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葉葉，是村子里一個保姆的名字。</p><p class="ql-block">這樣叫一個比自己大的姐姐顯然是不合適的，直呼其名也是很不禮貌的，母親從小就教我見人要打招呼，更不能白搭話，何況還是一個已經(jīng)亡故的人。</p><p class="ql-block">本著尊重逝者，這樣的稱呼則顯得更為傳統(tǒng)和正式一些。</p><p class="ql-block">認(rèn)識葉葉已經(jīng)是三十多年前了的事了。</p><p class="ql-block">那時候我還在官村上著初中，葉葉是從山里來到了我們陳家村，在一戶龐姓人家做保姆。龐老先生時年八十余歲高齡，年輕時家境殷實(shí)，生活優(yōu)渥，是個儒雅斯文的先生。老來身體孱弱，拄杖以行，風(fēng)燭殘年鰥居于老宅，</p><p class="ql-block">大兒子在村子馬道蓋了四間大柴房，膝下兒女眾多；二兒子在縣城開大汽車，后來開了汽車修理廠，常年在縣城忙活，很少回家。</p><p class="ql-block">都說養(yǎng)兒能防老，其中辛酸卻只有父母自己知道。平日里大兒子兒媳孫子等人會在飯時送飯過來，吃完后又將碗碟取走。二兒子偶爾得空回來看看老人，照料起居更無可能。</p><p class="ql-block">在這樣的情況之下，葉葉便被人從山里叫過來當(dāng)保姆。至于家住山里什么地方，每月酬勞多少，似乎沒有人知道，或許只有請她的主家知道。</p><p class="ql-block">我只知道她叫葉葉，至于姓什么，我一概不知。可能她姓葉，也可能葉葉只是她的名字，只是村里的人都喜歡這樣叫她。</p><p class="ql-block">時間停留在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初葉。</p><p class="ql-block">那時候我尚未成年，葉葉那時應(yīng)該有二十六七，屬于大齡女青年。她個子不高，比我當(dāng)然要高一些。稍胖，看起來很結(jié)實(shí)的樣子，長條型的臉上常不自覺地顯現(xiàn)出山里人才有的那種的神態(tài)。臉色不是很好，有些蠟黃，兩根長及近腰的辮子梳理得很齊整。</p><p class="ql-block">她就和她的名字一樣，普通的不能再普通。我一打眼就知道她是從山里來的，從她樸素的衣著和打扮就能完全看出來。山里山外的生活畢竟還是有差別或者說是有差距的，就像鄉(xiāng)村和城鎮(zhèn)一樣的明顯。</p><p class="ql-block">她目光友善，態(tài)度溫和，有著山里人特有的樸實(shí)和善良，總是一副小心翼翼十分卑微的樣子。這讓我心生好感，也贏得了我的尊重。</p><p class="ql-block">葉葉很勤快，幾個月下來就贏得了龐老先生的好感和信任。對于保姆這活，她是迫切需要的，所以她努力做好每一件事。她無疑也是勝任和喜歡的，或許這也是改變她窮苦命運(yùn)的一個重大抉擇。</p><p class="ql-block">除了照顧老人的飲食起居，做一些拆洗縫補(bǔ)收拾衛(wèi)生的事之外，似乎也沒有其他事了。這使得她有更多的時間，走出深深地老宅，站在院門口和鄰居拉家常。</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大概是因?yàn)樵谝粭l街的緣故，葉葉和街坊四鄰關(guān)系相處得極為融洽，和母親相處的則更為親近。我常常見她一得空就跑到家里來，和母親說東說西，一點(diǎn)也不顯生分。</span></p><p class="ql-block">一月兩月，半年一年，慢慢地大家都熟悉了這個山里來的姑娘。母親也開始讓我把她叫姐了。</p><p class="ql-block">那時候，我就聽說葉葉姐年齡大還沒找到主兒，可能是家里窮困潦倒，經(jīng)濟(jì)拮據(jù)，家里對于她守在家里頗多微詞，因此上到陌生的陳家村做保姆也算得上是一種解脫。</p><p class="ql-block">有時候，貧窮往往使人變得堅(jiān)強(qiáng)且勇敢，也往往淬煉了人更為純粹的品質(zhì)—勤勞、善良、實(shí)誠。</p><p class="ql-block">葉葉姐經(jīng)常安頓好老爺子后，站在門上和大家說笑。有時也串門子來借個家俱什么的，停留的時間常常很短。保姆，過去一般也叫傭人，其實(shí)也就是下人，自己能支配的東西并不多。</p><p class="ql-block">時間久了，我和發(fā)小們也都熟悉了這位姐姐。有時候，葉葉姐也問一些學(xué)校里的事，聽的時候一副很認(rèn)真很羨慕的樣子，似乎上學(xué)念書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p><p class="ql-block">當(dāng)然，葉葉姐也會當(dāng)著母親的面夸我，“姨，你家娃心疼很，又懂事又嬌靈，將來肯定能當(dāng)大官”，母親一聽就笑開了。</p><p class="ql-block">盡管葉葉姐這樣說的時候，有種投其所好的嫌疑，但我卻從沒覺得庸俗，她的語氣分明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誠。母親是很高興別人這樣夸贊我的，天底下又有誰不愿意自己孩子將來有出息呢！</p><p class="ql-block">有時候我也能看到葉葉姐悶悶不樂的樣子，黃昏時分孤孤單單的背影讓人不免心生可憐。大抵是因?yàn)楹图依锶辗e月累的矛盾，讓她日漸消瘦和憔悴，本就蠟黃的臉色更加難看。</p><p class="ql-block">人的命，天注定。二十歲左右的年紀(jì)，其實(shí)是人生最為美好的年華?？蓧m世里的人，因?yàn)槌錾淼脑騾s使得命運(yùn)有所不同，也注定了人生的際遇以及結(jié)局的必然不同。</p><p class="ql-block">日子像往常一樣平淡無奇地過著，人們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但對某些人而言確是不一樣的。有些人日子越過越恓惶，越過越艱難，也可能越過越少，就像生命的長度和寬度，每個人各有不同。</p><p class="ql-block">我永遠(yuǎn)也忘不掉那一天，那一天是我這輩子見葉葉姐的最后一面。那是一個周日下午兩三點(diǎn)的樣子，我像往常周末一樣與村里同學(xué)騎車去四中上學(xué)。騎行至東官村村口時，葉葉姐大老遠(yuǎn)就看見了我，專門朝我打了一聲招呼，我便下了車子。</p><p class="ql-block">午后炎熱的陽光照在揚(yáng)起塵土有些發(fā)燙的馬路上，大地似乎要被烤熟了一樣，空氣里一片熱氣騰騰。</p><p class="ql-block">“姐你來干啥哩？”我問她，“這熱的天”，“我給屋買些東西”葉葉姐說著還給我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我看著像是“敵敵畏”的瓶子。我沒多想，買“敵敵畏”很正常的，“敵敵畏”、“六六粉”都是可以滅席底下跳蚤的。</p><p class="ql-block">那天她穿著一件橘黃色的襯衫，黑色的寬松薄褲，頭發(fā)扎著平常梳的麻花辮，眼睛里泛著比平常要精神的光芒。這是我見過葉葉姐最好的狀態(tài)，生活似乎對每個人都充滿了甜蜜的味道。</p><p class="ql-block">她知道我去四中上晚自習(xí)，也沒多說幾句話，臨走時又回頭說了一句：“好好念書”。我笑著擺了擺手，葉葉姐也使勁朝我搖了搖手，便一個人笑著朝北離開了。</p><p class="ql-block">等到再次周末回到村子，母親便告訴我，葉葉死了—喝了藥了。我先是一愣，接下來便是震驚，更多的是不可置信。上周在路上還碰到說話了，高高興興的怎么就突然喝藥了！我感覺我聽錯了。</p><p class="ql-block">直到母親又說了一次，葉葉喝藥死了，我才回過神來。我去叫了發(fā)小，徑直奔著龐家老宅而去。原本幾十米的院子，我和發(fā)小走了好半天，發(fā)小似乎有些猶豫和害怕，說真的我也害怕，可我還想去看看她。</p><p class="ql-block">雖然陽光星星點(diǎn)點(diǎn)拋灑在地上，院子里卻總感覺陰沉沉的，朝屋子里看去也是陰沉沉的。陳舊的老宅看起來方方正正，暗淡的房間里有人影在晃動。</p><p class="ql-block">想想也是，難怪那段時間母親老是說葉葉姐家里的人老是跑過來搜事，似乎主家兒子也有嫌棄之意，龐老先生肯定是不舍得她離開的，畢竟葉葉姐伺候人還是很細(xì)心周到的。</p><p class="ql-block">至于什么原因，眾說紛紜。也有人說家里給找了主兒葉葉姐不愿意；也有人說葉葉姐掙的錢全部交給了家里，家里卻沒有她立腳的地方，還要把她攆出家去……不管什么原因，家里的矛盾，應(yīng)該是壓垮葉葉姐的最后一根稻草。</p><p class="ql-block">我踏進(jìn)從來沒有進(jìn)過的老先生的屋里，一種不祥籠上心頭。這時候母親正和幾個年齡大的老婆婆在幫忙，主家的人也在說話。母親將我倆攆了出來，說葉葉姐喝藥前已經(jīng)給自己換上了幾身新衣裳，穿上了新襪子新鞋，口袋里也裝好了五色糧。</p><p class="ql-block">母親說，你們娃娃家不準(zhǔn)進(jìn)房子，你的還小不能見死人，趕緊走。大人們都是一樣的說法，我倆就退出了屋子，終是沒有見到葉葉姐的最后一面。</p><p class="ql-block">很顯然，葉葉姐是經(jīng)過一番內(nèi)心煎熬的，最終死的念想大過了生的勇氣，毅然決然要離開這個冰冷的世界，去一個沒有是是非非沒有煩惱的世界。</p><p class="ql-block">一個人要對這個世界多么絕望，要對自己的親人多么失望，才會走上喝藥的這條不歸路！忘川河冷，彼岸花紅，黃泉路上真的不孤單么？</p><p class="ql-block">當(dāng)流言蜚語橫行，親情轟然坍塌，當(dāng)家庭不再是庇護(hù)的港灣，心中失去生命賴以支撐的力量，人往往會喪失活下去的希望和信念。在壓抑的環(huán)境里，焦慮、憂郁、憤恨、孤獨(dú)以及長久的哀傷，常常會使人變得脆弱而偏執(zhí)，從而做出一些不理智甚至是殘酷的舉動來。</p><p class="ql-block">葉葉姐就像一片稀松平常的葉子，悄然飄落在風(fēng)和日麗的夏日。她更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一陣來去無蹤的清風(fēng)，在這喧囂的紅塵里暫作片刻逗留，終歸魂歸九泉不著印痕！生命甚至都還未綻放出最耀眼最美好的一面，便遽然而逝，留給這人世間太多太多的遺憾和悲傷。</p><p class="ql-block">這世間，或許，再也沒有人能記起她，想起她。而我也只是在想起母親的時候，才會不經(jīng)意間想起她。想起她，想起這個苦命又可憐的人。</p><p class="ql-block">她的后事，也不知道主家和他們家里是怎么商量的，有沒有賠錢不得而知。據(jù)說，家里人死活不同意將她的尸體拉回去埋葬。最后在停放了幾日之后，就被悄悄拉去沙河灘草草掩埋了事。</p><p class="ql-block">從此，葉葉姐就消失在我的視線里，她的樣子一直定格在那個夏日的午后。</p><p class="ql-block"> 2025年7月5日夜于未央宮</p>