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前些天接到朋友老黃電話時，我和丈夫正在擇菜。老黃宏亮的聲音從聽筒里漫出來，混著些風(fēng)吹樹葉的沙沙聲：“來山里吃頓便飯？”我和丈夫都有些詫異，老黃什么時候住到了山里？</p><p class="ql-block">五年了。自那年深秋，我們踏過法院門口枯黃的梧桐葉后，便再沒見過老黃。老黃原來是是搞建筑的，電話里他約我們兩天后去他家聚餐。</p> <p class="ql-block">我們按老黃發(fā)給的居住位置驅(qū)車出發(fā)時，午后三點的陽光還很烈。汽車碾過柏油路，輪胎帶起的熱浪裹著蟬鳴如織的聲音。半小時后，一道道山影漫過來，像浸了墨的宣紙慢慢暈開，把城市的喧囂遠(yuǎn)遠(yuǎn)拋在身后。起初以為山谷里那幾抹亮白是老黃的獨棟別墅，近了才看清是成片的別墅群，玻璃幕墻在綠樹間支起透亮的格子，倒像把古樸山林的濃綠裁了些碎片，硬塞進(jìn)現(xiàn)代的框里。</p><p class="ql-block">山路盤得緩，車輪碾過碎石的輕響里，混著鳥雀撲棱翅膀的聲兒?？諝鉂u漸涼下來，帶著松針和草木的清香。保安亭的竹簾掀動時，我瞥見亭角爬著串紫茉莉，花瓣半卷著，像沒睡醒的眉眼。</p> <p class="ql-block">老黃就在紫藤架下等。竹編帽檐壓得低，露出的下頜線比從前利落，胡茬修剪得齊整。他抬手摘帽時，額角的青筋沒像從前那樣突突跳，倒有幾道淺紋，被陽光曬得發(fā)亮。一件淺藍(lán)色的對襟衫頗有幾分禪意。他笑時，眼角的紋里盛滿了山風(fēng)。</p><p class="ql-block">別墅的院子比想象中野。左邊的凌霄花爬滿了坡，金黃的花盞垂下來，風(fēng)一吹就落，在青石板上鋪出星星點點的碎金。右邊的菜畦用竹片圈著，番茄墜在枝上，紅得發(fā)透；茄子紫得發(fā)亮；青椒卻嫩得能掐出水。老黃蹲下去摘了個番茄，指甲掐開薄皮時，汁水濺在他手背上流下來：“自種的蔬菜就是不一樣。從前蓋樓時總想著，圖紙上的綠地得規(guī)規(guī)整整，現(xiàn)在才知道，花草、菜苗想往哪長，由著它們才好?！崩宵S頗為得意地欣賞著自己的杰作。</p> <p class="ql-block">紫藤門的拱架上，藤蔓纏著舊鋼筋，那鋼筋上還留著水泥的殘痕，是他從前工地上的廢料。穿過門時，藤蔓掃過鼻尖，帶著點澀澀的香。別墅地下室的涼氣漫上來，竹簾把陽光篩成細(xì)細(xì)的金絲，落在茶案的紫砂壺上。</p><p class="ql-block">兩百平米的地下室，沒有半點逼仄。書房占了最亮的角，四十多平米的空間里，書架從地抵到頂，舊書脊泛著溫潤的黃。書桌上攤著幅字，“守拙”兩個字寫得沉，墨色像積了雨的云，筆鋒卻藏著股松快，收尾處輕輕一提，像山風(fēng)掠過樹梢。硯臺里的墨還潤著，旁邊壓著半塊墨條，刻著“知白守黑”。書桌上堆滿了他寫過的宣紙。</p><p class="ql-block">泥匠的手，也能把毛筆字寫得這么溜？真是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看。想起他從前握著建筑圖紙的樣子，指關(guān)節(jié)總泛著紅，指甲縫里嵌著洗不凈的水泥灰。</p> <p class="ql-block">老黃笑了，往紫砂壺里投茶：“從‘里面’出來后這幾年，除了練字也沒別的事。起初筆都握不穩(wěn)，寫‘靜’字總抖，后來才明白，不是手不穩(wěn)，是心沒處擱。”</p><p class="ql-block">他說的“里面”，我們都懂。當(dāng)年他在建筑界也有些名氣，當(dāng)?shù)夭簧儆忻拇箜椖慷急凰孟?。為了拿下這些項目，他在酒桌上把茅臺當(dāng)水灌，酒杯里晃著合同的影子，喝到后來，連自己簽的名字都認(rèn)不清。我去他辦公室時，總能看見茶幾上的血糖儀，數(shù)值高得嚇人，他妻子站在旁邊，眼中滿是擔(dān)憂。</p><p class="ql-block">“停不下來啊?！彼菚r揉著太陽穴笑，黑眼圈像熊貓，“樓越蓋越高，我這梯子下不來了?！?lt;/p><p class="ql-block"> 后來的事，像場急雨。項目出了紕漏，善良的他把所有責(zé)任攬了去，庭審那天，他的頭發(fā)白了一半。</p> <p class="ql-block">“現(xiàn)在倒好了，一切都過去了，也許這也是老天在渡我呢?！?lt;/p><p class="ql-block">茶湯在瓷杯里轉(zhuǎn)著圈，老黃說起了現(xiàn)在的生活節(jié)奏——天不亮就去后山走走，回來澆花弄菜。中午躺在藤椅上聽山濤，下午就練練字，寫累了就看會兒書。他指了指墻上的照片，一兒一女兩家人站在別墅門口，笑得比凌霄花還亮。</p><p class="ql-block"> “孩子們常來，帶些城里的點心，我給他們裝一筐菜?！?lt;/p><p class="ql-block">老黃的笑容里滿是輕松自在，精、氣、神非常好，比以前更年輕、結(jié)實。</p><p class="ql-block"> 晚飯的菜就擺在院子里的石桌上。番茄炒蛋泛著油光，茄子燉得軟爛，青椒蘸著蒜泥……老黃的妻子燒得一手好菜，每口蔬菜都帶著泥土的清香。老黃倒了杯米酒，酒液黃澄澄的，映著他眼里的光。</p><p class="ql-block"> “以前喝茅臺，簡直是拿命換錢，現(xiàn)在喝這米酒，才嘗出點甜。”</p> <p class="ql-block">酒過三巡，山風(fēng)漸涼。遠(yuǎn)處的別墅亮起點點燈火，玻璃幕墻反射著月亮的清輝，倒像把天上的星星摘了幾顆，釘在山腰上。老黃的竹編帽掛在紫藤架上，被風(fēng)掀得輕輕晃，帽檐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個淺淺的句號。</p><p class="ql-block">我抬頭時，云正從山頂漫下來，白得像浸了水的棉絮，仿佛伸手就能攥出一把涼。忽然想起那句“白云深處有人家”，原來不是山里住著人，是人住進(jìn)了云里，把心擱在了能接住月光的地方。</p> <p class="ql-block">下山時，老黃在我們的車后備箱塞了滿滿一袋蔬菜。車窗外的樹影往后退，老黃站在路口揮手，輪廓在月色里漸漸成了個模糊的黑點。丈夫忽然說：“他不是住到了白云深處，是把自己活成了那片云?！?lt;/p><p class="ql-block"> 我望著后視鏡里漸漸淡去的山影，想起老黃書房那幅“守拙”，原來真正的“拙”，并不是笨，是終于敢把向外伸的手收回來，輕輕握住自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