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第十章 尾聲：荒冢與新樓</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進(jìn)入九十年代，尤其是新千年之后，改革開放的浪潮終于洶涌地拍醒了沉睡已久的破樓莊。年輕人像開閘的洪水，涌向南方，涌向大城市，鉆進(jìn)工廠轟鳴的流水線，爬上城市建筑工地高聳入云的腳手架，把汗水、青春和思念，換成一張張或薄或厚的匯款單寄回村里。漸漸地，一些貼著刺眼白瓷磚、式樣笨拙卻嶄新的兩層小樓，如同雨后蘑菇般在破樓莊的各個角落冒了出來，取代了低矮破敗的土墻草頂。雖然粗陋，但畢竟亮堂了許多，也硬氣了許多，宣告著一個新時代的到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村西頭那片曾埋葬了孫春蘭、顧維之以及無數(shù)無名孤魂的亂葬崗，在幾次“平整土地”、“發(fā)展生產(chǎn)”的名義下，被轟鳴的推土機(jī)隆隆地推平了大半。孫春蘭和顧維之那兩座緊挨著的、低矮的荒墳，早已湮沒無痕，連大概的位置都難以辨認(rèn)。曾經(jīng)長滿荊棘、野草萋萋的墳地，如今或是種上了茂盛的莊稼，在風(fēng)中翻涌著綠色的波浪；或是蓋起了新式豬圈，飄散著飼料和牲畜的氣味。只有極少數(shù)風(fēng)燭殘年、記憶模糊的老人，拄著拐棍，顫巍巍地指著那片如今生機(jī)勃勃或充斥著現(xiàn)代養(yǎng)殖氣息的地塊，對著好奇追問的晚輩，用漏風(fēng)的嘴巴含糊地嘟囔：“喏，那片地……早先……埋過人的，一個可憐女人，吊死的……還有她那個不成器、做夢都想發(fā)財?shù)哪腥恕?，都是苦命人……?話語飄散在風(fēng)里，很快被遺忘。</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村北孫家那曾經(jīng)顯赫一時、門庭若市的高屋大院，也早已墻皮剝落，門庭冷落，子孫四散，各自謀生。祖?zhèn)鞯墨F醫(yī)手藝，在現(xiàn)代化養(yǎng)殖場和普及的獸藥面前，徹底失去了用武之地，成了無人問津、即將失傳的老古董。村南河邊，那個替孫春蘭寫過“檢查”、名叫周長德的私塾先生住過的矮小土屋，早就坍塌了，斷壁殘垣被雨水沖刷，原址上長滿了恣意的雜樹和半人高的荒草，成了野兔和蛇蟲的樂園。周寶貴、周長銀等人的墳頭，也早被年復(fù)一年的風(fēng)霜雨雪撫平，徹底融入了腳下的土地，滋養(yǎng)著新生的草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破樓莊的名字還在，地圖上還能找到這個小小的點。但真正的“破樓”已不多見，被白瓷磚小樓取代。那些承載過血淚、屈辱、瘋狂和絕望的老屋、土墻、吱呀作響的架子床、褪色的紅繩……連同那個扭曲年代里被異化的人性和荒唐的悲劇，都隨著一代人的相繼逝去，被深深地、永久地埋進(jìn)了這片土地的深處，成為無人知曉也無人愿意探尋的秘密。只有村后那條默默流淌了不知多少年的小河，年復(fù)一年，渾濁的河水不知疲倦地沖刷著布滿苔蘚的河岸，帶走了泥沙，也帶走了所有的恩怨情仇、悲歡離合。它無聲地見證過破樓莊的貧窮與掙扎，瘋狂與悲涼，人性的光輝與晦暗，最終，又用這亙古不變的流淌，將這一切都裹挾而去，沉入時光最深、最暗的河床之底，歸于永恒的沉寂。</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偶爾有離鄉(xiāng)多年的游子歸來，西裝革履或鬢角染霜，站在村頭，望著那些陌生刺眼的新樓和依然熟悉的蜿蜒河流、起伏田疇，會感到一陣強(qiáng)烈的恍惚，仿佛置身于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夢境。他們或許會向村口曬太陽的、僅存的幾個牙齒掉光、眼神渾濁的老人打聽一些舊人舊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大爺，您知道以前村西頭的顧維之家嗎？還有他老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老人渾濁的眼睛瞇了瞇，努力在記憶的碎片中搜尋，布滿老年斑的手顫巍巍地指向西邊那片長勢喜人的玉米地或嶄新的豬舍，最終只是茫然地擺擺手，語氣平淡得像在談?wù)撘患c自己毫不相干、又年代久遠(yuǎn)的舊家具：“早沒了，骨頭都該爛了。他家的丫頭？嫁得老遠(yuǎn)，誰知道呢……都過去嘍……” 話語淹沒在午后的蟬鳴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風(fēng)，依舊吹過田野，吹過新樓，吹過那條默默流淌的小河，吹散了最后一點關(guān)于過去的低語。破樓莊，在時代的浪潮中，翻開了新的一頁，而舊頁上的血淚，已沉入歷史的河沙。</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11/07/2025</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全文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