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人

捏捏聶捏聶

參加完女兒的婚禮，我不知怎么的，感覺心里空落落的。折騰到半夜也睡不著，就在女兒以前睡的床下翻箱倒柜找東西看，這丫頭愛看我以前采訪的筆記，有些我甚至以為丟了，沒想到丫頭還替我保存著。忽然，從一本筆記里掉出一張照片，我撿起來仔細端詳，不覺心里發(fā)出一陣陣的顫抖。 那是一張一家三口的合影，父母是工人，兒子當(dāng)時十五歲，那是一個普通而又幸福的家庭。就在一個下午，母親因為孩子想要一支乒乓球拍而大發(fā)雷霆，絮絮叨叨地訓(xùn)斥、謾罵了孩子三個多小時，當(dāng)母親覺得氣出了、舒服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兒子不知什么時候出去了。當(dāng)時，母親也沒當(dāng)回事，直到晚飯時節(jié)，父親下班回來，母親才感覺不對勁，父親連飯都沒吃就蹬著自行車，繞著廠區(qū)找，從太陽落山一直找到三更半夜，直到凌晨，睡夢中的人們還能聽到父親和母親在外邊呼喚兒子的聲音。接下來的一周，父親和母親輪番請假出去找孩子，派出所、保衛(wèi)科也幫忙多方查找線索。有人說，在山底下見過一個孩子，大約十五六歲的樣子，于是，父親騎自行車繞著山底下轉(zhuǎn)了半個月什么也沒找著。將近兩個月的時間，父親的頭發(fā)和胡子全白了，一碗飯幾天里熱來熱去，也就吃了幾口，只要有線索，立刻出去找。有一天，父親準備出門時，派出所民警面色凝重的來了，他們遞給父母一張照片，照片里草叢中有一件破爛的衣服和散落的白骨。父親看完照片，頭猛地一沉，一下子摔下樓梯。四個月后，中風(fēng)的父親離世，母親告訴前來慰問的廠領(lǐng)導(dǎo)，她繼續(xù)找孩子，如果她死了，請廠里幫忙把他們夫妻合葬，并留給孩子一句話，爸爸媽媽對不起他，請孩子原諒爸爸媽媽，來生媽媽再也不罵他了。也許從那時起，母親的精神就有些不正常，每天都煮一碗面條盛在保溫桶里，提著坐在山底下的路口，從早到晚地等。下雨天，母親撐著把傘目不轉(zhuǎn)睛的盯著山腳下，似乎下一秒孩子就會出現(xiàn)在眼前，下雪天，母親把保溫桶掖在懷里，如果孩子回來了，飯還是熱的。每天，回到家的母親把已經(jīng)泡爛的面條吃掉，第二天再做，她說，給孩子吃的飯只能是新鮮的。就這樣，母親從精神不正常到瘋瘋癲癲，每天抱著保溫桶在山腳下的路口等了整整兩年。有人說，那孩子沒有死，只是變成了野人，跟怪物似的。后來有人說，他親眼看見一個渾身赤裸冒著綠光的野人怪物和一條大蟒蛇角斗，蟒蛇吞了怪物的一條胳膊，而野人硬生生地用一只手掰開蟒蛇的嘴，抽出血淋淋的胳膊，后來，野人撕開蟒蛇的肚子，扯出蟒蛇的蛇膽仰頭一口吞下，稍停片刻，俯下身趴在蟒蛇身上從撕開的肚子處，用嘴扯下一塊肉，猛嚼起來。關(guān)于這個冒綠光的野人傳說越來越多，有人在山里野游的時候，遠遠的見過那個野人在攀山越嶺，還有人見野人躺在半山腰的藤蔓上睡覺，也有人見過那個野人掄著樹叉和幾匹狼作戰(zhàn)，最后一只被打死的狼，被野人掏出內(nèi)臟后扔在河里，等人們走到跟前，狼還在大口大口的呼氣。 大專畢業(yè)以后，因為學(xué)的是漢語言文學(xué)，加上走后門拖關(guān)系，我進了報社當(dāng)記者，副主編是遠房的遠房親戚，但他還是很照顧我，我也很敬重他，對他的安排言聽計從，不過，沒想到，副主編竟然讓我去做關(guān)于那個“野人”的紀實報導(dǎo)，到時候搞一個連載肯定有轟動效應(yīng)。二話不說，我很快前往當(dāng)?shù)?，在路上就做好采訪提綱，我的計劃就是先以采訪的形式搞到第一手材料，然后再搞版塊做連載。沒想到我第一個采訪對象該廠工會副主席就給我破了一盆冷水。“瘋了?。俊?lt;/p>“我嗎？”“那女人瘋了，廠里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精神病院，這幾天就把她接過去?！?lt;/p>接那個母親走的時候，我在現(xiàn)場，幾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強拉硬拽地把母親架上車，嘶喊和嚎啕哭叫響徹家屬區(qū)，幾乎所有的職工和家屬都在觀望。母親的家里彌漫著酸臭和霉味，地上擺放著一堆一堆，用塑料袋打包，長滿厚厚霉菌的飯食，廚房的地上灑了一地，還在冒熱氣的面條。我來到山附近的村莊，找到村部，用一包煙就打開了村干部的話匣子。自從有野人出沒以后，村上、鄉(xiāng)里、縣里都很重視，多次組織人搜山，省里還來過一個大學(xué)教授，帶著兩個學(xué)生在山里轉(zhuǎn)了一個禮拜，什么都沒碰著，就在他們下山的途中卻碰到了意想不到的事情。他們看見路中間有一個似人非人的東西，試探著走近想看個究竟，那個東西竟然猛地一下扭過頭來，他赤身裸體，皮膚成灰綠色，像是披了一身的苔蘚，血紅的眼睛瞪著，令人不寒而栗，嘴里像是咀嚼著什么東西，那就是傳說中的“野人”，還沒等教授拍照，野人已經(jīng)逃之夭夭，這時，他們才發(fā)現(xiàn)，路邊地上有一具死野豬的殘破軀體，爬滿蛆蟲，蒼蠅一團一團的圍著亂飛。面對這樣的情景，教授的學(xué)生不由地大口嘔吐起來。最近，縣里領(lǐng)導(dǎo)專門做了批示，要求民兵聯(lián)防隊在附近山區(qū)查找野人下落，務(wù)必將其俘獲，保證人民群眾生命安全，生活穩(wěn)定。經(jīng)過輾轉(zhuǎn)溝通、死纏硬磨，我終于獲得采訪孩子母親的機會，為此，我做好充足準備，把幾乎能出現(xiàn)的意外狀況都考慮清楚了，然而，令我意外的是，孩子母親卻意外的平靜。 雖然只有短短幾天的治療，孩子母親情緒穩(wěn)定了很多，醫(yī)護人員幫她洗澡、梳頭，換干凈衣服，她不再像一個蓬頭垢面的瘋子，顯得端莊秀麗。一開始，還沒等我發(fā)問，孩子母親就給我講關(guān)于她們家庭的往事。他們家曾經(jīng)有一個女兒，比兒子小五歲，有一天，父親和母親都上夜班，兄妹倆在家，哥哥為了讓妹妹睡覺，用枕巾捂住妹妹的臉，直到妹妹不再叫嚷。第二天，父母下班后才發(fā)現(xiàn)，但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就這樣女兒夭折。“我和他爸爸都是老實巴交的工人，他爸爸性格隨和，從不發(fā)脾氣，女兒不在了，他安慰我說，人生都是緣，我們沒看好孩子，是因為和孩子緣淺，或許孩子已經(jīng)轉(zhuǎn)世到一個和她緣深的家里呢！”但母親始終放不下，她經(jīng)常罵兒子，因此，兒子變得寡言少語，敏感脆弱，神情恍惚，自責(zé)多疑。一次學(xué)校老師家訪，私下告訴孩子父母一個情況，孩子告訴關(guān)系好的同學(xué)，說他想離家出走，到山里當(dāng)野人，受一輩子苦，來還清致使妹妹夭折的罪孽。“我那時沒有重視，或者說，根本沒意識到以后發(fā)生的事?！?lt;/p>最后，孩子母親平靜地對我說：“如果見到他，就告訴他，媽媽錯了，媽媽不該罵他，媽媽代表爸爸向他道歉，媽媽只求他別再在山里當(dāng)野人，別再受苦了，媽媽一直在等他回家。媽媽不要求他有出息，媽媽有退休金，媽媽只想和他，孤兒寡母，相依為命?！?lt;/p>從始至終，孩子的母親都沒掉一滴眼淚。 我接到報社通知，急忙返回做匯報，當(dāng)我滔滔不絕地講述采訪的相關(guān)情況時，副主編打斷我，把資料扔到一邊。“這個題材到此為止，現(xiàn)有的資料已經(jīng)可以滿足連在需要，社里要求出一批關(guān)于民營企業(yè)家的專訪或報告文學(xué)，你休息休息，下午就和我出差?！?lt;/p>和副主編出差到底是舒服，住的是賓館，每天免費精致早點，中午是飯局，晚上是酒局。有一天，一個老板邀請副主編和我去了一次量販KTV ，那是我第一次進歌舞廳，在奢靡魅惑的包間里不知所措。晚上回到賓館，我突然發(fā)現(xiàn)傳呼機上有信息留言，是關(guān)于野人狀況的，當(dāng)時，我想用副主編的手機回過去，于是，我來到副社長的房間，他的門虛掩著，我聽到副主編在里面打電話，好像在討價還價。“三百？太貴了吧，我去過很多地方的，兩百吧！……唉！唉！哦！噢！行行，兩百六吧！……快點?。『俸俸佟?lt;/p>我在門口躊躇片刻，還是推門進去，告訴副主編我出去回個電話，副主編爽快地同意了。我從副主編的房間里出來，在昏暗的樓道里與一個女子擦肩而過，我低頭走到樓梯口，余光里，樓道里空無一人。人生有一個最大的苦惱就是保守秘密，有些聽到的、看到的，要永遠爛在肚子里。回到報社，副主編又“派”我繼續(xù)跟進野人事件，說好等我完成采編工作，我和主編繼續(xù)出差，但是，還沒等我出發(fā)，副主任先行帶著秘書去南方考察去了。 經(jīng)過不懈努力，聯(lián)防隊終于在一處山區(qū)洼地里把野人抓住了，當(dāng)時，他被陷在沼澤泥潭中，雙手舉起一個孩子，為防止野人傷害孩子，聯(lián)防隊員向野人發(fā)射了三支麻醉針。我聽完村干部的介紹，不覺陷入沉思。“野人會不會是在救孩子。”“不排除這種可能。” 村干部帶我去看野人，他讓我做好心理準備，因為那東西太危險了。野人被關(guān)押在一個雙層的鋼筋牢籠里，鎖在一間大房子里，靠近牢籠的墻上有一扇窗戶。在牢籠前放著幾只碗，盛滿食物，卻一口沒動。“這家伙不吃人飯，凈吃些動物才吃的東西，真不愧是名副其實的野人?！?lt;/p>此時，野人靠在籠子上，仰頭看著窗戶，他赤身裸體，灰綠色的皮膚給人一種惡心的感覺，蓬松雜亂的頭發(fā)和胡須，顯得好像他的毛發(fā)比正常人要茂盛，他的肌肉十分發(fā)達，看起來十分有勁。我們正在看他的時候，他突然扭過頭看著我們，血紅的眼睛透露出惡狠狠的目光，他蹲坐著，姿勢很像起跑時的準備動作，然后，慢慢地張大嘴巴，對著我們發(fā)出低沉的嘶吼。“還是離他遠點吧，畢竟他是一只兇殘的怪物?！?lt;/p>村干部把我拉出房間，又告訴我一些和野人有關(guān)的事情。那個帶著學(xué)生尋找野人未果的教授不久前也來過，看到野人后十分興奮，他正在辦手續(xù)，不久就會把野人帶走。“去哪兒？”村干部搖搖頭，回頭又看了一眼房間里的鐵籠子。晚上，我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著，滿腦子都是野人的形象，忽然，我坐起來。“我怎么忘了她呢？” 在做野人調(diào)查采訪過程中，我一直有一個疑問，野人就是母親失蹤的兒子嗎？ 我想在野人被帶走之前解決這個問題，我想讓在精神病院的母親辨認一下照片，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她拒絕了。“我知道兒子還活在人世，他在我肚子里呆了十個月，每天我和兒子都在做心靈上的溝通，他的喜怒哀樂我都能感受的到?！?lt;/p>“他可能會成為一個實驗室里的研究對象，難道不想讓他做回一個正常人？”母親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轉(zhuǎn)頭望向窗外。“我經(jīng)常見到孩子爸爸站在大門口，女兒圍著他又跑又跳，他從不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我，好像在等我。”我站起身準備離開，母親卻遞給我一張照片。“記者同志，請你轉(zhuǎn)告他，無論經(jīng)歷多少苦難，解脫的時候，人生才會最美麗?！?lt;/p>“這是誰說的？”“他知道！” 我再次來到關(guān)押野人的房間，整個房間濕漉漉的，地面坑坑洼洼有很多積水。“他媽的，畜牲，不吃人飯，凈吃畜牲才吃的東西，早上抓蜈蚣，中午不知啥時候逮住一只老鼠，跟貓似的叼在嘴里，晚上滿地找蟑螂和螞蟻吃?！?lt;/p>于是，幾個人用消防水龍頭朝野人噴水，以此想制服野人。他們離開后，我仍站在房間里，默默地看著野人，他精疲力盡的蜷縮在角落里，他好像感覺很冷，用雙手抱緊自己，仰頭看著窗外，在猶如雜草一般的須發(fā)中，透露出一種悲傷、孤獨、委屈、思念的神情。我盡可能的接近他，蹲下來，他則用余光打量著我，眼神又變得兇狠、殘暴、警惕。他慢慢地靠近我，扒在籠子的鋼筋上，像審視一只獵物一樣盯著我，我的心情雜亂無章，像對他說一些話、告訴他一些事，卻不知從何說起，何況，我聽說他已經(jīng)失去語言能力，不知能不能聽懂我的意思。我拿出那張照片，當(dāng)我展示給他的時候，他似乎定格在時間里一樣，忽然，他又發(fā)瘋似的怒吼起來，拼命地用手敲砸鐵籠子，很快，他又恢復(fù)平靜，靠在籠子上，大口喘著粗氣。這一次，我終于看到他有了一種悲傷的神情。“媽媽有一句話要對你說，解脫的時候，人生才會最美麗。”“爸爸！”他渾身顫抖，激動的不能自己，突然，嚎啕大哭起來…… 凌晨六點，我和老伴兒已經(jīng)開始在廚房忙活，揉面、醒面、切配菜。女兒婚禮完后，私下告訴她媽媽，三天回門的時候，一定要吃一頓爸爸和媽媽做的手搟打鹵面。前一晚先搟好面、打好鹵不行嘛？當(dāng)然不行，丫頭吃的，一定要做新鮮的才可以。 2025.07.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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