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清晨六點半的茶室，總飄著同一種清苦的香。我提起紫泥壺，往壺里投了兩勺龍井，沸水注進去的瞬間，茶葉像被喚醒的雀鳥，在水里翻卷著舒展。壺口涌出的白汽裹著茶香，輕輕撲在對面的玻璃格窗上。夏末的晨露還凝在窗沿，白汽撞上冷玻璃，先暈成一片朦朧的霧，霧的邊緣慢慢沁出水珠——起初是針尖大的一點，在玻璃上洇開，漸漸脹成圓滾滾的球，等重力托不住了，便順著窗格的木紋往下滑，留下一道彎彎曲曲的水痕，像誰用毛筆在上面畫了個沒寫完的“走”字。</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總在這時停下手頭的事?？此閺牟Ａы敹嘶街虚g，會被窗格的凸起絆一下，晃悠悠打個轉；滑到下半截時，常和別的水珠撞在一起，合二為一，帶著更沉的重量墜向窗臺。最后在木窗臺的凹槽里積成一小汪水，被穿堂風一吹，又化成看不見的汽，仿佛從未在玻璃上留下過痕跡。</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這樣的場景，我看了七年。從搬進這間帶小茶室的老房子開始，每個工作日的清晨，紫泥壺、玻璃格窗、茶汽與水珠，構成了一天的開場白。起初只覺得是尋常事，直到某個梅雨天，我看著水珠在玻璃上劃出歪扭的線，忽然想起七年前剛搬來時，自己總在玻璃內側貼茶箋：“明前龍井剩半兩”“記得買陳皮”“周末約張叔喝茶”。那些茶箋的邊角被茶汽泡得發(fā)卷，墨跡暈成淺褐，后來換了木架擺茶罐，茶箋移了地方，可玻璃上的水痕，倒成了更執(zhí)著的記錄者。?</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它們記著我剛學泡茶時的生澀。那時總掌握不好水溫，沸水燙得茶葉發(fā)蔫，茶汽也格外躁，玻璃上的水珠像急雨似的往下淌，仿佛連水珠都在催我“慢點”。后來慢慢學會候水——電陶爐上的水冒泡時，先關了火，等水面的白汽轉成細珠，再注進壺里，茶葉便舒展得從容，茶汽也緩了，水珠滑落的速度也慢了，有時能在中途懸停幾秒，像在等我喝完第一盞再走。原來時間從不是勻速的，它藏在水珠的快慢里，藏在茶葉的卷舒里，藏在我從“趕火候”到“候水溫”的心境里。?</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天我伸手去碰玻璃上的水珠，指尖剛觸到，它就順著指腹滑下去，在玻璃上拖出更長的痕。這才驚覺，我們總說“抓不住時間”，其實連時間的具象影子——比如這顆水珠，都留不住。它要走的路，從凝結的那一刻就定了，我們能做的，不過是站在旁邊，看它完成這場短暫的墜落，像看壺里的茶葉，終究要沉到水底。</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玻璃格窗的水痕還沒干透，上午的陽光已經斜斜切進書房。我習慣性地伸手去夠案頭的蓋碗，指尖落了空。</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是個汝窯蓋碗，天青色，碗沿有個米粒大的缺口，是三年前和父親泡茶時碰的。我用它喝了三年的茶，早上泡龍井，下午沖普洱，晚上有時沏半盞白茶。它總在那個位置：案頭左側，離硯臺七寸，離鎮(zhèn)紙三寸。我閉著眼都能摸到它的弧度，知道拇指該按在碗沿哪個位置，才能穩(wěn)穩(wěn)端起來不燙手。</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可今天那里只有一小圈淺褐色的印子，是常年放蓋碗留下的。</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愣了幾秒，以為是昨晚整理案頭時挪了地方。蹲下去看案底，沒有；拉開茶柜翻，沒有；甚至去廚房的消毒柜里找——它從不屬于那里，可我還是拉開了。陽光把那個淺褐色的印子照得很清晰，像塊被挖走的苔蘚，露出底下更淺的木色。</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媽昨天來收拾過書房?！逼拮拥穆曇魪拈T口傳來，她正拿著撣子，“說你那蓋碗缺口了，怕劃著嘴，收起來了?！?lt;/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收哪兒了？”我問，聲音比預想中啞。</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她說看著舊了，許是順手放雜物箱，扔樓下回收站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沒聽完，徑直下樓?；厥照镜蔫F皮門敞著，里面堆著紙殼和塑料瓶，陽光曬得空氣發(fā)悶。我在紙堆里翻了半天，只找到半張去年的茶席照片，照片里父親正用那個蓋碗分茶，碗沿的缺口在閃光燈下亮了一下。</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原來它早不只是個蓋碗了。它是我伸手時的篤定，是案頭一角的坐標，是無數(shù)個臨帖夜晚里，抬眼就能看到的安穩(wěn)。我以為這種“習慣”會像案頭的木紋一樣，慢慢融進日子里，卻忘了它依賴著這樣一個具體的物件。就像老座鐘依賴著擺錘，抽走擺錘，再熟悉的鐘面也只會沉默。</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妻子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后，遞來一杯茶，用的是新蓋碗，月白色的瓷，碗沿光溜。“我去古玩城給你找個同款？”她輕聲問。</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接過蓋碗，瓷的涼透過指尖傳來，和汝窯的溫潤截然不同?！安挥昧??！蔽艺f。有些東西消失了，不是為了被復刻，而是為了提醒我們：那些習以為常的溫暖，其實都帶著期限。就像那碗沿的缺口，我們總以為它會一直陪著我們磕磕絆絆，卻沒料到，它會以“被扔掉”這樣干脆的方式，退出我們的生活。</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幾年前的某個下午去社區(qū)核酸檢測點排隊，掃碼領了采樣管，隊伍前頭還繞著三圈人。臨時搭的藍色棚子下，風扇轉得有氣無力，戴雙層口罩的人時不時把口罩往下扯半寸，透口氣又趕緊拉回去。我找了棵鳳凰樹靠著，從包里摸出隨身帶的茶包，想泡杯茶，才想起沒帶杯子——往常都是用那個帶缺口的蓋碗裝著茶包的。</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斜對面站著位老太太，頭發(fā)灰白，用根舊皮筋綰著，手里攥著個塑封袋，里面鼓鼓囊囊的，露出半截老年人手機。她時不時踮腳往前看，手機屏幕亮著，是孫子班級群的消息，字大得像貼在玻璃上的招貼，眼神跟著隊伍挪動，像在數(shù)茶漏里慢慢沉底的葉。</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前面的年輕男人，穿件洗得發(fā)白的沖鋒衣，背包側袋插著個保溫杯，杯身上的茶漬圈像暈開的墨。他舉著手機刷健康碼，刷了三次才出來，眉頭擰成個結，指尖在屏幕上戳得咚咚響。停了停，他忽然擰開保溫杯喝了口，喉結動了動，又對著屏幕舒了口氣，像是茶把躁氣順了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左邊隊伍里，一對夫妻正低聲爭執(zhí)。女人指著手機里的核酸時效提示，聲音壓在口罩里，悶悶的卻帶著急：“跟你說要提前兩小時來，非要等孩子睡午覺！”男人撓著頭辯解：“誰知道今天加了個采樣臺，隊排得比昨天還繞……”爭執(zhí)了兩句，女人別過臉，從帆布包里摸出個小鐵盒，倒出兩粒胖大海，扔進自帶的玻璃杯里——杯壁上還沾著茶堿的黃漬，晃一晃，像沉在水底的星。</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廣播里的通知單調地重復著，“請保持一米間距”“提前打開健康碼”，像沙漏里漏下的沙。這些素不相識的人，因為一根采樣棉簽被臨時串在同條隊伍里。我們都在等，只是等的東西不同：老太太許是等這管核酸，好明天送孫子去幼兒園；年輕男人或許在等報告出來，趕傍晚的高鐵去外地收茶樣；那對夫妻，大概在等采樣結束，好趕去給孩子買新書包。</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有人等得太久，靠在樹干上打盹，手里還攥著采樣管，像攥著半干的茶梗；有人對著棚子外的車流出神，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保溫杯，杯底的茶漬圈轉了又轉；有人把采樣管的條形碼反復對折，折出細密的紋路，像給時間打了個結。這些動作里，藏著相似的東西：疲憊是真的，盼著“沒事”也是真的。就像趕路的人，走得久了會累，卻不會停下腳步，因為心里裝著要去的地方。</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快輪到我時，已經過了一個小時。往前挪步時，斜對面的老太太正好跟上來，排在我身后。“后生，”她忽然拉住我袖子，聲音悶在口罩里，有點顫，“等會兒掃碼，你幫我看看？我這手機老卡，怕耽誤后面……”她舉著手機，屏幕上的健康碼半天才加載出半張。</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我愣了下，點頭：“好，您遞過來?！?lt;/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她松了口氣，從塑封袋里摸出包新口罩，塞給我：“拿著，備用?！贝咏钦粗c茶末，是早上泡的碧螺春。原來她攥著的不只是手機，還有點不好意思說出口的依賴。</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采完樣出來，夕陽正把云染成橘紅色。檢測點外的石板路上，剛才那對夫妻并肩走著，女人把采樣管塞進男人包里，男人低頭跟她說著什么，她忽然笑了，從包里掏出保溫杯，遞給他。年輕男人背著包往地鐵站走，沖鋒衣下擺晃著，步子比來時輕快，大概是趕得上高鐵了。老太太被個穿校服的少年扶著，少年接過她手里的塑封袋，從書包側袋拿出個搪瓷杯，擰開給她遞過去——杯口結著層茶垢，是常年泡枸杞茶的痕跡。</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他們朝著不同的方向走去，像水滴匯入各自的溪流。我忽然想起早上玻璃格窗上的水珠，它們滑落時看似孤立，其實都在朝著同一個終點——窗臺的那汪水，然后蒸發(fā)，再回到云里，回到雨里，回到某個清晨的茶汽里。</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就像我們，在檢測點的隊伍里短暫并肩，然后回到各自的生活軌道，繼續(xù)趕路。有人帶著茶的余溫，有人揣著未涼的期待，有人背著沒說出口的牽掛，可誰不是這樣呢？在自己的時區(qū)里，被時間推著，也被期待拉著，一步一步往前挪。</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傍晚回到家，妻子在茶室煮水。茶汽又一次漫上玻璃格窗，這次我沒站著看，而是拿起茶巾，輕輕擦去那些剛凝結的水珠。擦到一半，發(fā)現(xiàn)玻璃上還留著淡淡的水痕，像地圖上的河流，彎彎曲曲，卻都朝著同一個方向。</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案頭一角的淺褐色印子還在，只是旁邊多了個新蓋碗，汝窯的，天青色，是妻子托朋友從景德鎮(zhèn)捎來的。碗沿沒有缺口，握在手里，卻有種熟悉的溫潤。</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原來生活從不是非此即彼的。時間會流逝，但總有新的水珠凝結；舊物會消失，但習慣里的溫暖能找到新的載體；我們會在人群中擦肩而過，但那些短暫的交匯，早已悄悄在心里刻下“同路”的印記。</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就像此刻，茶的清香漫出來，和傍晚的風混在一起。玻璃格窗上的水痕被擦得干干凈凈，卻好像更清晰地映出了窗外的天——橘紅的云正在散去，星星一顆接一顆亮起來，像無數(shù)雙眼睛，看著趕路的人，也看著茶室亮著的燈。壺里的茶還在溫著，水汽絲絲縷縷往上冒，在燈光里畫出透明的線，像誰在寫一封長長的信，收信人是明天的清晨。</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