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讀第七十一回賈母八旬壽宴,總覺得那滿街的鼓樂、滿堂的朱紫,像極了夕陽最后的余暉——看著熱烈,摸上去卻帶著涼意。曹公筆下的這場壽宴,哪里是慶生,分明是給賈府的“體面”做了一場盛大的尸檢,那層層疊疊的錦緞之下,早藏著爛到根里的朽木味。</p><p class="ql-block"> 先說那排場。寧榮兩府懸燈結彩,連北靜王、南安郡王都親自登門,太妃誥命們的車轎能從街頭排到巷尾。賈母穿著按品級定制的大妝,被眾人簇擁著受禮,茶要進到大觀園的嘉蔭堂,席要設在榮慶堂,連更衣、入席都有一套磨磨蹭蹭的規(guī)矩??杉毾脒@風光背后,是王熙鳳把月錢放出去生利才湊夠的開銷,是鴛鴦私下里跟平兒念叨的“近來手頭緊”,是那些捧著賀禮的管家媳婦們,轉身就克扣下人的月例。就像宴席上那道“錦屏風”,看著繡著鸞鳳和鳴,湊近了能聞見木頭受潮的霉味——外面的金粉越厚,越遮不住里頭的糟朽。</p> <p class="ql-block"> 再看那些賓客。北靜王來了,遞的是“世交”的情分,可眼神里未必沒有打量;南安郡王笑臉相迎,轉身或許就在朝堂上算著賈府的勢力版圖。新帝登基未久,老臣舊勛本就如履薄冰,賈府偏要在這時把“樹大根深”四個字掛在臉上。就像賈珍說的“黃楊木做磬錘,外面體面里面苦”,他們自己何嘗不知道?可賈母的壽宴不能寒酸,就像打腫臉的胖子,明知腮幫子疼,還得咧著嘴笑給人看。王熙鳳教唆張華告狀時的狠辣,賴大管家克扣下人時的貪婪,早把這家族的“里子”蛀成了篩子,偏要用一場壽宴的“面子”糊起來,糊得越厚,破的時候就越慘。</p><p class="ql-block"> 最讓人心里發(fā)沉的,是宴會上那些“規(guī)矩”。眾人“謙遜半日”才入席,誥命夫人們按品級分坐,連笑都要按著身份——這哪里是賀壽,分明是在演一場“大家世族”的戲。可戲臺下呢?賈璉偷娶尤二姐,賈珍荒淫無道,寶玉對著丫鬟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轉頭卻護不住司棋被攆。這些主子們,一邊在壽宴上講究“禮義廉恥”,一邊把家族的根基挖得坑坑洼洼。就像那席上的珍饈,看著精致,其實是用祖宗的家業(yè)、下人的血汗熬出來的,吃一口,就少一口,最后連鍋都要被掀了去。</p> <p class="ql-block"> 合上書頁,總想起宴席散后該是何等景象:殘羹冷炙被撤下,丫鬟們抱著堆成山的錦緞往庫房送,賈母累得歪在榻上,王熙鳳掐著指頭算今日的開銷——熱鬧散去,只剩下滿地狼藉和越算越慌的心。這場壽宴,就像賈府給自己立的一塊碑,碑上刻著“百年望族”,碑下埋的卻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真相。風一吹,那碑上的金粉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石頭,早就被蟲蛀得千瘡百孔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