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香》《阿寶》

老石猴

蒲松齡 《蓮香》桑生，名曉，字子明，沂州人（1）。少孤（2），館于紅花埠（3）。桑為人靜穆自喜（4），日再出（5），就食東鄰，馀時堅坐而已。東鄰生偶至，戲曰（6）：“君獨居不畏鬼狐耶？”笑答云：“丈夫何畏鬼狐（7）？雄來吾有利劍，雌者尚當開門納之。”鄰生歸，與友謀，梯妓于垣（矮墻）而過之，彈指叩扉。生窺問其誰，妓自言為鬼。生大懼，齒震震有聲。妓逡巡（因為有所顧慮而徘徊不前或退卻）自去。鄰生早至生齋（8），生述所見，且告將歸。鄰生鼓掌曰：“何不開門納之？”生頓悟其假，遂安居如初。積半年，一女子夜來扣齋。生意友人之復(fù)戲也，啟門延入，則傾國之姝（9）。驚問所來，曰：“妾蓮香，西家妓女?！辈荷锨鄻枪识啵?0），信之。息燭登床，綢繆甚至。自此三五宿輒一至。一夕，獨坐凝思，一女子翩然入。生意其蓮，承逆與語（11）。覿面殊非：年僅十五六，亸袖垂髫（12），風(fēng)流秀曼（13），行步之間，若還若往（14）。大愕，疑為狐。女曰：“妾良家女，姓李氏。慕君高雅，幸能垂盼?！鄙?。握其手，冷如冰，問：“何涼也？”曰：“幼質(zhì)單寒，夜蒙霜露，那得不爾！”既而羅襦衿解，儼然處子。女曰：“妾為情緣，葳蕤之質(zhì)（15），一朝失守。不嫌鄙陋，愿常侍枕席。房中得無有人否？”生曰：“無他，止一鄰娼，顧亦不常至（16）。”女曰：“當謹避之（17）。妾不與院中人等（18），君秘勿泄。彼來我往，彼往我來可耳。”雞鳴欲去，贈繡履一鉤（19），曰：“此妾下體所著，弄之足寄思慕。然有人慎勿弄也！”受而視之，翹翹如解結(jié)錐。心甚愛悅。越夕，無人，便出審?fù)妗Ｅh然忽至，遂相款昵。自此，每出履，則女必應(yīng)念而至。異而詰之。笑曰：“適當其時耳?！币灰?，蓮香來，驚云：“郎何神氣蕭索（20）？”生言：“不自覺?！鄙彵愀鎰e，相約十日。去后，李來恒無虛夕。問：“君情人何久不至？”因以所約告。李笑曰：“君視妾何如蓮香美？”曰：“可稱兩絕。但蓮卿肌膚溫和?！崩钭兩唬骸熬^雙美，對妾云爾（21）。渠必月殿仙人（22），妾定不及?！币蚨粴g。乃屈指計，十日之期已滿，囑勿漏，將竊窺之。次夜，蓮香果至，笑語甚洽。及寢，大駭曰：“殆矣！十日不見，何益憊損（23）？保無他遇否？”生詢其故。曰：“妾以神氣驗之，脈析析如亂絲（24），鬼癥也?！贝我梗顏?，生問：“窺蓮香何似？”曰：“美矣。妾固謂世間無此佳人，果狐也。去，吾尾之，南山而穴居?！鄙善涠?，漫應(yīng)之。逾夕，戲蓮香曰：“余固不信，或謂卿狐者?！鄙徹絾枺骸笆钦l所云？”笑曰：“我自戲卿。”蓮曰：“狐何異于人？”曰：“惑之者病，甚則死，是以可懼?！鄙徬阍唬骸安蝗?。如君之年，房后三日，精氣可復(fù)，縱狐何害？設(shè)旦旦而伐之（25），人有甚于狐者矣。天下癆尸瘵鬼（26），寧皆狐蠱死耶？雖然，必有議我者?！鄙Π灼錈o，蓮詰益力。生不得已，泄之。蓮曰：“我固怪君憊也。然何遽至此？得勿非人乎？君勿言，明宵當如渠窺妾者?！笔且估钪?，裁三數(shù)語，聞窗外嗽聲，急亡去。蓮入曰：“君殆矣！是真鬼物！昵其美而不速絕，冥路近矣！”生意其妒，嘿不語。蓮曰：“固知君不能忘情，然不忍視君死。明日，當攜藥餌，為君一除陰毒。幸病蒂尤淺，十日恙當已。請同榻以視痊可?！贝我梗龅豆缢庎⑸?7）。頃刻，洞下三兩行（28），覺臟腑清虛，精神頓爽。心雖德之（29），然終不信為鬼病。蓮香夜夜同衾偎生；生欲與合，輒止之。數(shù)日后，膚革充盈（30）。欲別，殷殷囑絕李。生謬應(yīng)之。及閉戶挑燈，輒捉履傾想，李忽至。數(shù)日隔絕，頗有怨色。生曰：“彼連宵為我作巫醫(yī)（31），請勿為懟（32），情好在我?！崩钌詰Ｉ砩纤秸Z曰：“我愛卿甚，乃有謂卿鬼者?！崩罱Y(jié)舌（33）良久，罵曰：“必淫狐之惑君聽也！若不絕之，妾不來矣！”遂嗚嗚飲泣。生百詞慰解，乃罷。隔宿，蓮香至，知李復(fù)來，怒曰：“君必欲死耶！”生笑曰：“卿何相妒之深？”蓮益怒曰：“君種死根，妾為若除之，不妒者將復(fù)何如？”生托詞以戲曰：“彼云，前日之疾，為狐祟耳?！鄙從藝@曰：“誠如君言，君迷不悟，萬一不虞（34），妾百口何以自解？請從此辭。百日后，當視君于臥榻中?！绷糁豢桑鋈粡饺ィ?5）。由是于李夙夜必偕。約兩月余，覺大困頓。初猶自寬解；日漸羸瘠，惟飲饘粥一甌（36）。欲歸就奉養(yǎng)，尚戀戀不忍遽去。因循數(shù)日，沉綿不可復(fù)起。鄰生見其病憊，日遣館僮饋給食飲。生至是始疑李，因謂李曰：“吾悔不聽蓮香之言，一至于此！”言訖而瞑。移時復(fù)蘇，張目四顧，則李已去，自是遂絕。生羸臥空齋（37），思蓮香如望歲（38）。一日，方凝想間，忽有搴簾入者，則蓮香也。臨榻哂曰：“田舍郎（39），我豈妄哉！”生哽咽良久，自言知罪，但求拯救。蓮曰：“病入膏肓（40），實無救法。姑來永訣，以明非妒?！鄙蟊唬骸罢淼滓晃?，煩代碎之?！鄙徦训寐?，持就燈前，反復(fù)展玩。李女歘入（41），卒見蓮香（42），返身欲遁。蓮以身蔽門（43），李窘急不知所出。生責數(shù)之（44），李不能答。蓮笑曰：“妾今始得與阿姨面相質(zhì)（45）。昔謂郎君舊疾未必非妾致，今竟何如？”李俯首謝過。蓮曰：“佳麗如此，乃以愛結(jié)仇耶？”李即投地隕泣（46），乞垂憐救。蓮遂扶起，細詰生平。曰：“妾，李通判女（47），早夭，瘞于墻外（48）。已死春蠶，遺絲未盡（49）。與郎偕好，妾之愿也；致郎于死，良非素心。”蓮曰：“聞鬼物利人死，以死后可常聚，然否？”曰：“不然。兩鬼相逢，并無樂處；如樂也，泉下少年郎豈少哉！”蓮曰：“癡哉！夜夜為之，人且不堪，而況于鬼！”李問：“狐能死人，何術(shù)獨否？”蓮曰：“是采補者流，妾非其類。故世有不害人之狐，斷無不害人之鬼，以陰氣盛也?！鄙勂湔Z，始知狐鬼皆真，幸習(xí)常見慣，頗不為駭。但念殘息如絲，不覺失聲大痛。蓮顧問：“何以處郎君者？”李赧然遜謝。蓮笑曰（50）：“恐郎強健，醋娘子要食楊梅也?！崩顢狂旁唬?1）：“如有醫(yī)國手（52），使妾得無負郎君，便當埋首地下，敢復(fù)靦然于人世耶！”蓮解囊出藥，曰：“妾早知有今，別后采藥三山（53），凡三閱月（54），物料始備，瘵蠱至死（55），投之無不蘇者。然癥何由得，仍以何引（56），不得不轉(zhuǎn)求效力?！眴枺骸昂涡瑁俊痹唬骸皺芽谥幸稽c香唾耳。我以丸進，煩接口而唾之。”李暈生頤頰，俯首轉(zhuǎn)側(cè)而視其履。蓮戲曰：“妹所得意惟履耳！”李益慚，俯仰若無所容。蓮曰：“此平時熟技，今何吝焉？”遂以丸納生吻，轉(zhuǎn)促逼之。李不得已，唾之。蓮曰：“再！”又唾之。凡三四唾，丸已下咽。少間，腹殷然如雷鳴。復(fù)納一丸，自乃接唇而布以氣。生覺丹田火熱（57），精神煥發(fā)。蓮曰：“愈矣！”李聽雞鳴，彷徨別去。蓮以新瘥，尚須調(diào)攝（58），就食非計；因?qū)⑼鈶舴搓P(guān)，偽示生歸，以絕交往，日夜守護之。李亦每夕必至，給奉殷勤，事蓮猶姊。蓮亦深憐愛之。居三月，生健如初。李遂數(shù)夕不至；偶至，一望即去。相對時，亦悒悒不樂。蓮常留與共寢，必不肯。生追出，提抱以歸，身輕若芻靈（59）。女不得遁，遂著衣偃臥，其體不盈二尺。蓮益憐之，陰使生狎抱之，而撼搖亦不得醒。生睡去；覺而索之，已杳。后十余日，更不復(fù)至。生懷思殊切，恒出履共弄。蓮曰：“窈娜如此（60），妾見猶憐，何況男子！”生曰：“昔日弄履則至，心固疑之，然終不料其鬼。今對履思容，實所愴惻（61）。”因而泣下。先是，富室張姓有女字燕兒，年十五，不汗而死。終夜復(fù)蘇，起顧欲奔。張扃戶，不聽出。女自言：“我通判女魂。感桑郎眷注（62），遺舄猶存彼處。我真鬼耳，錮我何益？”以其言有因，詰其至此之由。女低徊反顧，茫不自解?；蛴醒陨Ｉw者，女執(zhí)辨其誣。家人大疑。東鄰生聞之，逾垣往窺，見生方與美人對語；掩入逼之，張皇間已失所在。鄰生駭詰。生笑曰：“向固與君言，雌者則納之耳?！编徤鲅鄡褐浴Ｉ藛㈥P(guān)，將往偵探，苦無由。張母聞生果未歸，益奇之。故使傭媼索履，生遂出以授。燕兒得之，喜。試著之，鞋小于足者盈寸，大駭。攬鏡自照，忽恍然悟己之借軀以生也者，因陳所由。母始信之。女鏡面大哭曰：“當日形貌，頗堪自信，每見蓮姊，猶增慚怍。今反若此，人也不如其鬼也！”把履號啕，勸之不解。蒙衾僵臥。食之，亦不食，體膚盡腫；凡七日不食，卒不死，而腫漸消；覺饑不可忍，乃復(fù)食。數(shù)日，遍體瘙癢，皮盡脫。晨起，睡舄遺墮，索著之，則碩大無朋矣（63）。因試前履，肥瘦吻合，乃喜。復(fù)自鏡，則眉目頤頰，宛肖生平（64），益喜。盥櫛見母，見者盡眙（65）。蓮香聞其異，勸生媒通之；而以貧富懸邈，不敢遽進。會媼初度（66），因從其子婿行往為壽。媼睹生名，故使燕兒窺簾志客（67）。生最后至，女驟出捉袂，欲從與俱歸。母訶譙之（68），始慚而入。生審視宛然，不覺零涕，因拜伏不起。媼扶之，不以為侮。生出，浼女舅執(zhí)柯（69）。媼議擇吉贅生（70）。生歸告蓮香，且商所處。蓮悵然良久，便欲別去。生大駭，泣下。蓮曰：“君行花燭于人家，妾從而往，亦何形顏？”生謀先與旋里（71），而后迎燕，蓮乃從之。生以情白張。張聞其有室，怒加誚讓。燕兒力白之，乃如所請。至日，生往親迎。家中備具，頗甚草草；及歸，則自門達堂，悉以罽毯貼地（72），百千籠燭，燦列如錦。蓮香扶新婦入青廬（73），搭面既揭，歡若生平。蓮陪巹飲（74），細詰還魂之異。燕曰：“爾日抑郁無聊（75），徒以身為異物，自覺形穢。別后，憤不歸墓，隨風(fēng)漾泊（76）。每見生人則羨之。晝憑草木，夜則信足浮沉。偶至張家，見少女臥床上，近附之，未知遂能活也?！鄙徛勚粲兴肌Ｓ鈨稍?，蓮舉一子，產(chǎn)后暴病，日就沉綿。捉燕臂曰：“敢以孽種相累，我兒即若兒?！毖嗥拢梦拷逯?。為召巫醫(yī)，輒卻之。沉痼彌留（77），氣如懸絲。生及燕兒皆哭。忽張目曰：“勿爾！子樂生，我自樂死。如有緣，十年后可復(fù)得見?！毖杂櫠?。啟衾將斂，尸化為狐。生不忍異視，厚葬之。子名狐兒，燕撫如己出。每清明，必抱兒哭諸其墓。后數(shù)年，生舉于鄉(xiāng)（78），家漸裕。而燕苦不育。狐兒頗慧，然單弱多疾。燕每欲生置媵。一日，婢忽白：“門外一嫗，攜女求售?！毖嗪羧?。卒見，大驚曰：“蓮姊復(fù)出耶！”生視之，真似，亦駭。問：“年幾何？”答云：“十四。”“聘金幾何？”曰：“老身止此一塊肉（79），但俾得所，妾亦得啖飯?zhí)?，后日老骨不至委溝壑，足矣?！鄙鷥?yōu)價而留之。燕握女手，入密室，撮其頷而笑曰：“汝識我否？”答言：“不識。”詰其姓氏，曰：“妾韋姓。父徐城賣漿者，死三年矣?！毖嗲竿Ｋ迹徦狼∈兴妮d。又審顧女儀容態(tài)度，無一不神肖者。乃拍其頂而呼曰：“蓮姊，蓮姊！十年相見之約，當不欺吾！”女忽如夢醒，豁然曰：“咦！”因熟視燕兒。生笑曰：“此‘似曾相識之燕歸來’也（80）?！迸辉唬?1）：“是矣！聞母言，妾生時便能言，以為不祥，犬血飲之，遂昧宿因（82）。今日始如夢寤。娘子其恥于為鬼之李妹耶？”共話前生，悲喜交至。一日，寒食，燕曰：“此每歲妾與郎君哭姊日也。”遂與親登其墓，荒草離離（83），木已拱矣（84）。女亦太息。燕謂生曰：“妾與蓮姊，兩世情好，不忍相離，宜令白骨同穴?！鄙鷱钠溲裕瑔⒗钰５煤。w而合葬之。親朋聞其異，吉服臨穴（85），不期而會者數(shù)百人。余庚戌南游至沂（86），阻雨，休于旅舍。有劉生子敬，其中表親，出同社王子章所撰桑生傳，約萬余言，得卒讀。此其崖略耳（87）。異史氏曰：“嗟乎！死者而求其生，生者又求其死，天下所難得者，非人身哉？奈何具此身者，往往而置之，遂至觍然而生不如狐，泯然而死不如鬼?！?lt;/p> 詞句注釋[1]沂州：州名。治所在今山東臨沂縣。[2]孤：失去父親?！睹献印ち夯萃跸隆罚骸坝锥鵁o父日孤?！?lt;/p>[3]館：寓舍。此謂寓居。[4]靜穆自喜：以沉靜平和自矜。[5]日再出：每日出去兩次。[6]偶至：此據(jù)二十四卷抄本，原無此二字。[7]丈夫：大丈夫，猶言男子漢。[8]齋：書房。[9]傾國之姝：謂絕色女子。傾國，或作“傾國傾城”，指美女?！稘h書·外戚傳》載李延年歌：“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盵5][10]青樓；指妓館?！队衽_新詠》劉邈《萬山見采桑人》：“倡妾不勝愁，結(jié)束下青樓。”[11]承逆：迎接。逆，迎。[12]亸（duǒ）袖垂髫（tiáo）：雙肩瘦削，頭發(fā)下垂。亸，下垂。袖，垂袖，此謂肩削。髫，頭發(fā)下垂，此謂少女。少女未笄不束發(fā)，鬢發(fā)下垂。[13]秀曼：秀美。曼，美。[14]若還若往：像是回退，又像前行。言其體態(tài)輕盈娜。[15]葳蕤（wēi ruí）之質(zhì)：謂嬌嫩柔弱的處女之身。葳蕤，草名。南朝梁任昉《述異記》：“葳蕤草，一名麗草，又呼為女草，江浙中呼娃草。美女曰娃，故以為名。”[16]顧亦不常，據(jù)二十四卷抄本，原脫“亦”字。[17]謹：小心。[18]院中人：妓院中人，指妓女。[19]繡履一鉤：繡鞋一只。履，鞋。鉤，舊時女子裹足，致使足尖小而彎，鞋形尖端翹起如鉤，故稱。[20]蕭索：本指秋日景物凄涼，此謂精神萎靡、氣色灰暗。[21]對妾云爾：原文脫一“妾”字：據(jù)二十四卷抄本補。[22]月殿仙人：傳說中的月中仙女，即嫦娥。舊時詩文常用以喻美麗的女子。[23]憊損：疲憊、消瘦。[24]析析：散亂的樣子。此據(jù)二十四卷抄本，原作“拆拆”。[25]旦旦而伐之：本謂天天砍伐樹木，見《孟子·告子上》；此謂天天放縱淫欲。旦旦，日日，每天每天地。伐，砍伐。舊謂淫樂伐性傷身?！秴问洗呵铩け旧罚骸懊衣X，鄭衛(wèi)之音，務(wù)以自樂，命之曰伐性之斧。”[26]癆尸瘵（zhài）鬼，指因患肺病而死的人。舊時肺結(jié)核為不治之癥，稱癆瘵。癆，此據(jù)青柯亭刻本，原作“病”。[27]刀圭藥：一小匙藥。刀圭，古時量取藥末的用具。章炳麟《新方言·釋器》謂刀即“”；刀圭，古讀如“條耕”，即今之“調(diào)羹”。[28]洞下三兩行：瀉了兩三次。洞，中醫(yī)術(shù)語，下瀉。行，次。[29]德：感激。[30]膚革充盈：謂身體又結(jié)實起來。膚革，皮膚。[31]巫醫(yī)：巫師和醫(yī)師。此指行醫(yī)治病。[32]為懟（duì）：產(chǎn)生怨恨。[33]結(jié)舌：說不出話。[34]不虞：沒有意料到的事。[35]怫（fú）然：惱怒的樣子。[36]饘（zhān），粥：黏粥?！抖Y記·檀弓》：”粥之食。”《疏》：“厚曰驙，稀曰粥。”[37]贏臥：此據(jù)二十四卷抄本，原作“贏臥”。[38]望歲：饑餓而盼望谷熟。《左傳·昭公三十年》：“閔閔焉如農(nóng)夫望歲，懼以待食?！巴?，原作“往”，據(jù)二十四卷抄本改。[39]田舍郎：農(nóng)家子弟，含譏諷之意的戲稱。[40]病入膏盲（huāng）：謂病情惡化無法可醫(yī)?！蹲髠鳌こ晒辍罚骸肮珘艏矠樨Q子曰：‘彼良醫(yī)也，懼傷我：焉逃之？’其一曰：‘居肓之上，膏之下，苦我何？’醫(yī)至，曰：‘疾不可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達之不及，藥不至焉，不可為也?！备嗝?，古代醫(yī)學(xué)指心臟與隔膜之間。[41]歘（xū）入：一閃而入。歘，同“欻”，忽然。[42]卒：同“猝”，突然。[43]蔽：此據(jù)二十四卷抄本，原作“閉”。[44]責數(shù)（shǔ），列舉事實加以責問。[45]面相質(zhì)：當面對質(zhì)。質(zhì)，詢問。[46]投地隕泣：謂伏地哭泣。投地，下拜，拜伏于地，隕泣，落淚。[47]通判：官名。明、清為知府之佐，各府置員不等，分掌糧運、督捕及農(nóng)田水利等事務(wù)。[48]瘞（yì）：埋葬。[49]“已死”二句：意謂人雖已死而情絲未斷。絲，諧“思”。李商隱《無題》：“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薄敖痼竾фi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边z絲，原作“遺思”，此據(jù)二十四卷抄本改。[50]曰：原無此字，據(jù)二十四卷抄本補。[51]斂衽（rèn）：整理衣襟而拜。衽，衣襟。[52]醫(yī)國手：本指醫(yī)術(shù)居全國之首的高手，此指能起死回生的神奇手段、本領(lǐng)。[53]三山：神話傳說中的三神山，即方丈、蓬萊、瀛洲。見王嘉《拾遺記·高辛》。[54]凡三閱月：共歷三月。閱，歷。[55]瘵（zhài）蠱（gǔ）：勞（癆）瘵、蠱疾。即民間所謂“色癆”。古人以為淫欲過度所患之癆?。ǚ谓Y(jié)核），為不治之癥。蠱疾，猶痼疾。經(jīng)久不愈之病。[56]引：藥引。[57]丹田：道家稱人身臍下三寸處。見《云笈七簽·黃庭外景經(jīng)》。[58]調(diào)攝（shè）：調(diào)理保養(yǎng)。[59]芻靈：舊時為送葬扎的草人。見《論衡·亂龍》。[60]窈娜：窈窕、娜，美好的樣子。[61]愴惻：傷心。[62]眷注：垂愛關(guān)注。[63]碩大無朋：大得無與倫比。碩，大。朋，倫比。語見《詩·唐風(fēng)·椒聊》。[64]宛肖生平：宛然與往日容貌一樣。肖，像。[65]眙（chì）：驚視。此據(jù)青柯亭刻本，原作“怡”。[66]初度：生日。初度，謂初生之時，后因指稱生日。語出屈原《離騷》。[67]志客：辨識客人。志，或作“識”，辨認。見《集韻》。[68]訶譙：呵斥、誚讓。訶，同“呵”。譙，同“誚”。[69]浼（měi）女舅執(zhí)柯；請求女方的舅父做媒人。浼，請托。執(zhí)柯，謂為人作媒?！对姟め亠L(fēng)·伐柯》：“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lt;/p>[70]贅：招贅。古時男子就女家成婚，謂之贅壻。[71]旋里：回歸故里。旋，回還。[72]罽（jì）毯：毛毯。罽，一種毛織品。[73]青廬：古時北方舉行婚禮之處。段成式《酉陽雜俎·禮異》：“北朝婚禮，青布幔為屋，在門內(nèi)外，謂之青廬。”[74]巹（jǐn）飲：古時結(jié)婚儀式中，新婚夫婦食后各執(zhí)其一瓢，飲酒漱口，謂之巹飲?！抖Y記·昏義》：“合巹而巹?！笨追f達疏“以一瓠分為二瓢謂之巹，壻之與婦各執(zhí)一片以酳?！贬S（yìn），用酒漱口。[75]爾日：近日。爾，通“邇”，近。[76]隨風(fēng)漾泊：隨風(fēng)飄蕩、停留。[77]沉痼彌留：病久將危。沉痼，積久難治之病。彌留，久病不愈。《尚書·顧命》：“病日臻，既彌留?！贝酥^病重將死。[78]舉于鄉(xiāng)：即鄉(xiāng)試得中，為舉人。[79]老身止此一塊肉：此據(jù)二十四卷抄本，原無“一”字。[80]似曾相識燕歸來，語出晏殊《浣溪沙》詞。[81]泫然，流涕的樣子。[82]宿因：佛教謂前生的因緣。[83]離離；長貌。白居易《賦得古原草送別》：“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lt;/p>[84]木已拱矣：墓上之樹已成握了。拱，兩手相握。語出《左傳·僖公三十二年》。[85]吉服臨穴：穿著吉慶冠服到墓地參加葬禮。穴，墓穴。[86]庚戌：康熙九年，即公元一六七〇年。[87]崖略：梗概，大略。語出《莊子·知北游》。 白話譯文逐句全譯沂州有個書生，姓桑，名曉，字子明，自小失去父親，一個人在紅花埠借屋居住。桑生性情文靜，不好交往。除了每天去東鄰吃兩頓飯外，其余時間都在住所。東鄰的書生與他開玩笑說：“你獨自一人住，不怕有鬼狐嗎？”桑生笑著說：“大丈夫還怕鬼狐？雄的來了，我有利劍；雌的來了，我還要開門收留她呢！”東鄰的書生回去后，與朋友們謀劃好了，到了晚上用梯子越墻把一個妓女送進桑生住的院子里。那妓女走到桑生的房子前，輕叩房門。桑生瞧了瞧，問她是誰，那妓女自稱是鬼。桑生非常恐懼，牙齒格格地響。妓女在門外徘徊了一會才去了。第二天凌晨，東鄰的書生來到桑生的書齋，桑生把夜間遇鬼的事訴說了一遍，并說要回家。東鄰的書生拍手大笑，譏笑他說：“怎么不開門留她呢？”桑生一下明白是假鬼，隨即安心照常住下來。過了半年，夜里又有個女子叩門。桑生以為又是朋友與他開玩笑，便開門請她進來。一看，原來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桑生吃驚地問她是從哪里來的，女子說：“我叫蓮香，是西鄰的妓女?！币驗榧t花埠一帶妓院很多，桑生也便信而不疑。隨后，兩人滅燭登床，親熱歡好。云雨過后，女子穿衣起身離去。從此，每隔三五夜蓮香就來一次。一天晚上，桑生獨自坐在書齋里，對著燈凝想，一個少女輕輕推門進來。桑生以為是蓮香來了，忙起身與她說話。一照面，并不認識這少女。這少女約十五六歲，還沒束發(fā)，兩臂下垂，長袖拖地，十分風(fēng)流美麗，走起路來，飄然若仙。桑生十分驚奇，懷疑她是狐精。少女說：“我是良家女子，姓李。愛慕你高雅風(fēng)流，希望你能見愛。”桑生一聽欣喜異常，急忙去拉她的手，卻涼如冰塊，他忙吃驚地問：“怎么這樣涼??？”少女回答說：“我自幼身單體弱，今晚來時又蒙了一身霜露，怎么能不涼呢？”說罷寬衣上床，兩人共赴巫山。親熱過后，桑生吃驚的發(fā)現(xiàn)她竟是處女。少女說：“我為情緣，把貞操獻給了你。若不嫌我丑陋，愿常來陪伴。這里還有別人來吧？”桑生說：“沒有別人，只是西鄰有個妓女，但不常來?！鄙倥f：“應(yīng)當避開她，我不同于妓院里的人，請您一定保密?？梢运齺砦胰?，她去我來?！辈灰粫?，雄雞報曉，少女便起身告辭。臨走，將一只繡鞋贈給桑生，說：“這是我腳上穿的。常擺弄它可寄托你的思念之情。但是有外人在場時，千萬別擺弄它。”桑生接過繡鞋一看，尖尖的像錐子，很喜歡。第二天晚上沒人在屋，桑生就把鞋拿出來擺弄。少女忽然輕飄飄地來了，兩人又云雨一番。此后，只要拿出繡鞋，李女便隨即來到。桑生奇怪地詢問原因，李女笑著說：“是碰巧了?！?lt;/p>一天夜間，蓮香來到書房，吃驚地問道：“桑郎，你的氣色怎么這樣不好啊？”桑生說：“我自己不覺得。”蓮香便起身告辭，約好十天后再相會。蓮香走后，李女每夜都來，從沒間斷。李女問桑生：“你的情人怎么這么長時間不來？”桑生便把兩人十天之約告訴了她。李女笑著說：“你看我比得上蓮香美嗎？”桑生說：“你兩人可稱雙絕。但相比之下，蓮香的體膚要比你溫暖些?！崩钆勓宰兩f：“你說雙美，是對我說。她必定是月宮嫦娥，我一定比不上她?！币虼撕懿桓吲d。算計起來，十天的約期已到。囑咐桑生不要說出去，到時她要偷偷地看一看蓮香。次夜，蓮香果然來了。與桑生嬉笑言談，非常融洽。睡覺時，蓮香大為驚駭?shù)卣f：“壞了！才十天不見，你怎么勞損疲困到這個程度??？你保證沒別的女人來過嗎？”桑生問她為什么這樣說，蓮香說：“我觀察你的精神氣色，脈像虛亂如絲，是被鬼纏身的癥狀?！?lt;/p>次夜，李女進門，桑生就問：“你偷看蓮香長得怎樣？”李女答：“確實很美。我原來便認為人間沒有如此美貌的人，果然是個狐！她走后，我一直跟著，原來她住在南山一個山洞里?！鄙Ｉ鷳岩衫钆啥剩矝]理會她的話。隔了一夜，桑生對蓮香戲言：“我是絕對不信，可偏有人說你是狐精?！鄙徬慊琶枺骸笆钦l說的？”桑生笑著說：“是我自己和你鬧著玩的?！鄙徬阏f：“狐貍哪些地方與人不一樣？”桑生說：“被狐貍迷住的人都會得病，嚴重的還會喪命，因此很可怕?！鄙徬阏f：“不是這樣。像你這般年齡，行房三天后，精氣便可復(fù)原?？v然是狐貍，也沒什么害處。假若天天縱情淫樂，人比狐貍更厲害。世間死了那么多淫徒、色鬼，難道都是被狐貍迷惑死的嗎？雖是如此，必定有人在背后說我的壞話?！鄙Ｉ吡Ρ戆讻]有，蓮香追問得更急。迫不得已，就實說了。蓮香說：“我本來就奇怪你為什么這樣衰弱，為什么弱得這么快，難道李女不是人嗎？你先不要聲張，明晚，我也像她那樣，偷偷看看她?！?lt;/p>到了夜間，李女來到，與桑生才說了幾句話，便聽到窗外有人咳嗽，慌忙離去。蓮香進屋對桑生說：“你太危險了！李女真是鬼！若還貪戀她的美色，不與她一刀兩斷的話，你的死期近了！”桑生以為蓮香嫉妒李女，也沒吭聲。蓮香說：“我知道你割不斷與她的感情。可是我也不忍心看你死去。明天，我會帶藥來醫(yī)治你的病毒。幸虧中毒不深，十天就可治好。請允許我看護著你康復(fù)?！?lt;/p>次夜，蓮香果然帶了一小包藥來，給桑生服藥不大工夫，就瀉了二三次。桑生只覺得內(nèi)臟清爽，精神倍增。心中雖然感激蓮香，但始終不信自己患的是鬼病。蓮香夜夜同床陪伴著桑生；他幾次求歡，都被蓮香拒絕了。幾天后，桑生的身體又健壯起來。蓮香臨走，殷切囑咐桑生，一定要斷絕與李女的關(guān)系，桑生假意答應(yīng)了。待到桑生夜間閉門后，又在燈下將繡鞋拿出把玩。李女忽然來了，幾天不見，她一臉不高興。桑生說：“她天天為我煎藥治病，請不要怨她。對你好不好在我?！崩钆@才稍稍高興些。桑生在枕邊小聲說：“我最愛你了，但有人說你是鬼。”李女張口結(jié)舌了很久，才罵道：“這一定是那個騷狐貍精亂說一氣來迷惑你！你若不與她斷絕往來，我就不再來了?！闭f完就嗚嗚地哭，桑生說了無數(shù)勸慰的好話，她才罷休。隔了一夜，蓮香來了，知道李女又來過，生氣地說：“你是一定想死了！”桑生笑著說：“你怎么這樣妒忌她呢？”蓮香更氣惱地說：“你得了絕癥，我為你治好了，不妒忌的人又怎樣做呢？”桑生仍假托玩笑說：“李女說，前幾天我的病是狐貍作祟造成的?！鄙徬銍@了口氣說：“真像你說的這樣，你就太執(zhí)迷不悟了！萬一不好，我縱有一百張嘴也解釋不清了。請從此分別，一百天后，我再來看躺在病床上的你。”桑生挽留她，蓮香不聽，氣憤地去了。從此，李女無夜不來與桑生歡會。大約過了兩個月，桑生便覺得渾身乏力，委靡不振。起初還自我安慰，后來，一天天變得枯瘦如柴，每頓飯只能喝一碗粥。本想回家調(diào)養(yǎng)，但還是戀著李女不忍離去。挨了幾天，終于病倒床上，再也起不來了。鄰生見他病重，天天派書童來送飯送水。直到這時，桑生才懷疑李女，對她說：“我悔不該不聽蓮香的話，弄到這步田地！”說完便昏死過去。過了好久才蘇醒過來，睜眼四下看了看，李女早沒了蹤影。從此關(guān)系斷絕。桑生一個人躺在空房里，盼望蓮香盼得望眼欲穿。一天，他正在想念蓮香時，忽然有人掀簾進來。睜眼一看，果然是蓮香。蓮香走到床前，嘲笑著說：“鄉(xiāng)巴佬，我是瞎說嗎？”桑生泣不成聲，過了一陣，自己說知道錯了，求蓮香快救命。蓮香說：“你已病入膏肓，實在無法救治了。我這是來向你訣別的，以證明我并不是出于嫉妒。”桑生非常難過地說：“我枕頭底下有件東西，煩你替我把它弄壞！”蓮香找出，見是只繡鞋，便拿到燈下，反復(fù)細看。李女忽然進來，一見蓮香，轉(zhuǎn)身想逃。蓮香用身體擋住了門。李女很窘，急得不知從哪里走。桑生數(shù)落著指責李女，李女無言以對。蓮香笑著說：“我今天才有機會與你當面對質(zhì)。以前你說桑郎的病說不定是我造成的，今天看你怎樣說？”李女低頭謝罪。蓮香說：“這么漂亮的美人，怎么會為了愛結(jié)仇呢？”李女跪在地上哭得很悲痛，懇請蓮香救救桑生。蓮香便把李女扶起來，詳細詢問她的生平。李女說：“我是李通判的女兒。少年夭亡，埋在院外。我好比是死了的春蠶，情絲未斷，與桑郎交好，是我的心愿。致他于死地，確實不是出于本心?！鄙徬阏f：“聽說鬼都愿致人于死地，以圖死后在陰間可以常在一起，是嗎？”李女說：“不是。兩個鬼在一塊，沒什么樂趣。如有樂趣，陰間的少年郎難道少嗎？”蓮香說：“傻呀！夜夜交歡，人都受不了，何況是鬼呢？”李女也問：“聽說狐能迷人致死，你有什么法術(shù)能不致如此呢？”蓮香說：“你說的是那些采人精血補養(yǎng)自身的狐。我不是那一類的。因此，世間有不害人的狐，而決沒有不害人的鬼，這是因為鬼的陰氣太盛了！”桑生聽了她們的對話，才知道鬼狐都是真的。幸虧相處已久，根本沒覺得害怕。但一想到自己已是奄奄一息的人，不由得失聲痛哭起來。蓮香問李女：“你有救桑郎的辦法嗎？”李女紅著臉搖頭，說無能為力。蓮香笑說：“恐怕桑郎身體健壯后，醋娘子又要吃楊梅了?！崩钆萘税菡f：“如有高明醫(yī)生救得桑郎，使我不負罪郎君，我一定在陰間老老實實，哪敢有臉再到人間來！”蓮香解開藥袋，取出藥來說：“我早就知道有今天。分別后，我跑遍了三山五岳，采集草藥，歷時三個多月，才配齊了藥方。損勞過度待死的人，服用后沒有不康復(fù)的。但是，病因誰得，還須由誰出藥引子，這就不得不轉(zhuǎn)求你全力協(xié)助?！崩钆畣枺骸靶枰裁矗俊鄙徬阏f：“櫻桃小口中的一點唾液罷了。我將藥丸放進他口中，煩你口對口用唾液把它送下去?！崩钆犃T羞得面紅耳赤，低著頭直瞅著繡鞋犯難。蓮香取笑說：“妹妹最得意的就只有繡鞋！”李更感羞慚，無地自容。蓮香又說：“這不是你往常最熟練的技巧嗎？今天怎么這樣吝嗇？”說罷將藥丸放入桑生的口中，轉(zhuǎn)身催促李女。李女不得已，只好口對口地輸送唾液。蓮香說：“再唾?！崩钆滞倭艘豢冢贿B三四次，藥丸才被送下去。不一會，就聽到桑生的肚子雷鳴般地響起來。蓮香又給他服下一丸后，親自為他接唇布氣。桑生覺得丹田發(fā)熱，精神煥發(fā)。蓮香說：“病好了?！边@時雄雞報曉，李女彷徨地告別走了。蓮香因桑生初愈，還需調(diào)養(yǎng)。特別是吃喝沒有著落，便將院門反鎖，讓人誤認桑生已回家，借以斷絕外界來往，自己日夜護理他。李女也每夜必來，殷勤伺候。侍奉蓮香也像親姐姐一般。蓮香也很疼愛她，過了三個月，桑生完全恢復(fù)了健康，此后，李女一連好幾夜沒來。有時來了，也只是看一看便走。對坐時，也總是悶悶不樂。蓮香曾多次留她與桑生共寢，她都堅決不肯。有一次桑生追上她，硬把她抱回來，覺得她身子輕如草人。李女走不成，回來便和衣而臥，身子蜷曲起來不到二尺長。蓮香越發(fā)愛憐她，示意桑生擁抱她，但無論怎樣，也搖不醒她。桑生無奈只好自己睡下。及至醒來找她時，又不知去向了。此后十幾天，李女再也沒來過。桑生非常想念她，經(jīng)常拿出繡鞋來與蓮香共同把玩。蓮香說：“如此美貌女子，我見了都很喜歡她，何況你們男人呢？”桑生說：“以前，一動繡鞋，她立刻就到，心里很懷疑，但是始終沒想到她是鬼?，F(xiàn)在見鞋思人，實在太令人難過了。”說著說著，淚流滿面。 這以前，有個姓張的財主，他的女兒名叫燕兒，十五歲時死了。過了一夜又蘇醒過來，睜眼一看，起身就向外跑。張財主急忙關(guān)上門，她出不去，便自己說：“我是李通判女兒的靈魂，感謝桑郎的關(guān)照，我送給他的繡鞋還在他那里。我真的是鬼啊，關(guān)起我來有什么好處呀！”張翁聽她說的有些緣故，就問她為何來到這里。燕兒低頭看了一下，自已也解釋不清楚。旁邊有人說桑生已經(jīng)生病回家了，燕兒執(zhí)意分辯說沒有，家人非常懷疑。東鄰的書生聽說這事，就從墻頭上偷偷觀察桑生住處，見桑生正與一個美女說話，他就突然闖了進去，倉促之間，已不見女子的蹤影。鄰生很驚疑，再三追問桑生，桑生笑著說：“我過去與你說過，雌的來了我就留下她！”鄰生將燕兒剛才的話，向桑生說了一遍。桑生馬上開鎖出門，想去打聽一下。但轉(zhuǎn)念一想沒有去的理由，十分苦惱。張母聽說桑生果然沒有回家，越發(fā)覺得奇怪，就派傭女到桑生那里要繡鞋。桑生將鞋交給她。燕兒見到繡鞋十分高興，急忙試穿，繡鞋卻比腳小了一寸多。她大吃一驚，拿過鏡子一照，模模糊糊像是明白自己是借尸還魂了。于是便把以前發(fā)生的事細細說了一遍，張母才相信了。燕兒對鏡哭著說：“我對那時的容貌很有自信，但是每當見了蓮香姐，還自愧不如。而今成了這個樣子，做人還不如做鬼呢！”拿著繡鞋放聲大哭，誰也勸說不住?？尥旰?，蒙上被子就躺在床上，飯也不吃。不久，全身浮腫起來，七天不吃東西，也沒死，而浮腫卻漸漸消了。此后，她便饑餓難忍，開始吃飯。過了幾天，渾身發(fā)癢，脫了一層皮。早晨起床時，睡鞋掉下來，拾起來再穿時，鞋子又肥又大。試穿以前的繡鞋，肥瘦正合適。她很是喜歡，再照鏡子，眉眼已和過去一樣，更為高興。梳洗打扮好了，去見母親，全家人見到她都非常驚訝地盯著她看。蓮香聽說這一奇聞，就勸桑生向張家提親。桑生覺得兩家貧富懸殊，沒敢唐突去提。不久，逢張母壽辰，桑生就隨著張家的子婿們前去祝壽。張母見帖上有桑生的名字，就讓燕兒躲在簾子后偷偷辨認。桑生最后一個到，燕兒急忙跑上去，拉住桑生的袖子，要跟他一塊回家。張母訓(xùn)斥她一頓，燕兒才害羞地回到屋里。桑生仔細辨認燕兒，確是李女再生，不覺流淚，拜倒在張母面前不起來。張母忙上前把他扶了起來，并不輕視他。桑生出來后，就托燕兒的舅舅前去提親。張母議定下良辰吉日，招桑生為養(yǎng)老女婿。桑生回去，把這事告訴蓮香，并商量怎么辦。蓮香難過了好一陣子，才決定要和桑生分別。桑生大吃一驚，淚如雨下。蓮香說：“你被人家招贅成婚，我跟著去，有什么臉面？”桑生再三考慮，還是先與蓮香一起回家，再回來迎娶燕兒，蓮香應(yīng)允。桑生把實情告訴了張家，張家聽說他已有了妻子，便怒氣沖沖地訓(xùn)斥他。燕兒在一旁極力為桑生辯解，張家才同意了桑生的請求。婚期到了，桑生親自去迎娶燕兒。他家的擺設(shè)本來很不像樣，可是等迎親回來時，從大門到新房，全是花氈鋪地；千百只燈籠蠟燭，照耀得如同白晝。蓮香扶新娘入了洞房，蒙頭綢一揭下，她們就高興得像以前那樣。蓮香陪伴他倆喝合婚酒，細細詢問了燕兒還魂的事。燕兒說：“那天離開后，心中悶悶不樂，覺得自己是鬼，沒臉見你們，決定再也不回墳里去了，便隨風(fēng)漂游。每每見到世上的人，就非常羨慕。白天藏在草叢中，夜里便由著自己的腳信步走。偶然到了張家，見一個少女病死在床上，魂就附到她身上，沒想到真的活了?！鄙徬懵犃?，沉默了好久，像是在思索什么。過了兩個月，蓮香生下一個兒子。產(chǎn)后得病，日漸沉重。她握住燕兒的手說：“我只好把孩子托付給你了，希望你能把他當作親生兒子來撫養(yǎng)。”燕兒流下了眼淚，并千方百計地勸慰她。幾次要給她請醫(yī)生，都被蓮香拒絕了。眼看著蓮香生命垂危，只有一絲氣息，桑生和燕兒都難過得哭泣。忽然她又睜開眼說道：“不要這樣，你們愿我活，我卻愿意死。若有緣分，十年之后還能再見面?！闭f完就斷了氣。掀開被要給她穿壽衣時，她已化為狐。桑生不忍心另眼相待，仍以隆重的葬禮安葬了她。蓮香生的孩子，取名狐兒。燕兒撫養(yǎng)他如同親生。每逢清明節(jié)，都抱著他到蓮香的墳上哭祭。后來，桑生考中了舉人，家境漸漸富裕起來。而燕兒一直愁著沒有生育。狐兒聰明伶俐，只是體弱多病。燕兒就經(jīng)常勸桑生再娶一妾。一天，丫鬟忽來稟報：“門外有個老婆子，領(lǐng)著個女孩要賣?！毖鄡壕妥岊I(lǐng)進來看看。乍見面，便吃驚地說：“蓮香姐轉(zhuǎn)世了！”桑生細看那女孩，酷似蓮香，也覺驚異。便問：“多大了？”回答說：“十四歲?！庇謫枺骸捌附鹨嗌?？”老太婆答：“我這孤老婆子，只有這么個閨女，但愿能給找個好人家，我也有個吃飯的地方，日后老骨頭不至于丟在荒山野谷中，也就滿足了?！鄙Ｉ喔读诵┿y兩，買下姑娘。燕兒握住姑娘的手，來到內(nèi)屋，托起她的下頜笑問：“你認識我嗎？”姑娘回答：“不認識。”細問她的身世，姑娘說：“我姓韋，父親在徐城賣酒，已死了三年了?！毖鄡簲?shù)著指頭細算，蓮香已死了整十四年。再仔細觀察姑娘的容貌神態(tài)，無處不像蓮香。于是拍拍她的頭大聲叫道：“蓮姐！蓮姐！你說十年后再見面，當真沒騙我?！惫媚锵翊髩舫跣阉频亍斑住绷艘宦?，盯著燕兒細看。桑生見狀高興得笑著說：“這真是‘似曾相識燕歸來’??！”姑娘流著淚說道：“是了！聽母親說，我一出生就會說話，家中人以為是不祥之兆，讓我喝了狗血，就忘記了前世因果，今天才如夢初醒。娘子，你就是那個不愿做鬼的李妹妹嗎？”三人共同回憶前生的事，百感交集。寒食節(jié)那天，燕兒說，“今天是我與桑郎每年哭祭姐姐的日子?！北闩c姑娘同到蓮香墓前，見墓地野草叢生，樹也長高了。姑娘也觸景傷情地嘆息。燕兒對桑生說：“我與蓮香姐兩世都是好友，不忍分離，應(yīng)該把前世的尸骨同葬一墓?！鄙Ｉ爮乃囊庖姡屯陂_李女的墳，取出尸骨，運回來與蓮香的合葬在一起。親友們知道這樁怪事后，都穿著吉慶的服裝趕來觀看葬禮，不約而來的達幾百人。我庚戌年南游到了沂州，下雨天走不了，住在旅店里。有個叫劉子敬的，是桑生家的一個表親，拿出同鄉(xiāng)王子章寫的《桑生傳》約萬余字，我得以細看了一下。這里只是故事的大概情況。異史氏說：啊呀！死去的人想要求生，活著的人反而想要求死，天下最難得的東西，難道不是這個身體嗎？可惜擁有這個身體的人，往往將其置于一邊（即不愛惜這個身體），以至于厚著臉皮活著都不如狐貍（蓮香），悄無聲息的死了還不如鬼（李氏）。 《阿寶》粵西孫子楚[1]，名士也。生有枝指[2]。性迂訥，人誑之，輒信為真。或值座有歌妓，則必遙望卻走?；蛑淙籟3] ，誘之來，使妓狎逼之，則赪顏徹頸[4]，汗珠珠下滴。因共為笑。遂貌其呆狀[5]，相郵傳作丑語[6]，而名之“孫癡”。邑大賈某翁，與王侯埒富[7]。姻戚皆貴胄。有女阿寶，絕色也。日擇良匹，大家兒爭委禽妝[8]，皆不當翁意。生時失儷[9]，有戲之者，勸其通媒。生殊不自揣，果從其教。翁素耳其名，而貧之。媒媼將出，適遇寶，問之，以告。女戲曰：“渠去其枝指，余當歸之[10]?！眿嫺嫔?。生曰：“不難?！?媒去，生以斧自斷其指，大痛徹心，血益傾注，濱死。過數(shù)日，始能起，往見媒而示之。媼驚。奔告女。女亦奇之，戲請再去其癡。生聞而嘩辨，自謂不癡；然無由見而自剖。轉(zhuǎn)念阿寶未必美如天人，何遂高自位置如此？由是曩念頓冷。會值清明，俗于是日，婦女出游，輕薄少年，亦結(jié)隊隨行，恣其月旦[11]。有同社數(shù)人，強邀生去?；虺爸唬骸澳挥^可人否[12]？”生亦知其戲己；然以受女揶揄故，亦思一見其人，忻然隨眾物色之。遙見有女子憩樹下，惡少年環(huán)如墻堵。眾曰：“此必阿寶也?！壁呏?，果寶。審諦之，娟麗無雙。少頃，人益稠。女起，遽去。眾情顛倒，品頭題足，紛紛若狂。生獨默然。及眾他適[13]，回視生，猶癡立故所，呼之不應(yīng)。群曳之曰：“魂隨阿寶去耶？”亦不答。眾以其素訥，故不為怪，或推之、或挽之以歸。至家，直上床臥，終日不起，冥如醉，喚之不醒。家人疑其失魂，招于曠野[14]，莫能效[15]。強拍問之，則蒙昽應(yīng)云：“我在阿寶家?！奔凹氃懼?，又默不語。家人惶惑莫解。初，生見女去，意不忍舍，覺身已從之行，漸傍其衿帶間，人無呵者。遂從女歸，坐臥依之，夜輒與狎，甚相得；然覺腹中奇餒[16]，思欲一返家門，而迷不知路。女每夢與人交，問其名，曰：“我孫子楚也?！?心異之，而不可以告人。生臥三日，氣休休若將澌滅[17]。家人大恐，托人婉告翁，欲一招魂其家。翁笑曰：“平昔不相往還，何由遺魂吾家？”家人固哀之，翁始允。巫執(zhí)故服、草薦以往[18]。女詰得其故，駭極，不聽他往，直導(dǎo)入室，任招呼而去。巫歸至門，生榻上已呻。既醒，女室之香奩什具，何色何名，歷言不爽[19]。女聞之，益駭，陰感其情之深。生既離床寢，坐立凝思，忽忽若忘。每伺察阿寶，希幸一再遘之。浴佛節(jié)[20]，聞將降香水月寺，遂早旦往候道左，目眩睛勞。日涉午，女始至，自車中窺見生，以摻手搴簾[21]，凝睇不轉(zhuǎn)。生益動，尾從之。女忽命青衣來詰姓字。生殷勤自展，魂益搖。車去，始歸。歸復(fù)病，冥然絕食，夢中輒呼寶名。每自恨魂不復(fù)靈。家舊養(yǎng)一鸚鵡，忽斃，小兒持弄于床。生自念：倘得身為鸚鵡，振翼可達女室。心方注想，身已翩然鸚鵡，遽飛而去，直達寶所。女喜而撲之，鎖其肘，飼以麻子。大呼曰：“姐姐勿鎖！我孫子楚也[22]！”女大駭，解其縛，亦不去。女祝曰：“深情已篆中心[23]。今已人禽異類，姻好何可復(fù)圓？”鳥云：“得近芳澤，于愿已足?！彼孙曋?，不食；女自飼之，則食。女坐，則集其膝；臥，則依其床。如是三日。女甚憐之，陰使人瞷生[24]，生則僵臥，氣絕已三日，但心頭未冰耳。女又祝曰：“君能復(fù)為人，當誓死相從?！兵B云：“誑我！”女乃自矢。鳥側(cè)目，若有所思。少間，女束雙彎[25]，解履床下，鸚鵡驟下，銜履飛去。女急呼之，飛已遠矣。女使嫗往探，則生已寤。家人見鸚鵡銜繡履來，墮地死，方共異之。生旋蘇，即索履。眾莫知故。適嫗至，入視生，問履所在。生曰：“是阿寶信誓物。借口相覆：小生不忘金諾也[26]?！眿灧疵?。女益奇之，故使婢泄其情于母。母審之確，乃曰：“此子才名亦不惡，但有相如之貧[27]。擇數(shù)年，得婿若此，恐將為顯者笑[28]?！迸月墓?，矢不他嫁。翁媼從之。馳報生。生喜，疾頓瘳。翁議贅諸家。女曰：“婿不可久處岳家。況郎又貧，久益為人賤。兒既諾之，處蓬茅而甘藜藿[29]，不怨也。”生乃親迎成禮[30]，相逢如隔世歡。自是家得奩妝，小阜，頗增物產(chǎn)。而生癡于書，不知理家人生業(yè)；女善居積，亦不以他事累生。居三年，家益富。生忽病消渴[31]，卒。女哭之痛，淚眼不晴，至絕眠食。勸之不納，乘夜自經(jīng)。婢覺之，急救而醒，終亦不食。三日，集親黨，將以殮生。聞棺中呻以息，啟之，已復(fù)活。自言：“見冥王，以生平樸誠，命作部曹[32]。忽有人白：‘孫部曹之妻將至?！趸礓?，言：‘此未應(yīng)便死?！职祝骸皇橙找?。’王顧謂：‘感汝妻節(jié)義，姑賜再生?！蚴柜S卒控馬送余還?！庇纱梭w漸平。值歲大比[33]，入闈之前，諸少年玩弄之，共擬隱僻之題七，引生僻處與語，言：“此某家關(guān)節(jié)[34]，敬秘相授?！鄙胖?，晝夜揣摩，制成七藝[35]。眾隱笑之。時典試者慮熟題有蹈襲弊[36]，力反常徑[37]。題紙下，七首皆符。生以是掄魁[38]。明年，舉進士，授詞林[39]。上聞異，召問之。生具啟奏。上大嘉悅。后召見阿寶；賞賚有加焉。異史氏曰：“性癡，則其志凝[40]，故書癡者文必工，藝癡者技必良；世之落拓而無成者，皆自謂不癡者也。且如粉花蕩產(chǎn)[41]，盧雉傾家，顧癡人事哉，以是知慧黠而過，乃是真癡，彼孫子何癡乎？” 詞句注釋[1]粵西：約當今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古百粵之地，轄今廣東、廣西地區(qū)。[2]枝（qí奇）指：歧指，駢指。俗稱“六指”。[3]其：據(jù)二十四卷抄本補，底本無此字。[4]赪（chēng 撐）顏：臉紅。赪，紅色。[5]貌：形容。[6]相郵傳作丑語：互相傳揚，當作丑話。郵傳，古時傳遞文書的驛站，此指傳播。[7]埒（liè列）富：同樣富有。埒，相等。[8]委禽妝：致送訂婚聘禮。委，送。禽，指雁。古時納采用雁，因稱“委禽”或“委禽妝”?！蹲髠鳌ふ压辍罚骸班崳煳岱钢妹?，公孫楚聘之矣；公孫黑又使強委禽焉。”杜預(yù)注：“禽，雁也，納采用雁?！蔽瑩?jù) 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為”。[9]失儷：喪妻。[10] 歸之：嫁給他。古時女子出嫁曰歸。[11]恣其月旦：肆意評論?！逗鬂h書·許劭傳》：東漢許劭與其堂兄許靖，“好共覈論鄉(xiāng)黨人物，每月輒更其品題，故汝南俗稱‘月旦評’焉。” 后因稱品評人物為月旦評，或省作“月旦”。[12]可人：意中人。[13]適：據(jù)二十四卷抄本補。[14]招：招魂。[15]效：據(jù)二十四卷抄本補。[16]餒：餓。[17]休休（xū　xū噓噓）：同“咻咻”，喘氣聲。澌滅：停止；盡。[18] 故服、草薦：平日穿的衣服和臥席，均是招魂的迷信用具。[19] 歷言不爽：——說來，毫無差錯。[20]浴佛節(jié)：即佛誕節(jié)，紀念釋迦誕生的節(jié)日。佛寺屆時舉行誦經(jīng) 法會，并根據(jù)佛降生時龍噴香雨的傳說，以各種名香浸水浴洗佛像，并供養(yǎng) 香花燈燭茶果珍饈。中國漢族地區(qū)，一般以農(nóng)歷四月初八日為釋迦誕辰。[21]摻（xiān 纖）手：猶纖手。《詩·魏風(fēng)·葛屨》：“摻摻女手，可以縫裳?！睋?，纖細。[22] 子：據(jù)二十四卷抄本補。[23]已篆中心：深記于內(nèi)心。篆，銘刻。[24]瞷（jiàn 見）：看視。[25]束雙彎：指纏足。[26] 金諾：對別人諾言的敬稱。金：表示珍貴。[27]相如之貧：喻貧窮而有才華。漢代司馬們?nèi)缬胁琶c富人之女卓文君結(jié)好，卓父卻嫌憎相如貧窮。事見《史記·司馬相如列傳》。[28]為：據(jù)二十四卷抄本，底本作“得”。[29]處蓬茅而甘藜藿：住茅舍，吃野菜，都甘心情愿。蓬茅，茅屋。甘，樂意。藜藿，野菜，指粗茶淡飯。[30]親迎：古婚禮之一，新婿親至女家迎娶，見《儀禮·士昏禮》?！肚逋ǘY》：“迎親日，婿公服率儀從、婦輿等至女家。奠雁畢，乘馬先竣于門。婦至，降輿，婿引導(dǎo)入室，行交拜合巹禮?！?lt;/p>[31] 病消渴：患糖尿病。[32] 部曹：古時中央各部分科辦事，其屬官泛稱部曹。此指冥府某部屬官。[33]大比：明清兩代每三年舉行一次鄉(xiāng)試，稱“大比”。[34] 關(guān)節(jié)：應(yīng)試者行賄主考謀求考中，稱“關(guān)節(jié)”。這里指賄買得到的試題。[35]七藝：此指七篇應(yīng)試文章。鄉(xiāng)試初場考試有七道試題，包括“四書”義三道，“五經(jīng)”義四道。[36] 典試者：主考官員。典，掌管。[37]力反常徑：極力打破常規(guī)。徑，常，常道。[38] 掄魁：選為第一。掄，選拔?？?，首，指榜首。[39] 授詞林：授官翰林。詞林，即翰林。明初建翰林院，額曰“詞林”，故以之為翰林院的別稱。[40]凝：據(jù)二十四卷抄本，原作“癡”。[41]粉花蕩產(chǎn)，盧雉傾家：意謂因嫖賭而傾家蕩產(chǎn)。粉花，脂粉煙花，指女色。盧雉，呼盧喝雉，指賭博。戶和雉都是古代博戲中的勝彩。 白話譯文逐句全譯廣東西邊有個叫孫子楚的人，是個名士。他生來有六個手指，性格憨厚，口齒遲鈍。別人騙他，他都信以為真，有時遇到座席上有歌妓在，他遠遠地看見轉(zhuǎn)身便走了。別人知道他有這種脾氣，就把他騙來，讓妓女挑逗逼迫他，他就羞得臉一直紅到脖子，汗珠直往下淌。大家因此而笑話他，形容他呆癡的樣子，到處傳說，并給他起了一個難聽的外號“孫癡”。本縣有個大商人某翁，可與王侯比富，他的親戚都是有錢有勢的人家。大富商有個女兒叫阿寶，長得非常漂亮，她父母正忙著為她挑選佳婿。許多名門貴族的子弟爭著來求親，商人都沒看中。正巧孫子楚的妻子死了，有人捉弄他，勸他到大富商家提親。孫子楚也沒想想自己的情況，竟托媒人去了。商人也知道孫子楚的名字，但嫌他太窮沒答應(yīng)。媒人要離開的時候，正好遇上阿寶。阿寶問什么事，媒人講了來意，阿寶便開玩笑地說：“他如能把那個多余的指頭砍了，我就嫁給他?！泵狡虐堰@話告訴了孫子楚。孫自言道：“這不難?！泵狡抛吆?，孫子楚便用斧頭把第六個指頭剁去了，血流如注，痛得他幾乎死了過去。過了幾天，剛能起床，便到媒婆家把已剁掉六指的手給她看。媒婆嚇了一跳，忙去富商家告訴了阿寶。阿寶也很驚奇，又開了個玩笑說孫子楚還得去掉那個癡勁才行。孫子楚聽后大聲辯解，說自己并不癡呆，然而卻沒有機會當面向阿寶表白。轉(zhuǎn)念一想，阿寶也未必美如天仙，何必把自己的身價抬那么高。因此求親的念頭也就涼了下來。正好清明節(jié)到了，按風(fēng)俗這一天是婦女們到郊外踏青的日子。一些輕薄少年也結(jié)伴同行，對婦女們評頭論足，隨意調(diào)笑。有幾個文朋詩友也硬把孫子楚拉去了，有的嘲笑他說：“不想看看你那可意的美人嗎？”孫子楚知道大家在戲弄自己，但因為受了阿寶的嘲弄，也想見見阿寶是個什么樣的人，所以便欣然隨大家邊走邊看。遠遠地見一個女子在樹下歇息，一群惡少把她圍得像一堵墻似的。朋友們說：“這一定是阿寶了?！迸苓^去一看，果然是阿寶。仔細看真是美麗無比，十分動人。一會兒，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阿寶急忙起身走了。眾人神魂顛倒，評頭論足，簡直要發(fā)狂了，唯有孫子楚默默無語。大家都走開了，可回頭一看，孫子楚仍然呆呆地站在那兒，喊他也不答應(yīng)。大家來拉他說：“魂隨阿寶去了嗎？”孫子楚還是不說話。大家因為他平時就呆板少語，也不奇怪。有人推著他，有人拉著他，回家去了。孫子楚到家后，一頭倒在床上。整天昏睡不起，像醉了一樣，喊也喊不醒。家里人以為他丟了魂，到野外給他叫魂也不見效。用勁拍打著問他，他才含糊朦朧地說：“我在阿寶家。”再細問他時，又默默無語了。家里人心里害怕，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當初，孫子楚見阿寶走了，心里非常難舍，覺得自己的身子也跟她走了，漸漸地靠在了她的衣帶上，也沒有人呵斥他。于是跟阿寶回了家。坐著躺著都和阿寶在一起，到了夜里便與阿寶交歡，很是親熱歡洽?？删褪怯X得肚子里特別餓，想回家一趟，卻不認得回家的路。阿寶每每夢到與人交合，問他的名字，都是說：“我是孫子楚?！卑毿睦锖芷婀?，可也不便告訴別人。孫子楚躺了三天，眼看就要斷氣了，家里人又急又怕，就托人到商人家里懇求給孫子楚招魂。商人笑著說：“平時素無往來，怎么會把魂丟在我家呢？”孫家哀求不已，商人才答應(yīng)了。巫婆拿著孫子楚的舊衣服、草席子來到商人家。阿寶知道了來意后，害怕極了，她不讓巫婆到別處去，直接把巫婆帶到自已房中，任憑巫婆招呼一番后離去了。巫婆剛回到孫家門口，屋內(nèi)床上的孫子楚已經(jīng)呻吟起來。醒后，他還能清清楚楚地說出阿寶室內(nèi)擺設(shè)用具的名字和顏色，一點不錯。阿寶聽說后，更加害怕了，但心里也感到了孫子楚的情義之深。孫子楚能起床后，不論坐著，還是站著，總是若有所思，精神恍惚，好像丟了什么。常打聽阿寶的消息，盼望能再見到阿寶。浴佛節(jié)那天，聽說阿寶將要到水月寺燒香，孫子楚一早就去在路旁等候，直看得頭暈眼花，到中午阿寶才來。阿寶從車里看到了孫子楚，用纖手撩起簾子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他。孫子楚更加動了情，就在后面跟著走。阿寶忽然讓丫鬟來問他的姓名。孫子楚很殷勘地說了，更加魂魄搖蕩，直到車走了以后，他才回家。孫子楚回家后，舊病復(fù)發(fā)，不吃不喝，昏睡中喊著阿寶的名字，直恨自己的靈魂不能再像上次那樣到阿寶的家里去。他家中養(yǎng)了一只鸚鵡，這時突然死了，小孩子拿著在床邊玩。孫子楚看見了心想，我如果能變成鸚鵡，展翅就可飛到阿寶的房里了。心里正想著，身子果然已變成了一只鸚鵡，翩然飛了出去，一直飛到了阿寶的房中。阿寶高興地捉住它，將它的腿用繩子綁住，用麻籽喂它。鸚鵡忽然口吐人聲說：“姐姐別綁我，我是孫子楚?。　卑殗樍艘惶?，忙解開繩子，鸚鵡也不飛走。阿寶對著鸚鵡禱告說：“你的深情已銘刻在我心中。我們?nèi)饲莶煌悾家鲈趺茨軓?fù)圓呢？”鸚鵡說：“能在你的身邊，我的心愿已經(jīng)滿足了?！逼渌宋顾怀裕挥邪毼顾?，它才肯吃。阿寶坐下，鸚鵡就蹲在她的膝上；阿寶躺下，鸚鵡就偎在她的身邊。這樣過了三天，阿寶很可憐它，就悄悄派人去察看孫子楚。見孫子楚僵臥在床上已斷氣三天了，只是心口窩還有點溫暖。阿寶又禱告說：“你要是能重新變成人，我就是死也要與你相伴?！丙W鵡說：“你騙我！”阿寶立刻發(fā)起誓來。鸚鵡斜著眼睛，好像在思索什么。一會兒，阿寶裹腳，把鞋脫到床下，鸚鵡猛地沖下，用嘴叼起鞋來飛走了。阿寶急忙呼叫它，鸚鵡已經(jīng)飛遠了。阿寶派個老媽媽前去探望，孫子楚果然已經(jīng)醒過來了。孫家的人見鸚鵡叼來一只繡鞋，便落地死了，正感到奇怪，孫子楚已醒來。剛醒就開始找鞋，大家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正好阿寶家的老媽媽趕到。進房看到孫子楚，就問他鞋在哪里。孫子楚說：“鞋是阿寶發(fā)誓的信物，請你代我轉(zhuǎn)告，我孫子楚不會忘記她金子般的諾言。”老媽媽回來把話照樣說了一遍，阿寶更是奇怪，便讓丫鬟把這些事故意泄露給自己的母親。母親又詳細詢問明白后才說：“孫子楚這個人還是有才學(xué)的，名聲也不錯，但卻像司馬相如一樣貧寒。選了幾年的女婿，最后得到的竟是這樣的，恐怕會被顯貴們笑話?！卑氁驗樾木壒?，不肯他嫁，父母只好聽了她的。有人跑去告訴孫子楚這個消息，孫子楚非常高興，病立刻全好了。阿寶的父母想把孫子楚招贅過來。阿寶說：“女婿不應(yīng)該長住在岳父家里。何況他家又貧窮，住長了會讓人家瞧不起。女兒既然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他，住草屋、吃粗飯決無怨言?！睂O子楚于是去迎娶新娘成婚，兩人相見如隔世的夫妻又團圓了一樣高興。自此以后，孫子楚家有了阿寶的嫁妝，增加了財物家產(chǎn)，生活有了好轉(zhuǎn)。孫子楚只是迷在書里，不知道治家理財。阿寶是個善于當家過日子的人，家中諸事都不用孫子楚操心。過了三年，家中更富了?？蓪O子楚忽然得熱病死了。阿寶哭得非常悲痛，眼里的淚水始終沒有干過，覺也不睡，飯也不吃，誰勸也不聽，乘夜里上吊了。丫鬟發(fā)現(xiàn)后，急忙救護，才醒了過來，可總也不吃東西。三天后，家人召集親友，準備給孫子楚送葬。聽到棺材里傳出呻吟之聲，打開一看，孫子楚復(fù)活了。自己說是：“見到了閻王，閻王說我這個人生平樸實誠懇，命令我當了部曹。忽然有人說：‘孫部曹的妻子將要到了?！愅醪榱松啦?，說：‘她還不到死的時候?！钟腥苏f：‘已經(jīng)三天不吃飯了?！愅趸厣碚f：‘你妻子的節(jié)義行為感動了我，讓你再生陽世吧?！谑蔷团神R夫牽著馬把我送了回來?！?lt;/p>從此以后，孫子楚身體漸漸恢復(fù)了正常。這年適逢鄉(xiāng)試，進考場之前，一群少年戲弄孫子楚，一起擬了七個偏怪的試題，把孫子楚騙到僻靜之處，說：“這是有人通過關(guān)系得到的試題，因咱們友好才偷偷地告訴你?！睂O子楚信以為真，黑天白日地琢磨，準備好了七篇八股文。大家都暗暗地笑他。當時主考官考慮到用過去的題目會有抄襲之弊，有意地一反常規(guī)，試題發(fā)下來，竟與孫子楚準備的七題一模一樣，孫子楚中了鄉(xiāng)試頭名。第二年又中了進士，進了翰林院。皇上聽說了孫子楚這些怪事，把他召來詢問，孫子楚全都如實地奏明了?；噬戏浅７Q贊和高興。后又召見阿寶，賞賜了很多東西。[2]異史氏說：性情癡的人他的意志十分專注，所以書癡一定善于文辭，藝癡他們的技藝一定精良。世上那些落拓無成的人，都是那些自稱聰明（不癡）的人。而那些因為嫖賭而傾家蕩產(chǎn)的人，也算得上是“癡”吧！由此可見，因為聰明而犯過錯，那才是真正的癡啊?。绰斆鞣幢宦斆髡`），而孫子楚又哪里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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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香》《阿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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