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鳳凰游記</p><p class="ql-block"> 文/陳金瀚</p><p class="ql-block">題記：</p><p class="ql-block"> 2012年春，吾在《湖南日報》株洲記者站工作。因此，我才有了一次湘西采風(fēng)的經(jīng)歷，擬文題：《鳳凰游記》以紀(jì)念。</p><p class="ql-block"> 我此行前往湘西鳳凰，適逢煙雨空濛時節(jié)，江岸兩邊，山巒起伏，青翠連綿，如被誰潑灑了濃重的水墨，墨痕淋漓暈染開來，卻又不甚清晰，盡在云霧繚繞中若隱若現(xiàn)。水色亦如天色，灰蒙蒙的，霧氣在水面上凝滯不動，仿佛時間也在此刻停駐了，唯有幾只烏篷船慢悠悠滑過，船頭劈開水面，激起層層細(xì)浪，漾出幾圈水紋，隨即又無聲無息地湮沒在迷霧里。</p><p class="ql-block"> 岸邊停靠著一條斗小船，船頭立著一位老船夫。他身披蓑衣，頭戴斗笠，面容被風(fēng)雨打磨得如同岸邊嶙峋的巖石，布滿溝壑。有人招呼他擺渡，他便將竹竿輕輕一點(diǎn)，船便離了岸，動作輕捷得如同船兒自己知曉方向似的。他立在船尾，任船隨水勢左右搖擺，身子卻如磐石般紋絲不動。他口銜竹煙袋，煙鍋上那一點(diǎn)紅火在薄暮里明明滅滅地閃爍，像一只不眠的眼睛，又仿佛某種古老而微弱的生命訊息，在晦暗之中固執(zhí)地呼吸著。</p><p class="ql-block"> 靠岸后，我便踏上了河街。兩旁的吊腳樓高高低低地簇?fù)碓谝黄?，木柱深插于水中，支撐著層層疊疊的木屋。樓底下，有婦人蹲在河邊洗菜，木盆擱在石階上，水花濺起，衣角濕了大片。搗衣聲此起彼伏，一聲一聲，沉悶而有節(jié)奏地撞擊著水面。偶有小孩子在石板路上追逐嬉鬧，聲音尖利清脆，如刀鋒劃破空氣，將河街的寂靜撕開一道口子，旋即又被更濃的市聲所淹沒。屋檐下飄散著炒菜的油煙氣息，夾雜著若有若無的辣味，空氣仿佛也成了可咀嚼的、微嗆的食物——這人間煙火，亦如江上薄霧，鉆入肺腑便再化不開了。</p><p class="ql-block"> 前行不久，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一間小茶館，便掀簾而入。里面光線暗淡，幾張方桌邊坐著幾位老人，皆沉默著，像幾尊落滿時光塵埃的雕塑。我擇位坐下，要了一壺茶，茶水滾燙，茶煙裊裊，氤氳上升，漸漸模糊了眼前人影。鄰座一老者，眼睛渾濁卻透著一種溫潤的光亮，兀自絮絮叨叨講著陳年故事：某年漲大水，某年賽龍舟，某家女子出嫁……他渾濁的聲音浮在茶氣之上，仿佛也成了煙，輕飄地浮動著，似乎隨時要散盡。話語里那些悲歡離合，在他口中流淌出來，就像屋外那條江水一樣，平穩(wěn)而從容，并無半點(diǎn)驚濤駭浪的痕跡了。</p><p class="ql-block"> 我品著茶香，耳中聽著老者低沉的聲音，眼光卻透過雕花木窗的縫隙，又看見那沉默的湘江，依舊在茶館外無聲地流著。茶煙氤氳與窗外雨霧，竟在眼底融成了一片迷蒙；那老者口中水漲舟橫的往事，亦如江水滔滔，早已漫過了無數(shù)具象的堤岸。人世悲歡的浪頭，終歸被時間磨平了棱角——原來江流不厭其煩帶走的，無非是我們沉浮其間的每一朵微瀾；而它日夜奔涌不息的深處，竟沉積著比所有文人墨跡更古老的記憶。</p><p class="ql-block"> 茶館里茶煙漸淡，窗外的江流似吟誦著《鄉(xiāng)愁》。老者口中那些被江波淘洗過千百遍的故事，最終都如沉沙般鋪在江底；而江流本身，原就是一部泥沙俱下卻載舟覆舟的活史——它不聲不響，只管日夜咀嚼著時光與人間悲歡，用亙古不變的流淌，將那些刻骨銘心的悲歡離合都碾磨成沙礫，再悄然沉入自己幽深的腹中。</p><p class="ql-block"> 人間煙火縱然喧騰如沸，亦不過浮在水面之上；唯有這條清徹透底的河流，經(jīng)歷著煙雨與歲月洗禮，容納著一切的沉默。</p><p class="ql-block">(2012年春，作于湖南省株洲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