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文 字：薛仲舒</p><p class="ql-block">美篇號：513265547</p><p class="ql-block">圖 片：網 絡</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施瓦本十一月的風帶著點鋒利的寒意，刮過格平根小鎮(zhèn)的石板路，我推開工坊厚重的木門，一股熟悉的，糅雜著瓷塵、天然大漆和木蠟的氣息裹住全身。工作臺上，一件十八世紀梅森（Meissen）藍洋蔥盤正靜靜躺著，盤沿有一道細微的蟬翼裂，在晨曦里顯露出脆弱的紋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林先生，早??！”窗外的聲音爽利地穿過晨光，是面包房的施密特太太，她裹著厚圍巾，臉頰紅撲撲的，“新到的黑麥面包，給你留了一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多謝施密特太太！”我笑著回應，寒意被這份樸素的暖意驅散了。這里是施瓦本腹地，生活像一塊運轉精密的瑞士鐘表，嚴絲合縫。我的修復桌旁立著老朋友諾邁爾先生送的老落地鐘，鐘擺的節(jié)奏從未亂過，正如諾邁爾先生的手藝和他那顆古井無波的心。作為鐘表匠，他最能理解我對時間痕跡的珍視與修補的執(zhí)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思緒游移到幾天前。我放下手中的放大鏡。那個名字，馬克斯·馮·霍夫曼，還帶著一股青澀的野望氣息揮之不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是他主動找上門的。年輕的臉龐混合著世家子弟的禮貌和某種按捺不住的急切?！傲窒壬?，”他站在我擺滿修復器具和待修瓷片的工作臺旁，目光灼灼，“家母偶然提起，您這兒有‘東方智慧’的靈光?！彼f著漂亮話，眼神卻忍不住飄向架子上陳設的幾件晚清小品?！坝绕涫恰c機遇有關的東西?！?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老實說，我清楚馬克斯家的窘境。那點昔日貴族的榮光，早就像他們舊宅里褪色的壁畫，僅剩模糊的影子，卻沉沉地壓在年輕人的肩上。他想要快速證明什么，渴望得不加掩飾。正因如此，當那位專程從國內赴德、狂熱迷戀施瓦本“藍洋蔥”系列的中國富商陳先生，提起想物色一位懂行可靠的本地代理人時，那張帶著點貴族式蒼白和焦慮的年輕面孔，忽然就跳進了我的腦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一個念頭生出來，或許是個善意的出口。機會就在眼前，何不成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那是個寧靜的午后，陽光斜照進來，光柱里浮動細塵。馬克斯就在我對面，緊緊攥著手機。我當著他的面，撥通了陳先生的視頻電話。屏幕亮起，陳先生沉穩(wěn)的面容顯現。我將馬克斯的背景、他家可能存在的相關藏品簡單說明。</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那時的馬克斯，眼中光彩綻放，感激幾乎要滿溢出來：“林先生，這份恩情，我一定記在心里！太感謝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那輛曾經只在假期才能開出來的舊雪鐵龍C3，不知何時換成了一輛锃亮的二手奧迪A4。它的身影開始更多地出現在小鎮(zhèn)僅有的一條商業(yè)街邊上。馬克斯和曾經也許未必多瞧他一眼的小鎮(zhèn)姑娘們嫻熟地打招呼，嘴角是壓不下去的笑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一次在小酒館偶遇，幾杯啤酒下肚，他臉上的自得已經帶上了幾分輕慢?！傲?，說實話，你那修修補補的活兒……”他眼神飄忽，像在回憶什么巨大誘惑，又混雜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猶豫，“最近有單……嘖，那件罐子成色絕佳，唯一就是‘款’那個地方燒制時……有點小特殊？或許是窯內氛圍的關系？”他語焉不詳地嘀咕了幾句，顯然內心在交鋒。“不過，瑕不掩瑜！陳先生肯定愿意拿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什么特殊？”出于職業(yè)本能，我追問。古董行里，“特殊”往往意味著貓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安啦，林，你就別操心啦！這筆做成了，傭金夠我再換輛車了！陳先生急得很！”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風暴的來臨沒有雷鳴般的宣告，只有一封沉甸甸地躺在郵箱里的郵件，冰冷的CC欄里躺著我的名字。發(fā)信人是陳先生。郵件開頭稱呼還帶著客氣的“馬克斯先生”，然而正文的每一個字都透著壓抑的狂怒和被愚弄的冰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你口中那件‘來源清晰絕無疑點’的珍品，”信中寫道，“經蘇富比駐柏林專家會診，頸部釉下修復痕跡確認無疑！器身雖為舊物，實乃典型后拼配之物！拙劣欺騙！”</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郵件來的第二天，門鈴就被粗暴地砸響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門外正是馬克斯·馮·霍夫曼。僅僅隔了幾個月，那張原本尚算英氣的年輕面孔就爬滿了陰郁和戾氣，像一件被粗暴使用后布滿污垢的劣質瓷器。他不再掩飾，眼神像淬了冰渣，直勾勾地釘在我臉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林硯，”他聲音嘶啞，毫不客氣地直呼我的中文名字，“我的錢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我蹙緊眉頭：“馬克斯，什么意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別裝傻！” 他一步跨進門，幾乎要撞到墻邊架子上的仿萬歷五彩瓷瓶，“你介紹的那個項目，我花了多少心思？跑了多少腿？現在完了！因為這點……這點小小的失誤！” 他聲音陡然拔高，“就全完了！我的機會全毀了！說好的長期代理，巨額傭金！全都沒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他伸出一根顫抖的手指，幾乎戳到我的鼻尖：“你知道我損失多大嗎？那個瓶子，原本該是我第一個百萬臺階！” 他眼睛因為亢奮和憤怒布滿血絲，“你介紹的機會，現在毀了，你難道不該負責？不該補償我的損失？那三十萬歐的‘報酬’，該付了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施瓦本的寒風似乎瞬間涌入了暖意融融的客廳?！榜R克斯，”我從書桌上拿起打印好的郵件，“麻煩你看看清楚。這是陳先生終止合作的確認郵件，問題出在你自己經手的那件貨上！我再重申一遍，我只是一個介紹人！合同是你和陳先生簽的！風險和盈利都是你們的！”我把郵件推到他眼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他看也不看，猛地揮手打掉我手中的紙張。雪白的紙張四散飄落，像垂死的蝴蝶?！敖榻B人？” 他嗤笑，帶著貴族俯視平民的鄙夷，“說得輕巧！沒有你這個‘介紹人’，陳先生會信我？會委托我？這項目后面就是你在抽成！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中國人那一套！” 他往前逼近，聲音壓得更低，帶著赤裸裸的威脅，“林硯，把錢拿出來！否則，‘法庭見’！你知道我家姓什么，也知道法官們更愿意相信誰家的體面。這錢，不給也得給！”他說完最后一個字，像是耗盡了力氣，卻又被一種變態(tài)的亢奮支撐著，狠狠瞪了我一眼，轉身摔門而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幾天后，那封代表著正式戰(zhàn)書的文件降臨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信封異常講究，帶著一種本地小型律所特有的謹慎與傲慢的混合氣息。寄出方是“魏森巴赫&梅爾策律師事務所”。里面不是馬克斯那幼稚的咆哮，而是措辭冰冷強硬、邏輯嚴密的法律術語：</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本所受馬克西米利安·馮·霍夫曼先生委托……”</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更可怕的是，這封信仿佛具有某種無形的傳播力。再次去小鎮(zhèn)中心購買天然大漆溶劑時，施密特太太面包店里慣有的、暖烘烘的麥香和閑聊聲，出現了一瞬間詭異的暫停。隔壁肉鋪老板漢斯洪亮的招呼聲似乎也變得遲疑了幾分。即使迎面遇上，笑容下的眼神也悄然改變，多了一層不易察覺的審視和疏離，還有好奇。馬克斯那句“你知道我家姓什么”，沉甸甸地壓在心頭，沉得讓我明白，在施瓦本腹地這方寸之地，“馮·霍夫曼”這串字符所代表的舊日榮光所殘余的影響力，遠比想象中深遠。在這突然而至的法律風浪里，我腳下的土地已然漂浮，一種深切的“異鄉(xiāng)人”的脆弱感，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住四肢百骸，緩緩收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我把手伸向那個從未打過的號碼，柏林李律師的名字在屏幕上跳動?！袄盥蓭?，是我，林硯……”我深吸一口氣，聲音保持著修復師面對珍貴殘器時的鎮(zhèn)定，“這邊，出事了。我需要一把好刀?！?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這把刀很快現身：斯圖加特的施耐德博士。他在我們第一次視頻會面時就展現出罕見的鋒銳和務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林先生，那些指控，純屬臆想的垃圾。關鍵是有證據嗎？”他的問題短促有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當然有，”我打開那個準備好的加密文件夾，“所有最初介紹階段的通話記錄、郵件往來全在，證明我只扮演了引薦角色，排除了任何后續(xù)參與?！?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很好，”施耐德的目光掃過那些電子文檔，像鷹隼逡巡領地，“郵件中，霍夫曼本人對你最初定位的清晰確認回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我把那幾封馬克斯初期熱情洋溢表達感謝、并確認自己已與陳先生直接接洽細節(jié)的郵件翻了出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非常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陳先生終止合作的原始郵件。里面把馬克斯的鑒定失職和不誠信寫得很清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棒極了！”施耐德眼中銳光一閃，“林先生，還有沒有錄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我點擊播放一段音頻。馬克斯那變調的威脅在修復工坊里響起：“你知道我家姓什么，法官會相信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施耐德博士靜靜聽完，手指在桌面節(jié)奏分明地敲了幾下，臉上冷峻的表情甚至沒多一絲波瀾，只是眼神深處燃起兩點精光?！皦蛄?。證據鏈完整。現在，該輪到對方嘗嘗法律子彈的滋味了?！?lt;/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三天后，一封措辭更為專業(yè)、強硬，像施瓦本山崖般冷峻嶙峋的法律文件，以掛號信形式寄到了“魏森巴赫&梅爾策律師事務所”，同時也精準投遞到馬克斯本人手上。那是施耐德博士起草的。施耐德博士沒有浪費任何一個詞匯去謾罵或解釋，只用精煉如手術刀般的措辭和附錄的鐵證，逐條肢解對方的指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1. 關于所謂‘未披露合伙關系’：基于附件1（林硯與陳先生通話記錄及原始郵件）、附件2（馬克斯·馮·霍夫曼本人的確認郵件），證明完全無此事實基礎。指控純屬捏造。</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關于所謂‘不當得利’：附件3（陳先生終止合作郵件）清晰顯示，霍夫曼先生因自身嚴重的專業(yè)失誤及行為失當導致合作終止。林硯先生在此過程中無任何不當行為。主張完全無理，其行為已構成不當滋擾……”</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施耐德博士清晰點明：</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如不立即撤回所有不實指控及賠償要求，并在三日內書面公開道歉。我方將立即向格平根地區(qū)法院提起惡意誹謗(üble Nachrede)及勒索(K?rperverletzung)刑事自訴！并連帶提起民事賠償訴訟，追索全部律師費、名譽損害賠償等一切損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釜底抽薪？”我在視頻會議里低語。</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對。必須讓陳先生站出來?；舴蚵闹缚鼗谟谖勖愫完愊壬g存在隱藏的勾結或利益鏈條。如果陳先生本人能提供一份具有法律強制力的澄清文件……”施耐德博士眼神銳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我撥通了那個跨洋的電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林先生？”我?guī)缀跄芟胂箅娫捘穷^他緊鎖眉頭的樣子。我快速而平靜地講明了現狀，馬克斯如何在合作告吹后反咬一口，如何指控我是“幕后合伙人”，以及那封充滿了污蔑和威脅的律師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當我復述到馬克斯那句“你們中國人那一套”時，一聲毫不掩飾的、從牙縫里擠出的怒哼透過聽筒傳來，清晰無比，飽含著被冒犯的尊嚴和極致的鄙夷。那不僅僅是商業(yè)損失帶來的憤怒。</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無恥之尤！”</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三天后，一份沉甸甸的郵件掃描件出現在我的收件箱里。標題刺目：《公證聲明》。文件正文以最嚴苛的商業(yè)和法律文書的措辭書寫。中文德文雙語對照，每一頁右下角都蓋著鮮艷奪目的中國公證處鋼印，旁邊還有德國駐華領事館鮮紅的認證印鑒。每一頁的抬頭上，陳先生的中英文簽名都清晰得如同刻印上去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聲明中每一句話都如重錘：</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本人陳某某，茲鄭重聲明：……瓷器代購項目，本人從未與林硯先生建立任何形式的合伙、合資、傭金分成或任何其他直接或間接經濟利益關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一切合作終止直接、完全歸咎于馬克西米利安·馮·霍夫曼本人的重大專業(yè)失職與蓄意隱瞞行為……本人對林硯先生之推薦僅表示惋惜，對其名譽因此所遭受之無端牽連深表遺憾。此聲明系自愿出具，以證事實。如作偽證，愿承擔一切法律后果！”</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幾乎是這份印著異國朱紅印信的文件發(fā)至施耐德博士手中的同一時刻，博士撥通了對方律所電話。這場談話僅持續(xù)了幾分鐘，施耐德博士用詞簡練到了極致，他只問了兩個核心問題，語氣平淡得像討論天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收到那份經中國公證處認證、德國聯(lián)邦外交部及駐華領事館領事認證的陳述書(Notarielle Erkl?rung)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哦，提醒一句，錄音里霍夫曼先生那句‘窯內氛圍’導致的‘小特殊’，和他對隱瞞行為的自白（指其向林硯含糊其辭），結合陳先生的指控，如果進入庭審公開質證階段，貴方認為‘過失’(Fahrl?ssigkeit)和‘欺詐行為’(arglistige T?uschung)哪一個定性更容易讓法官相信？哪個定性更能維護‘馮·霍夫曼’家族那僅存的……體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電話那頭只剩下電流滋擾的沉默。施耐德博士沒有等對方回答，果斷切斷了通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格平根地區(qū)法院的傳票，最終沒有落到我的工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僅僅在施耐德博士那通簡短而致命的電話結束后的第二個工作日，另一封薄薄的信被塞進了我的郵箱。來自“魏森巴赫&梅爾策律師事務所”。信箋依舊精致，但文字卻透著一股急于甩脫燙手山芋的倉惶：</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基于委托人提供之最新資料及進一步案情核查……茲代表馬克西米利安·馮·霍夫曼先生……決定撤回此前所有相關法律主張及索賠要求……</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施瓦本的天空重新變得高遠，澄澈得一絲不掛?？尚℃?zhèn)的空氣終究不同了。面包房里的問候依舊親切，然而施密特太太遞來那個黑麥面包時，眼神里分明多了一絲尷尬的閃爍。諾邁爾先生的鐘擺滴答如常，當他隔著櫥窗向我點頭示意，那視線里卻帶著一種老人特有的、復雜難辨的了然——仿佛一眼穿透了瓷器華美釉色下的裂痕和補釘。那個姓氏所帶來的最后一點余暉，在赤裸裸的貪婪面前，終于耗盡了它最后一點溫度。裂痕已經存在，它無法被徹底磨平，也無法被刻意忽略。它安靜地橫亙在那里，成為施瓦本小鎮(zhèn)風景中，一道沉默而倔強的注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