲,尋求確認(rèn)的、孤絕的決然。</p><p class="ql-block">我的目光緊緊鎖住她。那簇在她眼底跳動的火苗,灼熱而絕望,仿佛要燃盡她自己。視線滑過她微微顫抖卻固執(zhí)伸出的手,最終落在她被月光溫柔又殘忍勾勒出的側(cè)影上——纖弱、倔強(qiáng),帶著一種近乎圣潔的犧牲感。</p><p class="ql-block">就在這一瞬間,所有的迷霧散盡!</p><p class="ql-block">我徹底明白了。明白了她今晚所有反常舉動背后,那份沉甸甸的、孤注一擲的深意——那是對過往數(shù)年恩情傾盡所有的、近乎悲壯的回報(bào);是對即將到來的、山高水遠(yuǎn)的離別,提前進(jìn)行的、血淋淋的祭奠;更是對她心中那份無法定義、無法言說,卻重逾千鈞、刻骨銘心的情感,所能做出的最徹底、最私密、也是最絕望的交付——交付她的全部。</p><p class="ql-block">沒有一絲遲疑,甚至來不及思考后果。</p><p class="ql-block">我的手,帶著一種自己也未曾預(yù)料的堅(jiān)定和力量,迎了上去!</p><p class="ql-block">掌心相擊!</p><p class="ql-block">“啪——!”</p><p class="ql-block">一聲清脆、響亮到近乎驚心動魄的脆響,猛地撕裂了河畔濃稠的寂靜!像一道閃電劈開夜幕,像一個(gè)烙印燙在心上,更像一個(gè)鄭重的、以生命為注的承諾,一個(gè)將彼此的靈魂牢牢錨定在此刻、此地的印記。掌心的觸感溫?zé)岫?,帶著她生命的震顫,也帶著我回?yīng)的重量。</p><p class="ql-block">一股巨大的、混合著憐惜、悲愴和某種決絕的沖動攫住了我。我俯下身,手臂穿過她的膝彎和后背,小心翼翼地將她橫抱起來。她的身體輕得像一片羽毛,又帶著玉石般的微涼。她順從地依偎著,伸出雙臂,柔軟而有力地勾住了我的脖頸。下一刻,她溫?zé)岬?、帶著青草和淚痕咸澀氣息的唇,便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和深不見底的眷戀,緊緊地貼了上來……</p><p class="ql-block">這一次的擁抱和熱吻,像在懸崖邊緣共舞。沒有名著理論的指引,沒有電影畫面的參照,只有兩顆在黑暗中互相確認(rèn)、互相慰藉、互相汲取最后一點(diǎn)溫暖的心,在絕望與渴望的深淵邊緣劇烈地跳動、糾纏。唇齒間是灼熱的呼吸,是咸澀的淚水,是無聲的嗚咽,是靈魂深處最原始的碰撞與依戀……然而,在最深的迷亂與沉溺的邊緣,那道用理智和珍視構(gòu)筑的堤壩,終究未被沖垮。我們喘息著,額頭相抵,用盡全身的力氣,守住了那最后一道搖搖欲墜、卻重逾生命的底線……</p><p class="ql-block">回去的路上,金秀姐像是終于卸下了壓垮靈魂的千斤重?fù)?dān)。她的腳步不再虛浮,變得異常輕快,甚至帶著一種近乎虛脫后的釋然。她輕輕地哼起歌來,那熟悉的旋律乘著飽含青草與泥土芬芳的夜風(fēng),飄散在無垠的夜色里:</p><p class="ql-block">“幸福的花兒心中開放,愛情的歌兒隨風(fēng)飄蕩……”</p><p class="ql-block">歌聲清亮,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像含著淚的笑,又像穿透烏云的光。那個(gè)寒假歸來時(shí)形銷骨立、滿眼灰翳、仿佛隨時(shí)會碎裂的影子,終于被這輕快又深藏哀婉的歌聲,溫柔地、堅(jiān)定地,驅(qū)散了。月光下,她的側(cè)影仿佛重新煥發(fā)出一種歷經(jīng)劫波后的、脆弱卻堅(jiān)韌的光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