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武功山的云霧是有靈性的。</p><p class="ql-block">當我踩著沒膝的草甸，登上好漢坡與絕望坡之間的鞍部山脊時，終于懂得古人為何要將仙境安在云端——那些流動的白，分明是山的魂魄在游走。北望好漢坡，南眺絕望坡，兩座山峰在云霧里時隱時現(xiàn)，像兩位披帛的仙人在隔空對弈。風過時，云絮便順著山脊流淌，漫過腳踝時帶著草葉的清香，掠過眉梢時又藏著山雨的微涼，連呼吸都染成了草木的氣息。</p> <p class="ql-block">午后四時抵達好漢坡云中客棧，石階上的青苔還凝著雨珠。沖澡時熱水劃過脊背，竟與山間的潮氣撞了個滿懷，玻璃窗上瞬間蒙起白霧，恍惚看見云影在里面翻涌。同行的驢友還在用餐，我已攥緊登山杖往東側(cè)山口走去。原是想探探明日觀日的路徑，卻被東方天際的異象勾住了腳步——起初只是山坳里一抹淡青，轉(zhuǎn)瞬就漫成洶涌的浪，銀灰色的云團正順著坡谷攀爬，像無數(shù)匹脫韁的白馬在追逐。</p> <p class="ql-block">索性扎緊鞋帶往上攀。潮濕的泥土在腳下打滑，草葉上的露水浸透了褲腳，可當指尖觸到峰頂?shù)脑旗F時，所有疲憊都化作了震顫。腳下的草甸突然失去了邊界，遠處的峰巒浮在白茫茫的云海中，像何仙姑過海時遺落的玉簪，又似龍宮倒懸的瓊樓。最妙是西側(cè)山谷，白霧從石縫里鉆出來時還絲絲縷縷，到了谷口忽然聚成棉絮，風一過又碎成千萬條銀絲，有的飄在空中亂舞，有的撲在人眼前做鬼臉。我伸手去抓，云氣卻從指縫溜走，只留指尖一片冰涼，倒像是觸到了山的脈搏。</p> <p class="ql-block">北面的主峰最是調(diào)皮。剛探出半截青黛色的山尖，像是偷偷掀了掀仙境的門簾，轉(zhuǎn)瞬就被趕來的云團按回襁褓。過會兒又趁霧不注意，悄悄露出整塊巖壁，陽光恰好斜照其上，鎏金般的光澤在云隙間明滅，引得人直想追著那片光亮往上爬。東面的山巒更像幅活的水墨畫，云絮飄過便朦朧成淡墨，風把云吹走又顯露出蒼翠的肌理。有次三縷云同時涌來，中間那縷最厚，把山腰裹得嚴嚴實實，上下兩縷卻薄如蟬翼，活脫脫一幅“云橫秦嶺家何在”的寫意，只是比畫里多了濤聲的回響。</p> <p class="ql-block">南面的溝谷突然起了異動。一股白云從谷底慢慢升起，起初像朵含苞的玉簪花，轉(zhuǎn)瞬就膨脹成蘑菇狀的巨傘，傘沿垂落的云絲在風中擺動，竟真有幾分火山噴發(fā)的壯闊。我坐在風化的巖石上，看云影在草甸上流淌，聽風聲裹著云絮掠過耳畔，忽然覺得自己也成了這山的一部分。發(fā)梢凝著霧珠，衣擺沾著草香，連呼吸都與山間的云霧同頻——它們涌過來時，我便屏住氣息；它們退去時，我便輕輕呼氣，仿佛在與這座山交換著心事。</p> <p class="ql-block">太陽落山時，云霧突然換了衣裳。原本乳白的云團被染上金紅，東邊的厚云變成半透明的琥珀，西邊的薄云化作燃燒的錦緞。有片云恰好飄在落日前方，邊緣鑲著七彩的光邊，倒像是太陽戴了串珍珠項鏈，偶爾露出來的光斑落在草葉上，晃得人睜不開眼。山腳下的蘆溪開始亮燈，先是一兩顆星子在藍夜里閃爍，很快就連成了銀河——那是千家萬戶的窗，被云霧濾成朦朧的光斑，恍惚是仙女不慎打翻了妝匣，碎鉆般的光屑灑了滿溝谷。</p> <p class="ql-block">我爬上客棧旁的小坡，看暮色把云染成靛藍。風穿過草甸時帶著哨音，帳篷里傳來旅人的笑談，有人在唱著跑調(diào)的山歌，驚起幾只宿鳥撲棱棱鉆進云里。忽然明白古人為何說“云無心以出岫”，它們本就不是為誰而飄，卻把最靈動的姿態(tài)，給了每個愿意駐足凝望的人。就像此刻，云影掠過我的臉頰，帶著山的體溫，風拂過我的耳畔，藏著霧的私語，連草葉上的露水都在說：留下來，再看看。</p> <p class="ql-block">凌晨三點被風聲拽出夢境時，帳篷的帆布正發(fā)出鼓點般的聲響?？盏厣系脑茍F低得能踩到，星星在云隙里眨眼睛，蘆溪的燈火已經(jīng)連成了光帶，像條沉睡的金龍。我裹緊沖鋒衣站了會兒，看云影在帳篷上流動，像誰在夜空下晾曬的綢緞?；氐椒块g躺了不到一小時，終究還是敗給了對晨光的期待。五點整，我摸黑爬上觀日峰，草葉上的露水浸濕了褲腳，冰涼里卻藏著草木的氣息，像是山在悄悄提醒：別急，好戲在后頭。</p> <p class="ql-block">天色漸亮時，東邊的云成了“?！?。不是溫柔的浪，是奔涌的潮，灰黑色的云團被風驅(qū)趕著，前仆后繼地撞在山梁上，碎成萬千雪沫。有那么一刻，云縫里漏出金線般的陽光，把近處的草甸照得發(fā)亮，我趕緊掏出手機，卻見更大的云團涌過來，連指尖都籠進了陰影。5時28分，預定的日出時間到了，云潮反而更洶涌，像要把整個天空都煮沸。西北山谷的霧還在源源不斷地冒，與東邊的云匯合時，竟形成旋轉(zhuǎn)的渦流，讓人想起《山海經(jīng)》里“有云如狗，其狀如犬”的記載，只是這云比神話更鮮活，帶著草木的氣息，裹著山風的力道。</p> <p class="ql-block">沒能看到日出的遺憾，很快就被另一種驚喜沖淡。當?shù)谝豢|陽光終于從云隙突圍時，不是直射的光束，是漫反射的金輝，把所有云團都變成了發(fā)光的棉絮。近處的草葉掛著露珠，折射出細碎的彩虹，遠處的峰巒在云海中若隱若現(xiàn)，真應了“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有個穿紅裙的姑娘站在崖邊，云絮從她身邊流過，裙擺與云霧共舞，恍惚間竟分不清是人在云中，還是云在畫中。風過時，她的笑聲與云濤聲混在一起，清脆得像山澗的泉水。</p> <p class="ql-block">一早走在去往金頂?shù)穆飞?，登上絕望坡，回望好漢坡的方向，云霧依然在峰巒間游走。我知道它們還會變幻出千萬種模樣，等著每個愿意放慢腳步的人。而那些關(guān)于云的記憶——午后的縹緲，黃昏的絢爛，凌晨的洶涌——早已和風聲、草香、旅人的笑談一起，釀成了心底的酒。每次想起，都似有云影掠過心頭，帶著武功山的氣息，提醒我曾與一座山的魂魄，在云端有過一場溫柔的相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