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晨光初漫時，我已踏在豐寧大灘的草色里。豐寧縣大灘鎮(zhèn)大營子村外的羊腸河還沒醒透，水汽在草尖上凝成細(xì)碎的銀，被第一縷陽光吻得發(fā)亮。遠(yuǎn)處的山不是奔涌的浪，是被歲月熨平的褶皺，一脈脈綠漫到天邊，幾座風(fēng)力發(fā)電機(jī)站在褶皺頂端，葉片轉(zhuǎn)得極緩，像誰在半空搖著蒲扇，把云影都搖得慢悠悠的。</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草坡是剛梳過的綠絨，腳踩上去，軟得能陷進(jìn)半只鞋。偶有幾叢雜花探出頭，紫的白的，不喧鬧，只像繡在絨布上的星子。天是洗過的藍(lán)，藍(lán)得發(fā)脆，仿佛伸手一扯就能撕下一角，裹住這滿世界的靜。我忽然懂了古人說的“天地不仁”，原是這般大化無形的溫柔——它不刻意妝點(diǎn)，卻把每片草葉、每縷風(fēng)都安排得恰好，讓人走著走著，就把自己走成了畫里的一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目光往下沉，幾頭黃牛正把影子投在草坡上。它們嚼草的聲音很輕，混著風(fēng)拂過葉尖的沙沙聲，像誰在低聲念詩。有頭牛忽然抬頭，望向遠(yuǎn)處紅瓦頂?shù)姆孔?，睫毛上沾著草屑，眼神里竟有種看透世事的淡然。我順著它的目光望去，那幾座房子嵌在綠里，紅瓦被陽光鍍了層金，像從土里長出來的漿果。一條溪正從房子腳下繞過來，水色清得能數(shù)清水底的卵石，嘩嘩聲是它的呼吸，和風(fēng)力發(fā)電機(jī)的轉(zhuǎn)動聲纏在一起，織成張無形的網(wǎng)，把整個草原都兜在里頭。</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蹲在溪邊時，才發(fā)現(xiàn)水底有云在游。剛伸出手，就撞見一頭棕色小牛的影子——它正趴在不遠(yuǎn)處的草里，半瞇著眼，蹄子邊壓著一片打蔫的三葉草。我挪過去，它只懶懶抬了抬眼皮，鼻腔里發(fā)出一聲輕哼，像是在說“莫擾我”。陽光漫過它的脊背，把絨毛染成蜜色，風(fēng)過時，草葉在它身上蹭來蹭去，它竟也不惱。原來這草原上的生靈，都活得比人通透：不用追趕，不用計較，只把日子過成草葉上的露珠，晶瑩著，也安靜著。</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往深處走，草色漸漸濃起來，綠得發(fā)沉，像化不開的墨。幾座矮屋忽然從草里冒出來，有的頂是紅瓦，有的蓋著灰草，墻皮斑駁得露著黃土，卻和周圍的山、風(fēng)、牛群融得嚴(yán)絲合縫。我想起城里的樓，總愛往天上躥，生怕被誰比下去；這里的房子卻往土里扎，仿佛知道，真正的安穩(wěn)從不是高過誰，而是貼著大地的心跳。</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溪邊的水還在流，剛才見過的黃牛正低頭飲水，舌頭卷著水，發(fā)出咕嘟的響。我也掬了一捧，水涼得像從冰窖里撈出來，順著指縫漏下去，打濕了鞋尖。忽然就覺得，這溪水是有靈性的——它繞著草走，繞著牛走，繞著房子走，也繞著我這外來的腳步走，把所有浮躁都濾成了清冽。</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風(fēng)起來時，草坡泛起綠浪，一波波往山根涌。我索性躺在草里，鼻尖蹭著草葉的香，那香里有陽光的暖，有露水的涼，還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屬于土地的厚重。天上的云慢慢飄，影子在我臉上游，像誰的手輕輕拂過。遠(yuǎn)處的風(fēng)力發(fā)電機(jī)還在轉(zhuǎn)，葉片切割著風(fēng)，發(fā)出極輕的嗡鳴，倒像是草原在哼著古老的調(diào)子。</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只灰鳥落在不遠(yuǎn)處的電線桿上，歪著頭看我。它的羽毛被風(fēng)吹得蓬起來，眼睛亮得像兩顆黑琉璃。我們就這么對望著，誰也不說話。其實(shí)也不必說——它懂風(fēng)的方向，我懂此刻的安寧，在這片草原上，所有生命都在用沉默交談。</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走到村莊時，正撞見幾個農(nóng)人在田埂上歇腳。他們的褲腳沾著泥，手里攥著草帽，笑起來眼角的皺紋里盛著陽光?！靶聛淼?？”有人問我，聲音像被太陽曬過的麥粒，糙卻暖。我點(diǎn)頭，他們便指給我看：“那片坡上的草，能長到膝蓋高；河里的魚，晚上打著手電能照見；還有那風(fēng)車，轉(zhuǎn)一圈能發(fā)不少電呢。”他們說的都是尋常事，語氣里卻有股子驕傲，仿佛這草原的一草一木，都是自家養(yǎng)的孩子。</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往回走時，天已近午。溪水還在流，牛群換了片草地，紅瓦屋的煙囪里升起了煙。風(fēng)掠過耳畔，帶著炊煙的香，我忽然明白，這片草原的魔力從不是初見的驚艷，而是讓你走著走著，就把心留了下來。它不催促，不炫耀，只用草的綠、水的清、風(fēng)的柔，告訴你：這世間最動人的，原是天地間自在生長的模樣。</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又蹲在溪邊，看水底的云影。這一次，沒再想城市的車水馬龍，只覺得自己也成了這水里的一尾魚，或是草里的一棵苗，順著風(fēng)，順著水，順著這片草原的脈搏，慢慢生長。</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