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研磨機的轟鳴聲里，老周的指甲掐進了掌心。他盯著玻璃觀測窗里流動的深褐色漿料，喉結動了動——2709C-18中間料的顏色，比昨天同一時段深了至少兩個色號。</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車間里的空氣永遠混著溶劑與樹脂的味道，十三年來，老周的鼻子早就對這種氣味脫敏，但眼睛卻越來越毒。作為品檢員，他的工作臺就在研磨機旁三米處，桌上的比色卡邊緣已經(jīng)磨出毛邊，最常用的那格“2709C-18標準色”幾乎褪成了淺棕色。</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他關掉觀測窗的背光，用不銹鋼刮刀舀起一點漿料，在白色瓷磚上抹開。光線從車間高窗斜切進來，正好落在那抹深褐上，邊緣泛著細微的紅調(diào)——這不是研磨細度不夠的霧感，也不是雜質帶來的斑駁，是原料本身的底色變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王哥，2709C-18中間料有問題?！崩现苣闷饘χv機時，指尖還沾著沒擦凈的漿料，“顏色比標準深，排除了人、機、法、環(huán)、測的問題，懷疑是A06色粉原料的事?！?lt;/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對講機那頭沉默了兩秒，傳來王組長含混的聲音：“知道了，我在來料區(qū)對賬?！?lt;/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老周放下對講機，心里有點沉。王組長是半年前從倉管調(diào)過來管品控的，賬本上的數(shù)字比漿料里的顆粒更讓他敏感。老周記得上個月有批A06色粉入庫時，王組長拿著抽檢報告反復問“這上面的‘色度偏差±0.5’是啥意思”，最后還是老周翻開原料手冊，指著泛黃的頁腳解釋：“就是同一批次里，兩桶料的顏色差不能超過這個數(shù)?！?lt;/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現(xiàn)在研磨機還在轉，漿料像濃稠的墨汁在缸里翻涌。老周又取了份樣，裝進透明試管，貼上標簽塞進恒溫柜。十三年來，他見過太多“異?！保好酚昙竟?jié)時顏料吸潮導致的發(fā)灰，冬天樹脂黏度太高造成的分層，甚至有次新來的投料工把鈦白粉和炭黑的料桶看反了，整缸漿料變成了水泥色。但這次的深褐不一樣，沉靜得像塊浸了水的木頭，帶著一種“原料本身就長這樣”的篤定。</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半小時后，王組長晃悠過來，手里還捏著本入庫單。他瞥了眼比色卡，又探頭看了看研磨機，“哪深了？我瞅著差不多。”</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您看瓷磚上的留樣?！崩现苤钢悄ㄉ詈?，“標準色在這個光線下會泛金，這個泛紅?！?lt;/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王組長蹲下來，掏出手機打開手電筒懟上去，光線太亮，顏色被照得發(fā)飄?！芭叮孟袷巧盍它c。”他直起身拍了拍褲子，“你在跟線，是不是換了A06批次沒注意？”</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老周的耳膜像被研磨機的高頻震了一下。車間里三條生產(chǎn)線同時運轉，他負責的2709系列在最東頭，而原料倉庫在西北角，領料員推著叉車經(jīng)過時，輪胎碾過地面的聲音都得拐三個彎才能傳到他耳朵里。他確實在跟線，但眼睛盯著研磨細度，耳朵聽著設備異響，手里記著每半小時的檢測數(shù)據(jù)，哪能同時盯著倉庫的料桶換沒換？</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王哥，領料記錄應該能查?！崩现艿穆曇粲悬c硬，“A06是上周三入庫的，批號是A230518，我記得當時領了五桶，今天應該是用到第三桶了?！?lt;/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查記錄多麻煩?！蓖踅M長揮揮手，“你先盯著，我去問問領料的小李?！彼D身要走，又回頭補了句，“下次換批次記得跟我說一聲，省得瞎猜?！?lt;/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老周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融進車間盡頭的陰影里。領料員小李是個剛畢業(yè)的小伙子，昨天還拿著A06的料桶問“這上面的保質期是不是印反了”——連保質期都分不清的人，能記得清換沒換批次？</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研磨機的轟鳴聲突然變了調(diào)，老周趕緊過去看儀表盤，電流穩(wěn)定，轉速正常，是漿料快磨好了。他按下出料閥，深褐色的漿料順著管道流進中轉桶，在桶壁上掛出一道厚重的痕跡，像用毛筆蘸了濃墨掃過。</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他掏出手機，點開和李主管的對話框。李主管是三個月前空降的，據(jù)說是從集團總部的行政崗調(diào)過來的，第一次進車間時戴著兩層口罩，說“這味道聞著頭暈”。老周的消息寫得很細：“李主管，2709C-18中間料今日10:15批次顏色異常，已排除人、機、法、環(huán)、測因素，結合歷史經(jīng)驗，懷疑與A06原料批次有關。王組長認為可能是換批次未及時記錄，目前正在核實領料記錄?！?lt;/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消息發(fā)出去，像沉進了深褐色的漿料里，沒泛起一點漣漪。</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直到午休鈴響，李主管都沒回消息。老周去茶水間泡了杯濃茶，看見王組長正坐在角落的桌子旁啃面包，面前攤著的入庫單上畫滿了紅圈。“問了小李，他說沒換批次?！蓖踅M長抬頭嚼著面包，“可能就是原料本身有點色差，老周你太較真了?！?lt;/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不是較真，王哥。”老周把茶杯放在桌上，水汽模糊了鏡片，“2709C-18是給汽車廠供的底漆，顏色深了會影響面漆遮蓋力，客戶那邊肯定通不過?！?lt;/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以前也有過這種情況?！蓖踅M長抹了把嘴，“去年夏天那批，比這個還深，最后研發(fā)調(diào)了點稀釋劑就好了?！?lt;/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老周沒接話。他記得去年那批，最后是研發(fā)部帶著光譜儀來測了三天，發(fā)現(xiàn)是A06原料里的鐵離子超標，供應商賠了半噸料才完事。但這些細節(jié)，王組長大概不記得，就像他記不住A06的儲存溫度要控制在25℃以下——上個月倉庫的空調(diào)壞了三天，老周提醒過兩次，王組長都說“料桶蓋得緊，沒事”。</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下午兩點，中轉桶里的漿料開始往調(diào)色缸輸送。老周拿著新測的色差值走到王組長的辦公桌前，紙上的數(shù)字“ΔE=3.2”紅得刺眼——超過2.0就屬于不合格范圍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必須停線查原料?！崩现馨鸭埮脑谧郎稀?lt;/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王組長正對著電腦屏幕算入庫量，頭也沒抬：“你去跟線的時候，就該盯著領料的環(huán)節(jié)。”</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在盯著研磨機的細度和分散劑添加量?！崩现艿穆曇舳溉话胃撸盅杆賶合氯?，“三條線同時開，我不可能分身。”</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你現(xiàn)在去查領料記錄?！蓖踅M長終于抬起頭，眼神有點飄，“倉庫的領料單上都寫著批號?！?lt;/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老周捏著那張色差值報告，指尖發(fā)白。他知道王組長在回避——來料檢測記錄上，A06的每批次抽檢項里，“色度”這一欄永遠填著“符合”，但老周見過他抽檢時，只是打開料桶聞了聞，連取樣勺都沒伸進桶底。</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他轉身走出辦公室，車間的噪音像潮水涌過來。路過倉庫時，看見小李正蹲在地上數(shù)A06的空桶，旁邊堆著三個沒開封的新桶，桶身上的批號是A230602——不是上周入庫的A230518。</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小李，這批A06什么時候換的？”老周走過去。</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小李嚇了一跳，站起來拍著褲子：“昨天下午換的，王哥說上批用完了?！?lt;/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老周的目光落在新桶的標簽上，生產(chǎn)日期是6月2日，比上批次晚了半個月。他掏出手機拍了張照，轉身往辦公室走，心里堵得像被漿料糊住了喉嚨。</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王組長還在對著電腦嘆氣，見他進來，趕緊關掉了頁面。老周把手機照片放在桌上：“A06昨天下午換了批次，批號A230602，領料記錄上沒寫?！?lt;/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王組長的臉漲紅了，抓過鼠標點了幾下：“可能是小李忘了登……這有什么，換批次很正常?！?lt;/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正常？”老周壓著怒氣，“換批次不通知品檢，來料檢測不做色度對比，現(xiàn)在顏色超標了，你說正常？”</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你想怎么樣？”王組長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你在現(xiàn)場跟線，發(fā)現(xiàn)換批次不會問一句？非要等出了問題再來找補？”</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老周盯著他，突然覺得累。十三年來，他在車間里熬走了三任主管，五任組長，見過靠拍馬上位的，見過渾水摸魚的，但像王組長這樣，把“不懂”當成免責牌的，還是頭一個。</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他沒再爭執(zhí)，回到工作臺前，重新寫了份報告。這次沒提王組長的名字，只寫“2709C-18中間料顏色異常，經(jīng)核實，A06原料于6月15日16:00更換批次（原批號A230518，新批號A230602），建議對新批次A06進行全項檢測，并追溯上批次剩余原料的使用記錄”。</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報告發(fā)出去十分鐘，李主管終于回了消息，只有一行字：“已閱，轉研發(fā)部。”</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老周看著屏幕，突然笑了笑。窗外的陽光斜斜地照進來，落在他磨舊的比色卡上，標準色那格的淺棕，在強光下倒像是蒙上了一層灰。研磨機還在轉，新?lián)Q的A06原料已經(jīng)開始往預混缸里投，深褐色的漿料在管道里流動，像一條沉默的河。</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他拿起取樣勺，在新批次的A06原料里攪了攪，勺底沾著的粉末比上批次更黑一些。十三年的經(jīng)驗告訴他，這不是終點，也許明天王組長會說“研發(fā)部說沒事”，也許下周客戶會寄回不合格的面漆樣板，但他得把今天的顏色記下來——在那本邊角卷翹的檢測記錄本上，用紅筆圈出那個深褐色的下午，旁邊寫上：“A230602批次A06，初見偏深。”</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車間的轟鳴聲里，老周的筆尖劃過紙頁，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跡，像在深褐色的漆色深處，刻下一點不肯模糊的光。</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