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追思會定在一個陰天,草坪太新,泥土太淺,像一場剛剛布置好的演出。</p><p class="ql-block"> 他躺在棺木里,遺像擺在講臺中央,是一張比我記憶中年輕得多的照片——沒有白發(fā),沒有眼袋,沒有那雙總在辦公室樓下點燃煙卷的手。</p><p class="ql-block"> 我站在倒數(shù)第三排,手里捏著一束規(guī)矩的白菊,不知道該送給誰——是眼前的他,還是記憶里那個“部門經(jīng)理”。</p><p class="ql-block"> 直到他的大女兒走上臺,讀悼詞。她沒有說“嚴父”“敬業(yè)”,只是淡淡念出:</p><p class="ql-block"> “他抽煙、酗酒,晚年迷上大麻。我們勸不動他。他走得太突然,但不算意外——醫(yī)生說,是過量吸食?!?lt;/p><p class="ql-block"> 空氣像被針扎破,安靜得刺耳。我看到有人低頭咳嗽,有人嘴角抽動,還有人眼里閃過近乎釋然的神色。</p><p class="ql-block"> 而我,只覺得腳下那塊新草皮有些站不穩(wěn)。</p><p class="ql-block"> 我的第一反應不是震驚,而是羞恥——不是替她羞恥,而是替自己。為自己竟然還期待著,一場體面的送別。</p><p class="ql-block"> 我在他手下干了八年。他不算仁慈,也不算冷酷,更像一臺換了硒鼓的復印機:熟練、圓滑,重復著無趣的指令??晌覀冃潘蛘哒f,服他三十年對這個系統(tǒng)的熟稔。文件準時送交,績效壓得剛好,年底總能抹平紅字。他是那種“上下關(guān)系絕對搞掂”的人,是我們行業(yè)最后的老派穩(wěn)定。</p><p class="ql-block"> 可他還是倒下了。</p><p class="ql-block"> 我想起他退休前一周,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辦公視頻:穿著皺巴巴的皮夾克,翻著表格,手微微發(fā)抖,卻拒絕幫忙:“我自己來,不用打擾你們忙項目的?!?lt;/p><p class="ql-block"> 我原以為他只是孤獨,卻沒想到,他一直在自我消耗。</p><p class="ql-block"> 大女兒繼續(xù)讀:“他沒有什么朋友,也不太信任我們。他經(jīng)常一個人喝酒,一抽就是一晚的煙。我們不知道他開心過沒有?!?lt;/p><p class="ql-block"> 沒有掌聲,沒有哭聲。只有前排一個女人輕輕擦眼角,我分不清那是淚,還是尷尬。</p><p class="ql-block"> 忽然覺得,這場追思,不是讓我們記住他的好,而是告訴我們:他,其實從來沒有好過。</p><p class="ql-block"> 他活在掩飾里,死后被一刀切開,連皮囊都來不及縫合。</p><p class="ql-block"> 我回頭看同事,有人面無表情,有人盯著地面。我們,包括我,都曾共謀了他的“體面”:聽見他咳嗽,只遞杯熱水,不勸戒煙;知道他有五個孩子,不問生活是否穩(wěn)定;聽他為加班工資語無倫次,只以為他老了,話多了,敷衍過去就好。</p><p class="ql-block"> 我們以為他有退路,以為退休是生活的開始,而不是突發(fā)的訣別。</p><p class="ql-block"> 可如今,他躺在棺木里,身邊沒有老友,沒有社交圈,只有一張選得過于年輕的遺像,拼命證明他并未老去。</p><p class="ql-block"> 可他,早已老去。</p><p class="ql-block"> 儀式很快結(jié)束。沒有宗教儀軌,沒有合唱《奇異恩典》,只有幾束低垂的百合,在風中歪倒。</p><p class="ql-block"> 我沒去握家屬的手,只是默默繞過棺木,看了他一眼,或者說,看了那副“用來代替他”的東西。照片是印刷品,鮮花是租的,悼詞是提前打好的文稿……這一切太“規(guī)范”,像公司流程審查:蓋章齊全、格式整潔,卻沒人知道,他是怎么一步步走到盡頭的。</p><p class="ql-block"> 走出追思廳,天色更暗,細雨落在柏油路面,帶著潮濕的藥水味。我沒走,坐在長椅上,望著那扇緊閉的大門。</p><p class="ql-block"> 其實,我早知道他過得不好:借款未還,被追債公司起訴;信用評級不過,喪失退休前的晉升機會;為了“準女婿”,硬生生把他空降到管理崗位,結(jié)果引發(fā)全員抵觸,業(yè)績崩塌;他多次以“照顧家人”為由向下屬借錢,卻從未歸還……這些我都知道。</p><p class="ql-block"> 但我沒問,我們誰都沒問。</p><p class="ql-block"> 我們用“尊重私生活”掩蓋“懶得管”的冷漠,用“每個人都有理由”合理化“只要他能幫我,管他自己怎樣”。</p><p class="ql-block"> 我忽然懷疑,我來追悼他,是不是也只是為了安撫自己的不安,而不是紀念他。</p><p class="ql-block"> 忽然想起五年前,辦公室更衣間總有股怪味,潮氣、洗衣液,還有一種甜臭。清潔工問我:“經(jīng)理那件風衣是不是發(fā)霉了?”我笑笑沒答。其實我知道,那不是霉味,是大麻混著舊煙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可我沒說,沒人說。大家繞過那件風衣,像繞過一只沉默的舊行李箱。那種息事寧人的心態(tài),像一層毯子,蓋住他所有崩壞的征兆。</p><p class="ql-block"> 現(xiàn)在回想,我們并不是沒看見,只是沒想過阻止。更可怕的是:我們甚至不覺得那是我們的責任。</p><p class="ql-block">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所謂“體面的送別”,不該只是儀式上的得體,而是生前你是否看見過他的真實。</p><p class="ql-block"> 但我們沒有。我們都沒有。</p><p class="ql-block"> 我們知道的是:“空降兵”在葬禮結(jié)束時對總經(jīng)理說他需要再請一周的假,因為部門經(jīng)理生前在郊外買了一塊很大的荒地,原計劃做一個休閑度假的Cottage,現(xiàn)在由他牽頭來籌建,并在花園里為部門經(jīng)理修建一個紀念碑……</p><p class="ql-block"> 不知道那些曾經(jīng)借給他錢財?shù)娜舜藭r有何種感覺?</p><p class="ql-block"> 手機在掌心,解鎖兩次,通訊錄滑到底,又滑回頂部。我停在一個名字上——王姐,她和我一起在他手下熬過最難的幾年。</p><p class="ql-block"> 我想發(fā)條信息:“你還記得他拍你屁股嗎?”</p><p class="ql-block"> 或者:“投訴后,單位怎么處理的?”</p><p class="ql-block"> 甚至:“他得到了上天的懲罰。”</p><p class="ql-block"> 可我終究沒寫。屏幕暗下,自動鎖屏。</p><p class="ql-block"> 雨還在下,草坪更綠,世界如常。他,已經(jīng)如是地離開。</p><p class="ql-block"> 總經(jīng)理短信彈出:</p><p class="ql-block"> “因部門經(jīng)理突然去世,公司安排心理專家,如需交流,請聯(lián)系……”</p><p class="ql-block"> 送別廳燈火通明,下一場儀式的鮮花已擺上。工作人員有條不紊地清掃,把剛才的一切收回無聲。</p><p class="ql-block"> 這就是我們的方式:</p><p class="ql-block"> 不大聲哭,不爭論對錯,不記得太久。</p><p class="ql-block"> 我們只是各自站在命運和禮儀的縫隙里,用最安靜的方式送別彼此——如是,便罷。</p><p class="ql-block"> 我走進雨里,腳步平穩(wěn)。風吹過發(fā)梢,有種說不清的輕。</p><p class="ql-block"> 也許,這不是釋懷,只是一種遲來的理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