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畫／暖春 <p class="ql-block"> 家春秋</p><p class="ql-block"> 文／暖春</p><p class="ql-block"> 老屋的墻角總泛著潮濕的土腥氣，那是爺爺當(dāng)年開墾荒山時帶回的泥土味道。梁上懸著的草鞋早已脆如枯葉，草繩間還卡著1940年代的稻殼。最醒目的是那把鋼刀，鐵銹在刀鞘上洇出暗紅的云紋，像極了爺爺手背暴起的青筋。從曾祖父的教鞭到父親的鐵鍬，再到我案頭的粉筆，這一百年，我家三代人用不同的工具，在時代的畫布上涂抹著同一個詞：幸福。</p><p class="ql-block"> 1920年的春天，爺爺在地主家的牛棚里迎來了十六歲生日。那天他得到的"禮物"，是被管家用鞭子抽破的后背——只因放牛時讓牛啃了半壟麥苗。為了贖回被抵押的半間土房，他給地主當(dāng)長工，三年沒敢嘗過鹽的味道。后來他總說"一勺鹽能換一條命"，這話我直到看見超市貨架上2元一袋的食鹽時，才懂其中的分量。</p><p class="ql-block"> 鋼刀是1932年鬧農(nóng)會時領(lǐng)的。第一次跟著蔡略益抗租那天，他把刀藏在柴捆里，手心的汗把刀柄泡得發(fā)脹。攻打興國城時，他被流彈擦傷胳膊，卻死死攥著刀沖進城門，不是為了軍功，是聽說城里的糧倉有白米。通山戰(zhàn)役打散了隊伍，他把步槍零件扔進山澗，唯獨留下這把刀?；丶衣飞嫌龅綕⒈?，他揮刀劈斷對方的槍托，那一刻突然明白：能保護家人的，從來不是武器，是敢拼命的勇氣。</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1947年秋收后，爺爺用攢了十五年的銅錢買了三畝坡地。他跪在地里把土坷垃嚼碎，嘗到一絲甜味——那是混著血汗的泥土香。第二年土改工作隊來收地契，他笑著說"早該這樣"，轉(zhuǎn)身就去幫鄰居丈量新分的田地。有人說他傻，他指著剛插的秧苗："苗長在誰家地里，不都一樣結(jié)谷子？"后來那把鋼刀成了砍柴刀，每次磨刃時，他都對著刀刃哈氣，仿佛在跟過去的自己對話。</p><p class="ql-block"> 1962年的正月，十八歲的父親背著鐵鍬走出家門。他要去修凹下水庫，臨行前爺爺塞給他兩個紅薯："挖渠比打仗實在，水到之處，就有好日子。"工地上的雪沒到膝蓋，他和村民們手挽手筑堤壩，凍土硬得能磕掉牙，就用開水燙化了再挖。深夜的馬燈下，他在煙盒紙上畫水渠走向，鉛筆尖戳破了紙，就在破洞旁重畫——那是他第一次明白，幸福要像水渠一樣，得一點點鑿出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1970年，父親當(dāng)上了村支書。他帶著村民在荒坡上種藥材，在河灘上建石灰窯，把賣貨的錢換成拖拉機，再用拖拉機拉石料修學(xué)校。母親總說他"把家當(dāng)旅館"，卻在他深夜回家時，悄悄把熱好的粥端到桌上。有次暴雨沖垮了河堤，他跳進洪水里用身體堵缺口，村民們跟著跳下來，人墻在浪里起伏，像極了爺爺當(dāng)年抗租時的隊伍。</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1998年長江抗洪，五十七歲的父親守在網(wǎng)湖堤壩上。他拄著鐵鍬站在雨里，看著年輕人扛沙袋，突然想起1963年修水庫時，自己也是這樣跟著老支書往前沖。撤退時他摸了摸堤壩上的石塊，那是他親手砌的，石頭上的刻痕還清晰——"引水灌田，福澤后代"。這八個字，后來刻在了他的墓碑上。</p><p class="ql-block"> 1997年我接過曾祖父的教鞭，在修善老屋時，工人們要扔掉那把鋼刀，我搶過來擦了三天，鐵銹簌簌落下，露出刀身"1931"的刻字。第一次給學(xué)生講《中國現(xiàn)代史》，我把刀帶到教室，孩子們摸著銹跡問："這刀殺過敵人嗎？"我說："它殺過貧窮，殺過絕望，殺過所有不讓老百姓過好日子的東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十幾年前帶學(xué)生走訪蔡賢水庫，一個學(xué)生問："我們這里人為什么要修水庫？"我想起爺爺種的稻子，父親引的渠水，突然懂了：幸福從不是現(xiàn)成的，是爺爺揮刀劈開荊棘，父親揮鍬挖通阻礙，我們揮筆寫下希望，一代代人接力鋪就的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現(xiàn)在我常帶著兒子回老屋。他指著梁上的草鞋問："太爺爺穿這個走路嗎？"我就給她講鋼刀的故事，講水渠的故事，講那些沒寫進史書卻刻在土地里的名字。陽光穿過窗欞照在刀上，折射出的光斑落在兒子臉上，像極了爺爺當(dāng)年看著稻穗時，眼里跳動的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這就是我家的歷史：沒有英雄傳奇，只有普通人在時代里的掙扎與堅守。從爺爺?shù)匿摰兜礁赣H的鐵鍬，再到我的粉筆，工具在變，可那份對好日子的念想，從來沒變。就像老屋門口的那條蔡賢河，把源頭藏在在曾祖父那個年代的森山老林里，蔡賢水庫的藍天白云在今天，而那奔流不息的河水，正在流向幸福的明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