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 東坡先生和弟弟蘇轍之間的手足情深眾人皆知，他們在詩詞歌賦上的唱和往來更是留下了千古佳話。拙文標(biāo)題就出東坡先生給弟弟祝壽信《沉香山子賦（子由生日作）》，而這“沉香山子”便是“儋崖之異產(chǎn)”?！帮騭hěn審），意思是另外，況且，何況。<br> 子由先生在收到哥哥的賀信與賀禮后，便回了一封信《和子瞻沉香山子賦（并引）》，該文四字一句，工整異常，可見子由先生對其兄的恭敬。因我們學(xué)研的重點是東坡先生的《沉香山子賦（子由生日作）》，故而暫且放下子由先生的答謝之作。<br> 筆者是在將中藥與古典詩詞歌賦結(jié)合起來學(xué)習(xí)時因東坡先生賦的標(biāo)題中有“沉香”二字便拿來學(xué)研一番，雖然不如他的《前（后）赤壁賦》《黠鼠賦》等那樣影響廣泛，但我們從《沉香山子賦（子由生日作）》中還是能夠感覺到他以海南沉香的品質(zhì)，寄寓弟弟人品與文辭之美，體會到他們兄弟間的義重情深。<br> 通過子由先生的“并引。仲春中休，子由于是始生。東坡老人居于海南，以沉水香山遺之，示之以賦，曰：‘以為子壽。’”和東坡先生自注：“子由生日作”推斷，該賦作于宋哲宗元符元年（1098年）二月，此時的東坡先生在海南儋州已經(jīng)度過了十個月的時間。我們知道古人作賦很少劃分段落，東坡先生的這篇賦也是如此，筆者斗膽將其分為三段，未必合適，只是為了便于理解。<br> 沉香山子賦（子由生日作）<br> 古者以蕓為香，以蘭為芳。以郁鬯為祼，以脂蕭為焚。以椒為涂，以蕙為薰。杜衡帶屈，菖蒲薦文。麝多忌而本膻，蘇合若薌而實葷。<br> 嗟！吾知之幾何，為六入之所分。方根塵之起滅，常顛倒其天君。每求似于髣髴，或鼻勞而妄聞。獨沉水為近正，可以配薝卜而并云。矧儋崖之異產(chǎn)，實超然而不群。既金堅而玉潤，亦鶴骨而龍筋。惟膏液之內(nèi)足，故把握而兼斤。顧占城之枯朽，宜爨釜燎蚊。<br> 宛彼小山，巉然可欣。如太華之倚天，象小孤之插云。往壽子之生朝，以寫我之老勤。子方面壁以終日，豈亦歸田而自耘。幸置此于幾席，養(yǎng)幽芳于帨帉。無一往之發(fā)烈，有無窮之氤氳。蓋非獨以飲東坡之壽，亦所以食黎人之芹也。<br> 賦題所說的“沉香山子”，“沉香”無疑是指沉香木；“山子”指假山，用石頭堆成的小山。沉香山子是一種以沉香為原料雕刻的山石造型擺件，屬于傳統(tǒng)雕刻工藝中的“山子”類別，最早起源于玉雕擺件工藝，后擴展至沉香材質(zhì)。常搭配底座陳設(shè)于案頭或文房，以及園林中，兼具自然形態(tài)與人文意境。<br> 第一段。東坡先生通過各種香草意象，向我們展現(xiàn)了當(dāng)時的熏香文化，也向子由先生傳達著對幽靜生活環(huán)境的向往。開頭兩句中的“蕓”和“蘭”因其具有沁人心脾的芳香氣味而成為芳香的代名詞，也被文人墨客借來指代一些文雅器物，比如把藏書之所稱為“蕓臺”，古時兄弟結(jié)盟互換的文帖叫“蘭譜”?！耙杂糅藶榈?，以脂蕭為焚。”“郁鬯（chàng唱）”，是用鬯酒調(diào)和郁金之汁而成，古代用于祭祀或待賓?！暗悾╣uàn貫）”，既是古代一種酌酒灌地的祭祀禮儀，還可以用來說明古代君主對朝見的諸侯酌酒相敬的行為。“脂蕭”多寫作“蕭脂”。“脂”是動物脂肪，“蕭”是艾蒿類植物，兩者結(jié)合多用于古代祭祀儀式中焚燒祭祀品，產(chǎn)生帶有香氣的煙霧以示敬意?！?以椒為涂”是用花椒和泥涂抹裝飾，取其芳香之意。古人常以椒泥涂壁，寄托對美好生活的祈愿，如帝王之家多用椒房象征多子多福。“?以蕙為薰”用蕙草熏香，營造清雅香氣。蕙草是古代重要的香草，常用于祭祀或居室熏香，象征高潔與芬芳。“杜衡帶屈”，“杜衡”，亦作“杜蘅”，即杜若。香草名。多年生草本，高一二尺。葉廣披針形，味辛香。夏日開白花。果實藍(lán)黑色。文學(xué)作品中常用以比喻圣賢之人?！皫钡摹扒痹诠糯墨I中通“闕”，尤其在涉及服飾描述時?！抖Y記·玉藻》中提到“君命屈狄”，鄭玄注疏中明確指出“屈，周禮作闕”。而“屈狄”是古代王后及有封號的貴族婦女所穿的命服，其特征為用絲織品刻出翟鳥形狀但省略裝飾圖案?！拜牌阉]文”，“菖蒲”為多年生草本植物，氣味香烈，在《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中屬上品藥材，因其耐寒耐貧瘠等特性，成為文人墨客的案頭清供。在民間，因其葉片形似劍，被認(rèn)為可斬妖除魔、驅(qū)邪避瘟，如端午節(jié)期間常與艾草一同懸掛于門上，用于驅(qū)蟲、避瘟疫?！八]文”即進獻用來藻飾?！拔摹北疽鉃榛y，這里引申為裝飾?！镑甓嗉啥倦?，蘇合若薌而實葷?！碧岬搅藘煞N香料，一是“麝香”，二是“蘇合香”。麝是一種外形像鹿的哺乳動物，在雄麝的肚臍和生殖器之間有腺囊，能分泌麝香。而麝這類動物性情膽小、機警，主要依靠嗅覺、聽覺和視覺感知環(huán)境，且?警覺性極高，一旦環(huán)境發(fā)生變化或受驚時，會迅速攀爬懸崖或跳躍逃避。因此東坡先生用了“多忌”即多猜疑、多猜忌來形容它。“而本膻”說的是麝這種類動物日常體味非常腥膻，而雄性麝的香囊平常也不散發(fā)出香氣。關(guān)于“蘇合香”，按照《太平御覽·廣志》的說法：“蘇合出大秦，或云蘇合國。人採之，筌（笮）其汁以為香膏，賣滓與賈客?；蛟坪现T香草，煎為蘇合，非自然一種也?！币簿褪钦f其原產(chǎn)地在絲綢之路終點的羅馬帝國、地中海東部或波斯地區(qū)?！绑埽校┢渲詾橄愀唷睉?yīng)該是指從金縷梅科楓香樹中取得樹脂制成香膏?！叭羲G而實葷”的意思是如同谷香但實屬佛家眼中的味道濃重、辛辣之蔬菜。<br> 第二段似乎比較好理解，是東坡先生跟弟弟敘述自己對沉香的體會和評價。因東坡先生自稱居士，信奉佛教且有不少高僧朋友，因此該段多有佛言禪語?！班担∥嶂畮缀?，為六入之所分。方根塵之起滅，常顛倒其天君。每求似于髣髴，或鼻勞而妄聞。”是說，唉，我所知道的香料又有多少呢，更何況我還被六根六塵所困擾。每當(dāng)根塵起滅，我的心也常常因此變得顛倒混亂。每次都在似是而非地尋求香氣，有時候鼻子累得不行還聞到些假的香味?！傲搿保鸾讨^六根（眼、耳、鼻、舌、身、意）為內(nèi)六入，六塵（色、聲、香、味、觸、法）為外六入；六根與六塵合稱根塵，相互對應(yīng)，又互相涉入而生六識。“起滅”也是佛教語，指因緣和合而產(chǎn)生與因緣離散而消滅?！疤炀保湃藢π牡姆Q謂，認(rèn)為心為思維器官，主宰人的性情與行為。“髣髴”音、意皆同“仿佛”，即似乎、好像、近似。接下來的“獨沉水為近正，可以配薝卜而并云。矧儋崖之異產(chǎn)，實超然而不群。既金堅而玉潤，亦鶴骨而龍筋。惟膏液之內(nèi)足，故把握而兼斤。顧占城之枯朽，宜爨釜燎蚊?！贝笠鉃椋í毘了愕臍馕督萍冋南阄?，可以和薝卜花相提并論。更何況儋崖所產(chǎn)之沉香，更是超凡脫俗，與眾不同。它既如金屬般質(zhì)地堅硬而溫潤如玉，又如鶴骨般嶙峋而柔韌似龍筋。只要它內(nèi)含膏脂富足，所以握在手中沉甸甸的。反觀占城枯木制作的沉香，只能用來燒火做飯或熏蚊子了?！敖奔冉咏_；接近標(biāo)準(zhǔn)?！八U卜”，也有寫作薝蔔的，這是佛經(jīng)記載中的一種色黃、氣香的花，有人認(rèn)為即梔子花?！百傺隆睘橘僦菖c崖州的合稱，即在今海南島。“膏液”本指動植物體內(nèi)的脂膏與血液，在此指沉香木體內(nèi)的油脂。<br> 第三段是借“沉香子山”的美好寓意給弟弟的祝福。“宛彼小山，巉然可欣?！币馑际峭鹑邕@小山，值得欣賞把玩。關(guān)于“小山”，筆者拙見，可有三種理解。一是自漢代淮南王劉安召集文人從事著述，如《詩經(jīng)》中的《大雅》與《小雅》那樣，將前人辭賦分門別類稱為“大山”與“小山”之后，古人常把自己作品謙稱為“小山”，在此東坡先生借用了此說。二是南朝梁時有隱居名士何點、何嗣兄弟二人，前者號為“大山”，后者號為“小山”。此后便有文人墨客用以稱呼同時享有盛譽的兄弟倆。三是指送給弟弟的“沉香子山”，可能體量不大，故稱“小山”。后句中的“巉（chán纏）然”一詞應(yīng)當(dāng)用在“小山”詞前，其原意是形容山勢高峭陡削貌，或形容人的消瘦露骨，是否可以用來形容文章，筆者以為是可以的?！叭缣A之倚天，象小孤之插云?！笔墙又熬淅^續(xù)形容“沉香子山”，且依然帶有雙關(guān)語的意思?！疤A”即西岳華山，因其西有少華山，故稱 太華?！靶」隆币彩且蛔剑诮髋頋煽h北長江中，與大孤山遙遙相對?！巴鶋圩又詫懳抑锨??！贝笠馐牵谀氵^生日的時候，我寫這篇小文表達我的一番心意。“子方面壁以終日，豈亦歸田而自耘?！闭f的是，你每天面壁讀書、梳理政務(wù)，還不能辭官返鄉(xiāng)、歸隱田園而自給自足?！靶抑么擞趲紫?，養(yǎng)幽芳于帨帉，無一往之發(fā)烈，有無窮之氤氳?！彼铱梢詫⑦@“沉香子山”放置在矮小的桌幾上或臥榻旁，以此幽幽的香氣熏染簾帳、衣巾，清爽精神。放在室內(nèi)的“沉香子山”的香氣雖無一時之濃烈，但會持久的散發(fā)著幽幽清香?！皫紫睅?、席的合稱，二者皆為坐臥所用器具?！坝姆肌奔辞逑?，也有用來比喻高潔的德行。“帨帉（shuìfēn稅芬）”本指揩物佩巾，在此當(dāng)指懸掛室內(nèi)的織物?！耙煌币鉃橐粫r。“蓋非獨以飲東坡之壽，亦所以食黎人之芹也?！贝笠馐牵艿?，你不僅要接受我的祝壽之詞，還要接受我給你的小小禮物啊?！胺仟殹庇胁坏?、不僅意。最后一句“食黎人之芹也”是東坡先生的自謙也是自嘲。東坡先生以“黎人”自稱，多半是因他被貶的地方為黎族人民的世居之地，故而自嘲。而“食……芹”取自“獻芹”典故，典出《列子·楊朱》：“昔人有美戎菽、甘枲莖芹萍子者，對鄉(xiāng)豪稱之。鄉(xiāng)豪取而嘗之，蜇于口，慘于腹，眾哂而怨之，其人大慚?！焙笊蠒ㄗh自謙言不足取，或以物贈人，謙言禮品微薄，稱“獻芹”或“芹獻”。由此可見東坡先生并未因貶謫海南而頹廢，反而怡然自得，用既賦文采又帶有開玩笑的口氣說明贈送給弟弟禮物微薄，同時又讓弟弟放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